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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大偉:絲綢之路上的唐代入華波斯國大酋長阿羅憾新探

作者:古籍
李大偉:絲綢之路上的唐代入華波斯國大酋長阿羅憾新探

内容提要:清末在河南洛陽出土了一方波斯國酋長阿羅憾墓志,該墓志被金石學家端方收藏。阿羅憾應是一位在中亞地區頗具聲望的波斯國大酋長,亦或中亞某地的大酋長,因其與波斯關系密切或波斯曾據其地而被稱為波斯國大酋長,目前并沒有證據顯示其為景教徒、波斯王室成員,抑或瑣羅亞斯德教文獻中救世主瓦赫蘭(Bahram)的原型人物,但其部分事迹可能被瓦赫蘭所吸收,目前學界對阿羅憾及其事迹存在過度解釋之嫌。651年波斯滅亡後,阿羅憾緻力于複興波斯帝國,被召至唐廷,因其功績,頗受優待,最終客死洛陽。《阿羅憾丘銘》為了解流亡波斯曆史提供了珍貴資訊,有助于認識彼時中國對波斯、中亞與阿拉伯人政策及其關系。

一 《阿羅憾丘銘》及對阿羅憾身份的認識

清末,在河南洛陽出土了一方波斯國酋長阿羅憾墓志。1909年金石學家端方首次将該墓志銘文錄于《陶齋藏石記》,[1]1917年羅振玉《芒洛冢墓遺文》也收錄了這方墓志,[2]佐伯好郎、周紹良、林悟殊與林梅村曾對該墓志銘校勘。[3]茲據端方錄文,将此丘銘轉錄如下:[4]

1大唐故波斯國大酋長、右(屯)衛将軍、上柱國、

2金城郡開國公波斯君(丘)之銘。

3君諱阿羅憾,望族,波斯國人也。顯慶年中

4高宗天皇大帝以功績可稱,名聞□言□,出使

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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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召)來至此,即授将軍北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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領侍衛駈馳;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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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充任拂林國諸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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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招)慰大使,并扵拂林西堺

7立碑,峩峩尚在。宣傳□□□聖教,實稱蕃心;

8諸國肅清,于今無事。豈不由将軍善導者,為

9功之大矣!又為□□□則天大聖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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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蕃王,建造天樞,及諸軍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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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其一也。此則

11永題驎閣,其扵識終,方畫雲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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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而湏(須)録。以

12景雲元年四月一日,暴憎過隟(隙)。春秋九十有

13五,終扵東都之私第也。風悲壟首,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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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慘)雲端;

14聲哀鳥集,淚久松幹。恨泉扄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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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嗟去路

15之長歡。鳴呼哀哉!以其年□月□日,有子俱

16羅等,号天岡(罔)極,叩地無從,驚雷遠(繞)墳銜淚石。

17四序增慕,無辍扵春秋;二禮克修,不忘扵生

18死。蔔居宅地,葬扵建春門外,造安之,禮也。[5]

據此記載,阿羅憾為波斯大酋長,唐高宗顯慶年間(656∼661年)被召至唐廷,作為唐廷派往拂林諸蕃招慰大使,于拂林西界立碑;武則天時期,曾召諸蕃王興建天樞,景雲元年(710)在洛陽去世,享年95歲,有一子名為俱羅。

1913年羽田亨最早對阿羅憾身份進行研究,指出阿羅憾為Abraham音譯,俱羅為Korah音譯,這兩個名字為猶太人常見名稱,阿羅憾可能為波斯猶太人;但同時又稱古代景教徒也常用此名,景教(聶斯托利派基督教)在波斯、羅馬傳播,阿羅憾來自波斯,出使拂林,宣傳聖教,其可能為景教徒,聖教應指景教。[6]盡管1926年桑原骘藏強調阿羅憾與俱羅更有可能是猶太人,但是景教徒之說更加流行。[7]1916年,佐伯好郎确信阿羅憾為景教徒,指出阿羅憾與《大秦景教流行中國碑》(以下稱“景教碑”)所記景教徒阿羅本同為波斯人,兩者發音近似,應為同一人。[8]伯希和也曾提出類似觀點,但未深究。[9]1958年,羅香林認為阿羅憾為景教碑所記武則天時期景教僧首羅含,此說被朱謙之、方豪認同。[10]雖然,林梅村一度認為阿羅憾為猶太人,稱其是永徽五年(654)波斯王子卑路斯(636∼679年)派往唐廷求援的使者,因高宗不肯出兵,便客居長安,入仕唐廷,曾被派往東羅馬(拜占庭)——阿羅憾墓志所記“拂林”即指羅馬,阿羅憾墓志為中國境内最早的猶太人遺物,阿羅憾也是最早入華的猶太人。[11]但是,不久又認為阿羅憾為僧首羅含,經曆與猶太人阿羅憾相同。[12]

針對以上主張,一些學者提出了不同意見。1943年,榎一雄指出波斯人名Argam或Raham也可作為阿羅憾的對音,阿羅憾墓志中的拂林不一定指羅馬(拜占庭),可能為忽檩(Khulm,位于今阿富汗北部),阿羅憾立碑應與龍朔元年(661)唐廷在吐火羅立碑為同一事件,即彼時出使西域的王名遠在中亞所立石碑,就是阿羅憾在拂菻西界所立石碑,阿羅憾與景教徒、猶太人無任何關系。[13]伊藤義教、保羅·達芬納(Paolo Daffina)等也不贊同把阿羅憾與景教碑中阿羅本的名稱複原為Abraham,認為阿羅憾墓志沒有任何内容與景教有關。[14]岑仲勉針對《阿羅憾丘銘》中的“拂林招慰”,指出彼時波斯大部已被阿拉伯人占領,拂林西界斷不能逾波斯西界,應隻是西域代名詞而已。[15]富安敦(Antonino Forte)提出阿羅憾可拟音為Wahrām,其宣揚的聖教并非基督教,應是為中國皇帝宣教,拂林則是忽檩,非指羅馬,認為阿羅憾是一位波斯貴族,并非宗教人士,與流亡中國的波斯王子卑路斯之子泥涅師地位相當。[16]馬小鶴認同富安敦觀點,認為阿羅憾為波斯王族,可能為波斯國王庫薩和二世(Khusrau Ⅱ,591~628年在位)之孫,力主與唐結盟推動波斯複國,拂林實際指吐火羅,阿羅憾立碑即為龍朔元年唐廷在吐火羅立碑,阿羅憾事迹讓其成為波斯瑣羅亞斯德教缽羅婆文獻《本達希申》(Bundahishn)和《贊德·瓦赫蘭·亞斯恩》(Zand-i Wahman Yasn,以下簡稱《贊德》)中救世英雄瓦赫蘭(Wahraām)的化身。[17]值得注意的是林梅村新近的研究認為阿羅憾墓志所記“拂菻”(拂林)應指唐代裴羅将軍城—裴羅将軍城今名Burana(布拉納),源自粟特語城名βwr’n’,粟特語βwr’n’即為“拂菻”,近年在裴羅将軍城發現的一塊唐碑(該碑僅存碑額,現藏布拉納博物館)應為阿羅憾在“拂菻(拂林)西界”所立之碑,而非《新唐書·裴行儉傳》所記儀鳳二年(677)裴行儉在碎葉城所立紀功碑,但是其基于阿羅憾與Abraham的近音關系以及景教在裴羅将軍城附近、河中地區、吐火羅斯坦、七河流域,乃至中原地區的流布,仍認為阿羅憾應為景教徒,并可能為七河流域景教區大主教。[18]

二 關于阿羅憾為景教徒的認識

主張阿羅憾為景教徒一個重要原因是阿羅憾的發音(中古音Ɂalaɦəm)與Abraham近似,後者為景教徒常見人名。俱羅中古音kiola與Korah音近,Korah即希伯來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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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拉),為常見聖經人名。若僅從名稱判斷,阿羅憾可能為景教徒。佐伯好郎、羅香林、朱謙之、方豪等強調景教徒身份,分别将阿羅憾認定為景教碑中的阿羅本與羅含。

盡管佐伯好郎認為阿羅本為Abraham音譯,阿羅本即阿羅憾,但對此仍存在不同看法。裕爾(H.Yule)稱阿羅本應為Rabban音譯,意為使徒;福斯特(J.Foster)稱阿羅本應為叙利亞名Yahb-Alaha,阿羅即A-la-a,叙利亞文意為神,本即Yahb。[19]阿羅本中古音為ʔɑlɑpuən,并不完全對應Abraham的發音ɑbrɑ'ɦɑm,反而與叙利亞名Yahb⁃Alaha更為接近,而且puən與阿羅憾中古音ʔɑlɑɦəm的ɦəm并不對應,故對音難以證明阿羅本為阿羅憾。另外,景教碑記載:“大秦(羅馬)國有上德(主教)曰阿羅本……貞觀九祀(635)至于長安。”[20]即635年羅馬主教阿羅本到達長安,阿羅憾則是顯慶年間(656∼661)受邀而來,兩人來源地與入華時間斷不相同,是以很難将兩人視為一人,佐伯好郎之說顯然有誤。

羅香林、朱謙之、方豪、林梅村等主張阿羅憾為羅含,因為羅含中古音為lɑɦəm,與ʔɑlɑɦəm(阿羅憾)接近,皆為Abraham音譯。同時,景教碑記載:“僧首羅含……并金方貴緒,物外高僧”,[21]阿羅憾為波斯望族,兩者地位相合;阿羅憾“宣傳□□□聖教”被認為是宣揚景教教義,與羅含僧首地位相合;阿羅憾有子嗣,景教碑叙利亞文顯示在中國的主教與僧侶皆可娶妻生子,羅含也可有子嗣。[22]關于羅含在華事迹,景教碑記載:“聖曆年,釋子(佛教徒)用狀,騰口于東周;先天末,下士(道士)大笑,讪謗于西鎬。有若僧首羅含、大德及烈,并金方貴緒,物外高僧,共振玄綱,俱維絕紐”,[23]也被認為是在阿羅憾等景教首領努力下,景教在佛教、道教抵制時,得以維系、複興。林梅村甚至指出《阿羅憾丘銘》所記“暴憎過隟”,顯示阿羅憾在佛、道之徒圍攻下,突受打擊,懷恨而亡。[24]

但最為沖突的是,《阿羅憾丘銘》記載阿羅憾于景雲元年,即710年逝世,不可能在先天年間(712∼713年)振興景教,兩人生平顯然不一緻,且景教碑又記:“天寶三載……诏僧羅含、僧普論等一七人,與大德佶和于興慶宮修功德”,[25]顯示羅含744年仍舊健在。是以,阿羅憾與羅含顯然不是同一時代人,羅香林等主張難以成立;至于《阿羅憾丘銘》所記“暴憎過隟”,其中“過隟”指光陰易逝,應是哀怨時光易逝。

主張阿羅憾為景教徒另一個主要原因是阿羅憾來自波斯,出使拂林。拂林通常指羅馬帝國(拜占庭),景教發端于拂林(羅馬帝國),興盛于波斯,阿羅憾來自波斯又被任命為招慰大使,出使拂林,“宣傳□□□聖教”,是以得以被認為是景教徒。前述,林梅村在之前的研究中即認為阿羅憾為卑路斯所遣使者,于654年左右入華,曾參與唐廷在西域經略,顯慶年間被高宗出使招來,授将軍北門右領使(“将軍北門領侍衛駈馳”)。[26]後又稱顯慶三年(658)唐廷在中亞設羁縻州,為卑路斯複興波斯帶來希望,大唐版圖到達波斯東境,與阿拉伯人形成對峙,彼時阿拉伯人與東羅馬頻繁摩擦,是以高宗派遣阿羅憾出使東羅馬,旨在聯合抵禦阿拉伯人;關于阿羅憾出使東羅馬,林梅村認為乾封二年(667)東羅馬遣使獻方物,羅馬人此次通路是對阿羅憾出使的回訪,阿羅憾出訪應在龍朔元年至乾封二年間,即661~667年,彼時東羅馬受阿拉伯人侵擾,将宮廷遷往意大利,阿羅憾到達意大利立碑,此次出使為中古時期中國對歐洲的唯一一次外交活動。[27]

漢籍所記拂林,又作拂菻,為Frōm,Frōmi轉音,指Rōm,即羅馬,通常指東羅馬(拜占庭),已被普遍接受。[28]阿羅憾出使拂林,很自然被認為是出使拜占庭,這也是阿羅憾被認為是景教徒主要原因之一。需要注意的是,盡管漢文史籍中的拂林通常指東羅馬,但并非完全如此。

由于羅馬帝國影響廣泛,一些西亞與中亞諸國也被稱為拂林。

唐代慧超《往五天竺國傳》記載:

又從波斯國,北行十日入山至大寔國……見向小拂臨國住也……又小拂臨國。傍海西北,即是大拂臨國……大寔數回讨擊不得……[29]

慧超所記“拂臨”,即拂菻轉寫,其中大拂臨指拜占庭,小拂臨指叙利亞。635年阿拉伯人占領大馬士革,661年倭瑪亞王朝定都于此,慧超前往印度求法時,叙利亞被阿拉伯人占領80多年,但正如慧超所記叙利亞被稱為小羅馬,同君士坦丁堡的羅馬相差別。叙利亞自1世紀初被羅馬占領,直到7世紀初才被阿拉伯人占領,是以阿拉伯帝國統治下的叙利亞仍舊被稱為羅馬。[30]

唐代中亞有的君王也慣以“羅馬凱撒”自稱。《舊唐書·西戎傳》記載:“罽賓國在蔥嶺南……開元七年(719)遣使獻天文及秘方奇藥……後烏散特勤灑年老,請以子拂林罽婆嗣位,聽之。”[31]其中拂林罽婆即為Frōm Kēsar音譯,指拂林凱撒,即羅馬的凱撒。[32]《新唐書·西域傳》記載:“天寶六載(747)诏副都護高仙芝伐之……斬為吐蕃者,高仙芝約王降,遂平其國;于是拂林、大食諸胡七十二國,皆震恐,鹹歸附。”[33]其中拂林即為拂林罽婆縮寫,顯然位于中亞。[34]馬小鶴還指出一些出土錢币與銘文,顯示悒怛、貴霜也曾使用過Fromo kēsaro(拂林凱撒)與凱撒稱号:一些悒怛錢币上有錢銘..omo,可拟構為Fromo,即拂林;一方出土的貴霜國王迦膩色伽二世或三世(Kanishka Ⅱ或Ⅲ)銘文,稱其為mahārāja rājatirāja devaputra kaisara,即偉大的國王、王中之王、天子、凱撒。[35]是以,可以清晰地看出羅馬已從國家名稱演變為一個地理名詞,在西亞與中亞不同民族視野中,羅馬即拂菻一詞内涵不斷演變,在新的形勢下演變出新的含義,應結合具體語境與曆史背景,不能簡單地将拂菻與拜占庭挂鈎,[36]是以《阿羅憾丘銘》所記拂林是否必然為羅馬帝國便成疑問。在此背景下,若将《阿羅憾丘銘》所記拂林了解為羅馬帝國,很難想象其出使羅馬帝國并立碑之事在中外史籍中并無任何記載,尤其是新舊《唐書》波斯拂林列傳等失載。是以,《阿羅憾丘銘》所記拂林當另有所指。阿羅憾時期,龍朔元年唐廷曾在吐火羅立碑,《唐會要》記載:

龍朔元年六月十七日,吐火羅道置州縣,使王名遠進《西域圖記》,并請于于阗以西、波斯以東十六國,分置都督府及州八十……仍以吐火羅立碑以記聖德,诏從之。[37]

對此,馬小鶴認為《阿羅憾丘銘》所記拂林即吐火羅,從吐火羅、罽賓、嚈哒與貴霜關系分析,吐火羅曾使用拂林稱号—吐火羅為大夏故地,貴霜曾在吐火羅建國,與羅馬關系密切,貴霜王丘就卻曾仿羅馬錢币鑄币;5世紀中葉貴霜王朝亡于嚈哒人;563年薩珊波斯與突厥瓜分嚈哒,突厥統治的吐火羅仍保留嚈哒人風俗,吐火羅可能繼承貴霜與嚈哒的拂林罽婆(羅馬凱撒)尊号;同時,吐火羅與罽賓關系密切,罽賓可能在勢力強大後從吐火羅将拂林罽婆尊号接過來,故被《新唐書·西域傳》記作拂林,是以顯慶年間吐火羅應是先于罽賓擁有此尊号,阿羅憾在拂林立碑,與唐廷在吐火羅立碑為同一件事。[38]

馬小鶴之說為認識《阿羅憾丘銘》所記拂林地望提供了新的線索,也被《唐會要》印證。前引榎一雄、富安敦将拂林認定為忽檩,隻是在對音上比較恰當,并無其他史實佐證;岑仲勉主張拂林隻是西域代名詞,太過寬泛,因為《唐會要》明确記載唐廷在吐火羅立碑。比較而言,馬小鶴之說更為契合,阿羅憾有可能與王名遠在龍朔元年參與唐廷在吐火羅立碑,“宣傳□□□聖教”—聖教應為皇帝在天下的政治行為。[39]當然,前述林梅村新近的研究認為《阿羅憾丘銘》所記拂林應指唐代中亞的裴羅将軍城,此為阿羅憾立碑的拂林地望又提供了另外一種可能。姑且不論《阿羅憾丘銘》所記拂林到底指吐火羅,亦或裴羅将軍城,但可以确定的是此處的拂林與拜占庭或羅馬帝國無涉,并且基于唐代與西域諸地的交往以及拂林稱号的流播,其更應指中亞某地。

是以,《阿羅憾丘銘》所記其被唐廷派遣前往“拂林”并在其西界立碑等資訊,并不足以證明其為景教徒,而阿羅憾與Abraham音近更難以作為明确的證據。前述盡管林梅村強調景教在裴羅将軍城附近、河中地區、吐火羅斯坦、七河流域,乃至中原地區廣泛流布,并有大量景教考古發現,但也不能直接證明阿羅憾就是景教徒。是以,至少從目前的曆史資訊判斷,我們并沒有發現證明阿羅憾為景教徒的有力論據與材料,關于其景教徒身份至多是一種可能性的猜測,而不能明确證明之。

三 阿羅憾與瑣羅亞斯德教救世英雄瓦赫蘭

前述,富安敦認為阿羅憾可拟音為Wahrām。伊朗學家塞雷蒂(C.G.Cereti)認同此說,指出缽羅婆文啟示錄性質文獻《本達希申》(Bundahishn)和《贊德》中記載了救世英雄瓦赫蘭(Wahrām)的曆史。[40]受其啟發,馬小鶴認為阿羅憾就是《本達希申》與《贊德》中瓦赫蘭的化身,可能為波斯國王薩和二世(KhosrauⅡ,?-628)之孫。[41]

Bundahishn意為“原始創造”,是瑣羅亞斯德教宇宙觀著作,被認為是據《阿維斯塔》(A-vesta)編寫,成書于9世紀,主要記述瑣羅亞斯德教創世神話,即最高神阿胡拉·馬自達(Ahura Mazda)與惡本原安格拉·曼紐(Angra Mainyu)的鬥争,并記載了很多薩珊波斯曆史。[42]《本達希申》流傳有印度與伊朗傳本。印度傳本殘缺不全,被稱為小《本達希申》;伊朗傳本相對完整,被稱為大《本達希申》。

大《本達希申》第33章記載了薩珊波斯曆史與救世英雄凱·瓦赫蘭(Kay Wahram)。大《本達希申》将薩珊波斯融入瑣羅亞斯德教曆史中,稱世界曆史有六千年,第四千年是瑣羅亞斯德時代,在第12~21節記載:

第四個千年開始,瑣羅亞斯德從阿胡拉·馬自達處帶來啟示……阿爾達希爾(Ar-takhstar)出現……推動了馬自達崇拜的啟示。沙普爾(Shapur)統治時期,阿拉伯人出現……卑路斯(Peroz)統治……卡瓦德(Kavat)統治……然後是耶茲迪格德統治……不能抵抗阿拉伯人,逃到呼羅珊,被殺害……阿拉伯人頒布了自己的宗教……削弱了馬自達崇拜的啟示。[43]

此段所記即在第四個千年,瑣羅亞斯德受阿胡拉·馬自達啟示傳播正教,薩珊波斯開始統治。從薩珊波斯建立者阿爾達希爾确立瑣羅亞斯德教,曆經沙普爾、卑路斯、卡瓦德與耶茲迪格德統治,直到阿拉伯人征服波斯。

第33章第23~29節記載了瓦赫蘭事迹:23有人在經書上說:“他們邪惡統治将會結束。

……

25一個壞人将從東部出現……持續數年邪惡統治。

26之後突厥入侵伊朗……

27當羅馬人前來行使一年主權時,一位王族的人将從迦布羅斯坦(Kavulastan)來,即凱·瓦赫蘭(Kay Vaharam)……他甚至統治印度斯坦、羅馬、突厥……複興瑣羅亞斯德教……

28同時帕舒坦(Peshotan)與150位聖人……将消滅秘密偶像聖殿……宣告和恢複啟示。”

29然後烏希達爾(Ushedar)第五個千年将開始。烏希達爾是瑣羅亞斯德之子……整個世界将更加自由與和平。[44]

此段記載将瓦赫蘭事迹與瑣羅亞斯德教融合,稱經曆突厥人、羅馬人對波斯統治後,凱·瓦赫蘭恢複波斯統治與瑣羅亞斯德教,同時帕舒坦(瑣羅亞斯德教末世論的一位宗教人物)也會恢複啟示,并在第五個千年,即烏希達爾時期,瑣羅亞斯德教将會複興。瓦赫蘭被稱為Kay Vaha-ram,Kay意為國王,波斯傳說中有一個凱揚王朝(Kayanian Dynasty),凱揚國王在《阿維斯塔》中被視為英雄,凱·瓦赫蘭意為瓦赫蘭國王,說明其具有凱揚王朝血統。

《贊德》是一部關于瑣羅亞斯德教末日說的論著,以阿胡拉·馬自達與瑣羅亞斯德對話展開,成書于12世紀。關于薩珊波斯曆史,第2章19~22節記載:

黃銅時代是阿爾達希爾統治……鉛的時代是瓦赫蘭·古爾(Vaharam-i Gur)統治······鋼的時代是卡瓦德之子胡司洛(Khosraw)統治……混鐵時代是邪惡統治。[45]

關于瓦赫蘭,第3章第12~23節記載:

瑣羅亞斯德問阿胡拉·馬自達:“創造者!……應以什麼方式摧毀他們?”

阿胡拉·馬自達說:“當惡魔出現時——這個惡魔有赫什姆(Eshm)後裔那樣的分頭,[46]首先在東方出現黑色征兆……

凱将誕生[凱在宗教文獻中被稱為瓦赫蘭·瓦紮萬德(Vaharam-i Varzand)];凱的父親将會去世,他們會把他帶到國王女仆身邊,這個女人将成為統治者。

凱30歲時帶有大量橫幅的軍隊,中國與印度高舉橫幅的軍隊……快速奔襲到韋赫(Veh-rut),直到巴爾赫(Balx)河,[47]……這些軍隊向凱效忠[有人說來自塞斯坦(Sigistan)、法爾斯與呼羅珊……]。[48]

他們來到伊朗,将殺死大量赫什姆後裔的謝達斯普(Shetaspans),有兩條狼腿、戰線很寬的恐怖軍隊與系着皮腰帶的妖魔……為支援伊朗,将有無數呼羅珊士兵豎起橫幅……當此周期結束後……将恢複我創造的伊朗地區。”[49]

《贊德》關于瓦赫蘭記載,更具宗教神秘色彩,提到了瓦赫蘭父親及其被國王少女撫養的情況,最為重要的如《本達希申》所記,瓦赫蘭恢複了伊朗秩序。

馬小鶴認為大《本達希申》與《贊德》所記瓦赫蘭與阿羅憾事迹相符。其一,阿羅憾出生于616年,其父應出生在6世紀下半葉。563年前後,薩珊波斯與突厥瓜分嚈哒,不久突厥将嚈哒舊境據為己有,成為波斯勁敵。大《本達希申》明确提到瓦赫蘭降生前突厥對波斯的破壞——《贊德》所記有赫什姆後裔那樣分頭的惡魔即指突厥人。是以,瓦赫蘭降生前的時代與阿羅憾父親時代相符。其二,瓦赫蘭為王族後裔,與阿羅憾身份相符。瓦赫蘭被國王女仆撫養,這個女人後來成為統治者,可能為普蘭(Boran)或阿紮米杜赫特(Azarmidokht)——普蘭與阿紮米杜赫特為庫薩和二世之女,在629~630年與630~631年分别統治波斯,是以阿羅憾可能為庫薩和二世之孫。其三,瓦赫蘭所涉區域,主要指伊朗東部和中亞,此與阿羅憾相合。其四,瓦赫蘭主要依靠中國與印度軍隊:龍朔元年王名遠與阿羅憾是在唐廷派往吐火羅軍隊支援下設定羁縻都督府,同樣得到了中國軍隊支援。其五,中國軍隊開往的韋赫指阿姆河,巴爾赫河為阿姆河支流。這一帶為吐火羅故地,為阿羅憾活動區域。君權授予瓦赫蘭時,塞斯坦軍隊支援瓦赫蘭,卑路斯的波斯都督府即在塞斯坦;瓦赫蘭來自迦布羅斯坦,即喀布爾河流域罽賓—犍陀羅國,此地長期抵抗大食,為流亡波斯人主要活動區域。大《本達希申》稱瓦赫蘭要奪取印度、羅馬與突厥—此處羅馬應為吐火羅,這一區域與唐代設定羁縻州府的地域相合。最後,塞斯坦、吐火羅等地曾為薩珊波斯領土,與波斯在宗教與文化方面有着深厚淵源,阿羅憾、卑路斯等波斯王族才以這些地區作為複興波斯希望,宗教文獻預言中的救世英雄以阿羅憾為原型,是因為他在這些地區有超過常人的号召力。瓦赫蘭的敵人,包括兩條腿的狼與系着皮腰帶的妖魔,分别為大食與突厥人;阿羅憾的敵人也是大食人,為了在吐火羅建立立足之處,自然要面對突厥人。是以,阿羅憾事迹在缽羅婆文獻中演變為救世英雄瓦赫蘭的傳說:大《本達希申》中雖然瓦赫蘭出現在薩珊波斯敗亡後,但實際描述的是龍朔年間的中亞形勢;《贊德》關于瓦赫蘭的傳說,應是被薩珊王族作為宣傳,為伊朗合法君主複辟制造輿論。[50]

通過大《本達希申》與《贊德》關于瓦赫蘭記載,可大緻勾勒瓦赫蘭生平,即在瓦赫蘭出生前,波斯處于動蕩中,受到了突厥入侵;瓦赫蘭出生後扮演着救世主角色,戰勝突厥與阿拉伯人,恢複了波斯統治與瑣羅亞斯德教。如馬小鶴所言,瓦赫蘭身份、活動區域、主要敵人及承擔複興波斯與瑣羅亞斯德教等,皆與阿羅憾事迹相符,阿羅憾滿足成為瓦赫蘭原型人物幾乎所有條件。但最大不同在于瓦赫蘭獲得了成功,阿羅憾複興波斯大業未成,很難被稱為救世英雄。

曆史上薩珊波斯與突厥多為不睦,雙方戰争主要包括571年西突厥從高加索進攻波斯;588∼589年突厥處羅侯攻打波斯;597∼598年波斯國王庫薩和二世讨伐嚈哒、貴霜,被突厥援兵擊敗,後又複攻;606∼607年突厥與嚈哒人進攻波斯;616∼617年波斯進攻吐火羅;627∼628年拜占庭與西突厥可薩部從高加索進攻波斯。[51]這些戰争涉及突厥入侵波斯的有571、588∼589、606∼607、627∼628年,其中571與627∼628年突厥從高加索入侵,588∼589、606∼607年從中亞入侵。大《本達希申》與《贊德》記載來自東方壞人與東方黑色征兆,暗示波斯的危險來自東方,應指突厥從中亞對波斯入侵,那麼隻有588∼589、606∼607年兩次入侵與之相符。其中後者被亞美尼亞王子史密巴特·巴格拉尼(Smbat Bagratuni)擊退;[52]這次入侵未像588∼589年對波斯帶來巨大破壞,亦未見拜占庭與阿拉伯人同時入侵波斯,諸多史實與瓦赫蘭事迹無涉。

10世紀末至11世紀初,波斯阿布卡西姆·菲爾多西(Abolqasem Ferdowsi,940∼1020年)著《帝王之書》,對588∼589年突厥入侵波斯記載尤詳,其記:

霍爾木茲(Hormozd)統治第10年(589))突厥處羅侯率軍從赫拉特出發……拜占庭從另一側入侵波斯……可薩軍隊侵占了從亞美尼亞到阿爾德比爾(Ardebil)[53]……

阿拉伯軍隊一直入侵到幼發拉底河……[54]

在四面楚歌下,一位名叫瓦赫蘭·楚賓(Bahrām Cˇōbīn)的人挽救了波斯局勢—Cˇōbīn,意為高大,因身材高大得名。關于瓦赫蘭·楚賓事迹,《帝王之書》記載:

占星家預言瓦赫蘭将成為波斯救世英雄,霍爾木茲任命他為統帥。他憑借傑出軍事才幹,攻打到阿姆河,戰勝突厥人,射殺處羅侯……[55]霍爾木茲擔心他勢力獨大,設法消滅,瓦赫蘭遂反。590年霍爾木茲死于宮廷政變,其子庫薩和二世繼位,被瓦赫蘭擊敗,流亡拜占庭;590年夏瓦赫蘭稱帝。591年庫薩和二世以讓拜占庭統治波斯北部為條件,與之聯合大敗瓦赫蘭,重新統治波斯……瓦赫蘭逃亡突厥,被庫薩和二世派人暗殺。[56]

瓦赫蘭·楚賓來自波斯邁赫蘭(Mehrān)家族—該家族為薩珊波斯七大貴族之一,為安息王朝後裔。在抗擊突厥前,瓦赫蘭·楚賓在波斯西北部與裡海一帶抗擊拜占庭人,戰功卓著,并以傑出的軍事才幹,抵禦拜占庭、擊退突厥,拯救波斯于危亡之中,在短暫統治期間(590∼591年)恢複了秩序,為波斯帶來了希望。

同時,為了反抗薩珊波斯統治,瓦赫蘭·楚賓以瑣羅亞斯德教末日觀念為自己辯護。《帝王之書》記載:“瓦赫蘭·楚賓宣稱薩珊人認為瑣羅亞斯德的時代就是安息時期,阿爾達希爾出現在先知500年後,篡奪了安息國王阿爾達班(Ardavan,213∼224年在位)王位,曆經500年統治,在千年之末與匈人、羅馬人的戰争導緻動亂;此時會出現一位救世主,将伊朗從匈人與羅馬人中拯救出來,重新恢複安息統治,開啟下一個新千年,這位救世主便是瓦赫蘭·楚賓。”[57]

可以看到瓦赫蘭·楚賓以瑣羅亞斯德教末日觀念為自己辯護的主張,完全與大《本達希申》《贊德》所記瓦赫蘭一緻:其中瑣羅亞斯德時代即瑣羅亞斯德教所言第四個千年,救世主瓦赫蘭出現,通過打敗匈人與羅馬人—匈人具體應指突厥人,恢複伊朗局勢,開啟下一個千年,即烏希達爾第五個千年。

是以,可以看出大《本達希申》與《贊德》幾乎照搬了瓦赫蘭·楚賓的事迹,同時又增添了宗教神秘色彩—這在宗教文獻中較為常見,很難以此判定瓦赫蘭身份,尤其是并未見史籍記載庫薩和二世有一位名為瓦赫蘭的孫子等。其次,将瓦赫蘭·楚賓記作Vaharam-i Varzavand,Varzavand意為強大,與Chobin(高大)對應,這應是為突出瓦赫蘭作為救世主的強大形象,而非僅是外形上的高大。同時,大《本達希申》與《贊德》未提到瓦赫蘭·楚賓認為薩珊波斯篡奪了安息的統治,這應是因為從宗教角度,薩珊波斯尊奉瑣羅亞斯德教,是瑣羅亞斯德教重要時期,瓦赫蘭·楚賓則是借用瑣羅亞斯德教從政治角度考慮推翻薩珊波斯的合法性。大《本達希申》将瓦赫蘭事迹置于波斯滅亡後明顯時代錯亂,很容易讓人認為瓦赫蘭是波斯滅亡後的人物。瑣羅亞斯德教在波斯滅亡後被伊斯蘭教取代,瑣羅亞斯德教文獻将瓦赫蘭事迹置于波斯滅亡後,顯然是想借此說明瑣羅亞斯德教将來的複興,帶有明顯宗教情結,卻罔顧了曆史事實。

但是,對比大《本達希申》與《贊德》關于瓦赫蘭征戰記載與《帝王之書》稍有不同。《帝王之書》記載瓦赫蘭·楚賓出現前,波斯遭遇突厥、拜占庭與阿拉伯人入侵—大《本達希申》(27節)記載羅馬人行使一年主權,應指拜占庭入侵,非指吐火羅;《贊德》記載(12∼23節)戰勝突厥後,瓦赫蘭以伊朗東部與中亞為根據地,獲得“中國與印度等地支援”(中國與印度高舉橫幅的軍隊……向凱效忠),從迦布羅斯坦出發,一度統治“印度斯坦、羅馬、突厥”—瓦赫蘭·楚賓打敗突厥後,占領突厥屬地,即印度北部、阿富汗等中亞地區,羅馬則有誇大之嫌,應指其抵禦拜占庭入侵;不同的是《帝王之書》所記瓦赫蘭·楚賓并沒有獲得中國支援。對比而言,龍朔元年阿羅憾顯然得到了中國軍隊支援,此與《贊德》所記瓦赫蘭獲得中國軍隊支援一緻。

是以,我們不得不考慮救世英雄瓦赫蘭事迹來源的另外一種可能,即主要以瓦赫蘭·楚賓為原型人物,同時吸收了阿羅憾等與其身份、活動區域、主要敵人以及承擔複興波斯重任等相似人物的若幹史實。塞雷蒂便認為瓦赫蘭傳奇具有多種來源,除了阿羅憾外,可能還包括波斯國王瓦赫蘭·古爾(Wahrām Gōr)。[58]瓦赫蘭·古爾(420∼438年在位)統治較為和平,僅與拜占庭、笈多王朝有兩次短暫戰争,427年取得了對笈多王朝勝利,将波斯東部邊界延伸至阿姆河,在當地赢得了廣泛聲譽。[59]很顯然與瓦赫蘭·古爾相比,瓦赫蘭·楚賓拯救波斯于危亡之中,并以瑣羅亞斯德教末日觀念為自己辯護等,更符合瓦赫蘭原型人物形象,但或因瓦赫蘭·古爾與拜占庭、中亞的戰争又與瓦赫蘭部分事迹相合,是以被塞雷蒂認為構成了瓦赫蘭形象來源人物之一,阿羅憾亦因如此。是以,瑣羅亞斯德教宗教文獻中的瓦赫蘭應是在瓦赫蘭·楚賓原型人物基礎上,吸收了與其事迹相似的曆史人物而形成,甚至在叙述中出現了不一緻或沖突的地方,很顯然阿羅憾、瓦赫蘭·古爾等人有可能成為這種來源要素之一。

四 作為大酋長的阿羅憾

阿羅憾既非景教徒,又非救世英雄瓦赫蘭的原型人物,那麼其身份究竟是什麼?

651年薩珊波斯被阿拉伯帝國滅亡,《新唐書·西域傳》記載:“伊嗣俟(波斯末代君主耶茲迪格德三世)不君,為大酋所逐,奔吐火羅;半道,大食擊殺之;子卑路斯入吐火羅以免,遣使告難,高宗以遠不可師,謝遣。”[60]永徽五年(654),大食引兵擊波斯及米國皆破之……子卑路斯入吐火羅,遣使告難;上以路遠,不能救之。[61]但在龍朔元年(661)後,唐廷轉而支援卑路斯抗衡阿拉伯人,《舊唐書·西戎傳》記載:“龍朔元年,卑路斯又奏言頻被大食侵擾,請兵救援,诏遣隴州南由縣令王名遠充使西域,分州置縣,因列其地疾陵城為波斯都督府,授卑路斯為都督。”[62]龍朔元年,唐廷在吐火羅道置州縣……以吐火羅立碑,以記聖德;[63]龍朔二年春,又立波斯都督卑路斯為波斯王。[64]

卑路斯流亡吐火羅後,先後兩次到達唐廷,即鹹亨四年(673)與上元元年(675)。[65]673年卑路斯入朝應是由于吐火羅形勢不利,到唐廷避難;675年入朝後,再未傳回,高宗對其甚加恩賜,拜右武衛将軍官銜。[66]《資治通鑒》記載:“高宗調露元年(679)六月初,吏部侍郎裴行儉曰:‘今波斯王卒,其子泥涅師為質在京師,宜遣使者送歸國……’上從之,命行儉冊立波斯王。”泥涅師即卑路斯之子,裴行儉以護送泥涅師之名,降服突厥阿史那都支,遣泥涅師自還其國。[67]泥涅師在吐火羅流亡20年,部落益離散;景龍(707∼710年)初,複來朝,授左威衛将軍。[68]

從卑路斯、泥涅師與唐廷交往,可以看出651年後波斯王室、顯貴流亡吐火羅,設想通過唐廷對付阿拉伯人,複興波斯,唐廷在龍朔元年後對流亡波斯王室予以支援,顯然是流亡波斯王室與唐廷結盟的表現。

651年卑路斯流亡吐火羅後,先後數次遣使唐廷尋求救援,皆未得到響應。阿羅憾在顯慶年間入華,即656∼661年間;661年唐廷改變了政策,在吐火羅分州置縣。656∼657年,阿裡與穆阿威葉争奪哈裡發;直到661年穆阿威葉建立倭馬亞王朝,阿拉伯人無暇顧及中亞,唐廷借機向西開疆拓土。顯慶二年(657),唐伊麗道行軍總管蘇定方讨平西突厥首領阿史那賀魯叛亂,顯慶三年(658)高宗派以盧承慶、董寂生為首使團赴西突厥十姓部落冊封西突厥降将,[69]并在原西突厥統治下的中亞地區設定羁縻都督州府;顯慶四年(659)诏以石、米、史、大安、小安、曹、拔汗那、悒怛、疏勒、朱駒半等國置州、縣、府百二十七,[70]并在吐火羅尋求建立宗主權,《新唐書·西域傳》記載:“顯慶中,以其阿緩城為月氏都督府,析小城為二十四州,授王阿史那都督。”[71]是以,随着唐廷在中亞勢力的穩固,便有條件為流亡波斯王室提供救援,阿羅憾應是在中亞等地經略有功,“以功績可稱,名聞□言□”,唐廷召徕阿羅憾可更好地了解流亡波斯王室與中亞諸地的形勢。

唐廷在中亞諸地的經略,并沒有改變流亡波斯王室的境遇,卑路斯與泥涅師最終終老中國。阿羅憾也應是随他們一道客居中國,并在武則天時期号召諸蕃王“建造天樞,及諸軍立功”—天樞即“大周萬國頌德天樞”,延載元年(694)武三思帥四夷酋長請鑄銅鐵為天樞,立于端門之外,銘紀功德,黜唐頌周,天冊萬歲元年(695)天樞成……刻百官及四夷酋長名,[72]四夷酋長應包括阿羅憾。

阿羅憾入華後,被唐廷授“将軍北門

李大偉:絲綢之路上的唐代入華波斯國大酋長阿羅憾新探

領侍衛駈馳”、右屯衛将軍、上柱國、金城郡開國公等職。右屯衛将軍為從三品,《新唐書·百官四》記載:“左右(屯)衛,上将軍各一人,從二品;大将軍各一人,正三品;将軍各二人,從三品。”[73]上柱國為正二品,用于表彰作戰有功的人,為唐代勳官最高等級;[74]開國郡公為封爵名,隋唐定開國郡公為九等爵第四等,隋為從一品,唐改正二品。[75]卑路斯被授右武衛将軍,泥涅師被授左威衛将軍。右屯衛将軍、右武衛将軍與左威衛将軍執掌與地位相當,皆為從三品,且屯衛、武衛與威衛将軍名稱經常互換。[76]由此可以看出,阿羅憾與卑路斯、泥涅師地位相當,而且阿羅憾還受封上柱國與開國郡公。是以,前述馬小鶴等認為阿羅憾是一位波斯王族,甚至為國王庫薩和之孫。

其實這一認識忽視了《阿羅憾丘銘》所記其為大酋長的身份。酋長,顧名思義指部落首領,新舊《唐書》所記“大酋長”“酋長”甚多,茲略舉數例。《舊唐書·北狄傳》記:“武德四年(621),與靺鞨酋長突地稽俱遣使内附。”[77]《新唐書·高宗紀》鹹亨元年記:“高麗酋長鉗牟岑叛”,前述《新唐書·西域傳》亦記:“伊嗣俟不君,為大酋所逐,奔吐火羅。”[78]對比而言,則将卑路斯等稱為王,《舊唐書·波斯傳》記:“儀鳳三年(678),令吏部侍郎裴行儉将兵冊送卑路斯為波斯王。”[79]是以,可以看出若阿羅憾确為波斯王族,丘銘自當記載之,如此顯赫的身份應不會遺漏不記,故其應非波斯王族,準确的身份即是丘銘所記波斯國大酋長,即大首領、地位顯赫之望族,隻因功勳卓著,被唐廷授予可比肩于卑路斯等波斯王族的官職。

另外,阿羅憾被唐廷委任為諸蕃招慰大使,參與“拂林”立碑,“宣傳□□□聖教,實稱蕃心;諸國肅清,于今無事”,顯示其威望極高,以“功績可稱”,故受唐廷招徕,進行中亞諸國事宜。薩珊波斯強盛時期在中亞頗具影響,一度統治其中一些地區,尤以呼羅珊為代表;亡于阿拉伯人後,波斯王室流亡吐火羅等地,設想憑借中亞勢力複興波斯,必定要仰仗、依靠當地勢力。阿羅憾的事迹表明其應在流亡波斯王室與唐廷聯盟中發揮着重要作用,結合其在中亞地區顯著影響力判斷,他應是在中亞地區頗具聲望的波斯國大酋長,亦或中亞某地的大酋長,因其與波斯關系密切或波斯曾據其地而被稱為“大唐故波斯國大酋長……望族”,但是并沒有證據顯示其為波斯王族成員、景教徒,抑或瑣羅亞斯德教救世英雄瓦赫蘭的原型人物。

是以,我們可以大緻勾勒阿羅憾的生平,即其作為波斯國大酋長,常年在中亞經略,頗具威望,試圖與唐結盟複興波斯帝國,承擔着聯系波斯王室與唐廷的重要職責,最終與卑路斯、泥涅師等波斯王室成員客居中國,并在武則天時期号召諸蕃王建造天樞并立軍功,景雲元年在洛陽逝世。

關于阿羅憾具體為何人?林梅村曾據丘銘所記“此則永題驎閣,其扵識終,方畫雲台,而湏録”,認為驎閣即麒麟閣,表示卓越功勳和最高榮耀,雲台為東漢功臣畫像表績之所,乾陵前的功臣石群像便是唐代雲台,這些功臣像大都為唐代周邊少數民族酋長與将領的形象,其中一方石像背面題記殘文為“波斯大首領南昧”,南昧應為阿羅憾—南或即“右屯”之誤,昧可能是衛的殘文,該題記應複原為“波斯大首領、右屯衛‘将軍阿羅憾’”。[80]在乾陵入口處,有一方背後題記刻“右骁衛大将軍兼波斯都督波斯王卑路斯”的石像,此石像為卑路斯王子,是以阿羅憾石像也有可能被豎立在乾陵。但是,陳國燦将南昧認定為人名。[81]若是如此,南昧的中古音nəmmaj與阿羅憾中古音ʔɑlɑɦəm相差甚大,難以勘同為阿羅憾;富安敦也認可陳國燦之說。[82]是以,南昧是否為阿羅憾尚難以确論。限于史料匮乏,目前難以從其他文獻史料中找到與阿羅憾相契合的曆史人物。

結語

《阿羅憾丘銘》關于阿羅憾事迹的記載,尤其是阿羅憾名稱、拂林及其在唐廷任職等資訊,很容易讓人将其與景教徒、瑣羅亞斯德教缽羅婆文獻瓦赫蘭的原型人物,乃至波斯王族等聯系起來,但是這些認識并不能與阿羅憾事迹及彼時曆史達成一緻,顯而易見目前學界對阿羅憾及其事迹存在過度解釋之嫌。在沒有新的明确的曆史證據與材料情況下,據其丘銘内容及彼時唐廷與波斯交往曆史而言,将其認定為在中亞地區頗具聲望的波斯國大酋長,亦或中亞某地大酋長,因其與波斯關系密切或波斯曾據其地而被稱為波斯國大酋長,應是一種相對準确的認識,抑或基于史實的推測。當然,阿羅憾身份的謎團有賴于更多曆史證據與材料的發現。

651年薩珊波斯亡于阿拉伯帝國之後,流亡波斯王室在中亞的活動鮮見于史籍記載。盡管一些阿拉伯史書在記載阿拉伯人向中亞擴張時曾提到波斯人的抵抗,但是過于零散、籠統,鮮見對某一位波斯人士詳細的記述,尤其是涉及到入華波斯人的政治活動。[83]《阿羅憾丘銘》則為研究流亡波斯曆史與彼時中國與波斯、中亞、阿拉伯人關系提供了珍貴曆史資訊。

作者李大偉,陝西西安人,曆史學博士,陝西師範大學曆史文化學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猶太史與中西交流史,原文載《西域研究》2024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