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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擇逃債的年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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選擇逃債的年輕人

存錢是刻在我們國民骨子裡的能力,但如何面對債務,在新時代成長起來的年輕人明顯還沒有準備。他們中的有些人,不情願面對欠下的債務,準備一逃了之。

選擇逃債的年輕人

避債而逃

春節前,經過幾番催促,發小收到了佘傑的短信。佘傑說,自己跟公司申請了外派到印尼做項目的工作,希望本份工作能盡快把欠對方的錢還上。

這不多見。大多數時候,打給佘傑的電話會在久久等待後無人接起,短信也基本不回。但催債就是這麼回事,債主不能停止催促,否則借出去的錢就會杳無音訊。

過去3年,發小通過定時的催促,才勉強追回了借款中的一萬多元,更多時候,他隻能在催促中等待。

外派印尼是佘傑的謊言。年關底下,佘傑希望對方能是以感受到他有要還錢的心意,暫緩催收的急切舉動。但實際上,這些都是假象。他沒錢,也不想還錢。求饒往往是他裝出來的嘴臉,一旦放下電話,佘傑便躺在沙發上,繼續像個沒事人一樣,憨吃憨睡。

1989年出生在上海的佘傑,目前單身。他的主業是在上海當地一家電子科技企業當銷售,副業則是掮客——他喜歡做無本生意,倒賣過軟體項目和建築施工項目,也做過一陣子KTV訂包廂的生意。用老上海人的話來說,他是專業打樁模子。2018年之前,佘傑有自己的公司,每個月靠着幫保險公司舉辦教育訓練會議,能賺上三五萬元。

這個在親朋眼中很會折騰生意的男人,實際上債務纏身。2018年俄羅斯世界杯期間,他下重注賭球,虧光了所有錢。佘傑沒讓太多人知道,想着靠工作翻身。一開始他的欠債不超過20萬元,後來因為急切想翻身,錯誤地把希望寄托在賭球上,結果,一注注賭注沒讓他清空借貸,反而讓欠款翻倍。

除了親友借款之外,佘傑至今還有近50萬元的網貸和信用卡欠款,加起來負債70萬左右。至少到現在,他沒打算償還這些欠款,而是想方設法躲避前來催收的債主或催收員,把這糟糕的局面應付過去。

發小的錢,也是在那之後欠下的。2021年,面對翻倍的債務,佘傑向當時在澳洲留學的發小求救。那時候,佘傑的發小手裡隻有3萬多元人民币,準備交房租用。佘傑沒管發小租不租房的事,都要了過來,承諾兩天後就還錢。事實就是,借完錢他就“消失”了。兩天後見佘傑沒有還錢的動靜,發小撥打他的電話,發現他已經銷聲匿迹。

事情鬧大了,兩人許多共同的朋友都知道這件事,佘傑想辦法躲到了蘇州,在一個不明内情的朋友家中躲避。一周後,迫于壓力,佘傑主動給發小打去電話。他說謊解釋,自己在出差中遭遇疫情管控,手機被從業人員收了上去,以至于沒辦法和發小聯系。發小當然也看出佘傑在說謊,幾乎每隔兩天給佘傑發短信、打電話。

一開始,佘傑承諾,自己可以分期還,後來趁發小沒留意,分期還錢的事也不了了之了。發小繼續催促,被盯煩了,佘傑躲了起來,不接電話、不作回應。還是躲不過,佘傑在電話裡對發小哽咽說真的還不起:“要有錢肯定還,真的不行就算賣房也會把錢還上。”

使完苦肉計,佘傑開始賣情分。他和發小說,自己幾年前還用信用卡借錢,就為了幫發小買電腦,這樣為他付出過的人,難道會是欠債不還的人嗎。他希望發小看在過往自己幫助過他的份上,不要步步緊逼。

因為決心避債,佘傑3萬元的欠款欠了3年,如今還剩下一多半沒還。催佘傑還債就像擠牙膏,迫切地催促、直到佘傑避無可避,才可能讓他吐出一點點還款,稍不注意,人就溜走找不着了。

有人問過佘傑,這般欠錢躲賬的姿态,難道不怕發小報警或去法院提告嗎?佘傑卻說,自己很了解發小的性情如何,加上發小剛回國,忙着找工作,比起一萬多元的欠款,佘傑相信發小會把更多精力放在其它重要的事情上。不面對,是佘傑處理這筆欠債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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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旋

佘傑害怕聽到手機的嗡鳴聲。多年來,他因欠債四處躲避,每一次手機嗡鳴,就很可能接進了一通催債的電話。

發小不是佘傑唯一要躲避的債主。佘傑要應對的,還有機構債主雇傭來的大量催收員。

2024年春節後,催收機構仍在想辦法要回佘傑欠的錢。聯系不上下決心避走的佘傑,他們把催賬的資訊發到了佘傑的朋友那兒。那幾天,接連有朋友給佘傑發自己收到催收短信的消息詢問怎麼回事。佘傑逐個應付說“不是我”“亂發的”。

找不到當事人,催收者就會着手瞄準負債者的社會關系。這些年,佘傑想了個損招——隻要有人問,他就宣稱是因為身份證被盜用。為了證明真實性,他聲稱已經報案,如果對方不信,他還會變出一張挂失身份證的回執。

過去這些年,佘傑說了過多諸如此類的謊言,以至于在某幾個瞬間,他曾産生過一個怪異的錯覺——我真的沒有欠錢。

不願直面債務,賴賬在佘傑這已經發展成一套周旋的技巧。他會用“戰争”這個詞來形容這些年和各類催收公司周旋的過程。

2021年年末,佘傑開始陷入債務逾期中,信用卡被停用,支付寶賬戶一有錢流入立刻會自動被劃走還債。很快,不同網貸公司雇傭的催收員,開始用電話和短信找過來。

最初的幾通電話,催收員語氣溫和好言相勸。他們讓佘傑一點點還,實在不行還能協商利息和手續費。就這麼催了幾個月,佘傑都以置之不理“回應”。眼見佘傑沒反應,催收者再打過來,就直接報出佘傑的家庭住址和一些常用聯系人。他們“威脅”着告訴佘傑,如果再不還款,就讓佘傑在朋友圈裡混不下去。

佘傑準備好了那個身份證被盜用的謊言。靠着這招,佘傑在2022年成功騙過了很多人,甚至有些得意,在一些負債者聚集的群裡分享經驗。

2022年9月,一家催收機構找到了佘傑的工作郵箱賬号,順着字尾中和公司英文名有關的資訊,他們找到了佘傑機關的位址和電話,把催收的信函寄到了公司門口。

直到公司HR找了過來,佘傑才意識到這件事。電話裡,HR向他确認了好幾次,有沒有用公司的名義借款,還問了他具體的欠款金額。佘傑了解HR的擔憂:“說到底,還是擔心事情擴散,尤其是害怕員工欠款的資訊發到各種客戶那邊,影響公司形象。”最後,HR要求佘傑寫一封郵件,承諾欠款與公司無關,并且在文中注明在職時間與離職時間。這些他都照做了。

那次交涉之後,佘傑主動還款一千多元,他希望借此表達自己的還款意願,并向借款機構表示願意定期還款,隻要對方答應協商利息。

這實際上是佘傑的緩兵之計。他真實的計劃,是通過釋放協商還款的信号,借機拖延,再換個手機号,讓對方無法再借一些社會關系找到自己,再次脫逃。

一開始,佘傑順利地換了手機号碼,發現還是有催收者能找到,于是,他想着借用他人的姓名辦理新号。趁着過節回家看爺爺,幫老人辦寬帶的時候,他找到了機會。在營業廳,他想到在辦理寬帶業務的間隙,以爺爺的名義辦個手機号給自己用。

彼時,因為留守老人身份證被冒用的案件時有發生,按規定,營業廳的從業人員再三和爺倆确認,是否要為老人開通号碼。不待爺爺說話,佘傑就搶先回複,為了避免被從業人員懷疑,手機的套餐也是最便宜的,隻能通話,連流量也沒要。辦卡要簽字,一次、二次,老人家用不慣電子筆,佘傑有些心急,就握着爺爺的手,在螢幕上比劃着簽字。這一招,短暫地幫佘傑躲避過一些催收者。

催收者對佘傑的追逐,持續至今已3年有餘。期間,佘傑正常的生活,也被他的躲債行為逐漸摧毀。

2023年年中,度過疫情頻繁封控的階段,開始有人冒充銀行從業人員聯系他的母親,告訴她,如果佘傑再不還款,就會強制拍賣他的房産。還有人上門聲稱是佘傑的朋友,說佘傑欠了近百萬的外債。

隔空催款不成,催收員走到了和佘傑面對面博弈的地步。2023年10月,一名催收員找到了佘傑家居住地的居委會,假借要送一封信函給佘傑但不知道具體位址,把佘傑欠債的事透給了居委會的人。

居委會的從業人員一聽要上法院,也沒問對方身份,徑直帶着人來到佘傑家門口。

打開門的佘傑先是吃驚,然後生起了憤怒。他清楚,催收方知道他的具體住址,跑到居委會,無非是為了讓人知道身邊有這麼一個“老賴”的存在。在這樣的一個老小區裡,住的大多數人都互相熟識,有的叔叔阿姨他自小就認識。這麼一鬧,無非要讓他在社群裡“社死”。

以往,鄰裡間上下樓都會點頭緻意。那天一鬧,樓上、樓下的鄰居都來到走道裡看着。眼見着在社群裡的形象都毀了,佘傑和催收吵了起來。還是那些話,“我沒錢,逼我逼死了怎麼辦?”

至少在鄰居們的眼裡,佘傑自小是個又乖又懂事的孩子。他的父母離異,從國中開始就和母親生活在一起。鄰居們互相照應,佘傑嘴甜,給他們留下的印象都很好。是以,當佘傑破口大罵的時候,鄰居們訝異于他還有這麼一面。

一地雞毛之後,佘傑都不記得自己到底說了什麼。等人散了,他就呆呆地關上了門,從冰箱裡開了一瓶可樂,回到房間的那張單人沙發上。

剛一坐下,電話響起。剛才那位催收員的聲音出現:“快點想辦法把錢還上,不然,隔幾天就來家裡,你也不好過對吧。”

“嗯,知道了。”佘傑記得自己挂電話的時候很平靜,他像一塊滾刀肉,覺得既然在街坊鄰居心中的形象已經坍塌,那對方再多來幾次,他也不在意了。

母親知道了這些事之後,不停地質問他,佘傑最後索性搬離了母親的住處。如果條件允許,佘傑想要逃離上海,到外地隐姓埋名來逃脫債務。之前做會務服務時,他對東南亞很熟悉,那裡物價低,适合生活。隻是,出國也需要錢,算來算去,佘傑最終還是放棄了。欠款的利息在增多、催收員變着花樣來騷擾他,佘傑在這場愈演愈烈的攻防戰中沒有任何勝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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拒絕面對

佘傑并非個案。

河南的喬麓也陷入了催收攻防戰。喬麓從小偏科,上了中專後到了江蘇做廚師。因為過度消費,他背上12萬左右的欠款。喬麓不願直面這筆債務,從江蘇躲到了大連,又從大連折返來到天津。

2019年末,那時候的催收并不規範,喬麓的債權被不斷轉賣,最後引得了幾位催收員上門。喬麓和他們發生了一些口角,四個人動了手,事情還鬧到了警局。

喬麓說,正是那次暴力催收後,他就再沒有想過還錢。和催收者周旋時,即使說着希望對方幫忙寬限還款時間的話,也是為了暫時躲避還款。

2020年8月前後,國家對于各類借貸,尤其是網貸高額的利息出台了整治政策。中國最高人民法院釋出關于修改《關于審理民間借貸案件适用法律若幹問題的規定》,将民間借貸利率的司法保護上限從原來的24%-36%,調整為15.4%。

在那前後,喬麓加入了一些負債者的群。

欠債的年輕人,大緻可以分為努力求上岸的,和下決心逃債的。2021年3月前後,社交媒體上掀起了一波被稱為“上岸”的活動,“上岸”指的是還清債務,這股風潮在當時吸引了不少人的加入,許多人也開始在網上分享他們在過度消費和借貸方面的經曆及悔恨。他們都希望,一切能重來該多好。

在微網誌和小紅書上,不少負債者發出自己剪碎的信用卡的圖檔以及登出花呗、借呗的截圖。一些人介紹他們的上岸經驗,包括通過減少日常開支和避免不必要的購物來努力還清債務。

群裡,負債者們每天的日常便是分享自己如何應對催收。大部分人在讨論如何面對債務,以及怎樣找到合适的零工,打工還錢。

但是,不願面對債務,下決心逃債的也大有人在。有人說,不行就人間消失,找個地方躲起來。

還有不少負債者寄希望于自己的借貸憑空消失。他們以政策為指針,覺得自己借的網貸利息過高,屬于非法借貸,以此要求網貸公司取消利息。還有一部分人,寄希望于平台會因為政策而被查封,他們覺得,隻要平台一關,欠下的貸款也就一筆勾銷了。

喬麓就是這麼想的。

在負債消失之前,他打算先找份工作躲避,就在群裡開了口,問哪裡有好賺錢的路子——這也是群裡時常發生的對話。很快有人發了一個所謂的催收的客服崗位,薪資6千,有周末。喬麓就這樣成為了一名催收員。

作為一名決心逃債的人,喬麓當催收員有着天然優勢。

他熟悉大多數負債者的心理。催收時,喬麓總結過一個邏輯,超過30歲以上的負債者,如果是單身,既然選擇了躲債,那麼還款的機率不高,他會放棄。但如果對方30歲已婚,他會想盡辦法要到家人的聯系方式。喬麓說,這樣的人,家裡多少是有錢的,隻要不遺餘力地打電話,發信函,一定能夠要到欠款。況且,在當下的就業環境下,一旦欠款的事情鬧大,影響了工作,得不償失。

2022年至今,喬麓的身份一分為二。他是在電話裡語氣強硬的催收員,也是在上班過程中躲到廁所裡接催收電話,假意哀求拖延還款的負債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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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法重來

國家金融監督管理總局普惠金融司司長郭武平曾在2020年接受媒體采訪時表示,金融科技公司對借款人過度授信,使得低收入群體和年輕人深陷債務陷阱。同年8月,銀保監會主席郭樹清曾公開表示,網貸平台“還有借出的8000多億元沒有回收”。

與之相伴的是,不少金融機構打着“自由自在消費”的口号吸引着人們超前消費,比如“熱愛的不能省”。

在超前消費的引誘下,很多年輕人前赴後繼地加入網貸,無力償還。他們中有很多人,原本是承載着父母的驕傲和希望、走出縣城的“明日之星”,但現在,那之後走上了朋友厭棄、辍學出走、打工還債的負債迷途。

佘傑的命運被負債所改變了。對于債務一逃了之,過去三年,這不僅沒幫佘傑重新偷得一副好日子,反而幫助他摧毀了自己正常的工作、生活和人際交往。

他借網貸的時候,曾同意過第三方檢視通訊錄的授權确認碼。朋友們不管知不知道他的所作所為,都有機會因為收到催收資訊猜到他的秘密。

更大的代價在後面,佘傑曾在負債者的群裡訴苦,“催收弄得我工作都難保。我都打算慢慢還了,現在臉都丢盡了。”他的訴苦裡,也摻着掩耳盜鈴式的自我美化。

佘傑的母親也頂不住這種壓力。2024年年初,佘傑的母親不願承受鄰裡異樣的目光,也為了阻止兒子的人生毀滅的程序,她召集了幾位親友想辦法。在聚會現場,她提出自己做擔保,讓佘傑向親戚借現金:“不然他的下半輩子就毀了,不能做人,連出門坐火車都困難。”

佘傑本不願意借錢還債,那一趟,更多是母親在嘗試解決她所面對的壓力。最後,由母親出面協調,家裡人聯合幫佘傑還了40多萬元網貸。至于信用卡,他還得自己解決。

2024年2月9日,除夕當天上午,佘傑給最要好的朋友發去了一句新年快樂,原想着能夠約出來一個吃個宵夜,結果等到了中午,對方才回了個表情包,婉拒了他的邀約。4年之前,倆人幾乎一有空就聚頭,周末更是粘在一起。

一切都不一樣了。

那天,佘傑一個人看了一場電影。散場後,他散步到闵行百聯附近的高架橋。與平日裡繁華的上海不同,從高架橋向下看,車稀稀落落的,地鐵站邊的店鋪不少都拉上了卷簾門。

橋上,佘傑遇到了一個流浪漢,他看着佘傑,寄希望于他能慷慨解囊,嘴裡冒出一句:新年快樂。而後送上了一個支付寶的收款碼。

佘傑躲開了。一來,他覺得自己沒什麼可快樂的。再則,收款碼讓他想起了自己的境況,他的支付寶因為欠款逾期,已被停用很久了。

佘傑不是沒後悔過。他曾在欠款尚未到達頂點時嘗試過刹車,但最後還是跳進了那個無法回頭的漩渦裡。

佘傑說,那個圈子就是那樣,大家都在賭一個紅利的到來,有些人運氣好等到了,而自己則是運氣不好。他還是用賭球的邏輯來解釋,“有人在那個階段發了财。”

2022年的世界杯,如果不是佘傑已經負債累累,他說自己還是會忍不住賭一把。佘傑多少美化了自己,他提出的理由是,路已經不能回頭,那就盡力博一把。

“你看過繁花沒有,寶總就是這樣的人。”

* 應講述者要求,文中人物資訊有模糊

- END -

撰文|林一欣

編輯|溫麗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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