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資治通鑒》陳紀～六：陳後主與張麗華

陳後主與張麗華(陳長城公至德二年)

【原文】

是歲，上于光昭殿前起臨春、結绮、望仙三閣，各高數十丈，連延數十間，其窗、牖、壁帶、縣楣、欄、檻皆以沈、檀為之，飾以金玉，間以珠翠，外施珠簾，内有寶床、寶帳，其服玩瑰麗，近古所未有。每微風暫至，香聞數裡。其下積石為山，引水為池，雜植奇花異卉。

上自居臨春閣，張貴妃居結绮閣，龔、孔二貴嫔展望仙閣，并複道交相往來。又有王、李二美人，張、薛二淑媛，袁昭儀、何捷妤、江修容，并有寵，疊遊其上。以宮人有文學者袁大舍等為女學士。仆射江總雖為宰輔，不親政務，日與都官尚書孔範、散騎常侍王橙瑳等文士十馀人，待上遊宴後庭，無複尊卑之序，謂之“狎客”。上每飲酒，使諸妃、嫔及女學士與狎客共賦詩，互相贈答，采其尤豔麗者，被以新聲，選宮女千馀人習而歌之，分部疊進。其曲有《玉樹後庭花》、《臨春樂》等，大略皆美諸妃嫔之容色。君臣酣歌，自夕達旦，以此為常。

張貴妃名麗華，本兵家女，為龔貴擯侍兒，上見而悅之，很幸，生太子深。貴妃發長六尺，其光可鑒，性敏慧，有神彩，進止詳華，每瞻視眄睐，光采溢目，照映左右。替候人主顔色，引薦諸宮女；後宮鹹德之，競言其善。又有厭魅之術，常置淫祀于宮官中，聚女巫鼓舞。上怠于政事，百司啟奏，并因宦者蔡脫兒、李善度進請，上倚隐囊，置張貴妃于膝上，共決之。李、蔡所不能記者，貴妃并為條疏，無所遺脫。因參訪外事，人間有一言一事，貴妃必先知白之：由是益加寵異，冠絕後庭。

……

孔範與孔貴嫔結為兄妹；上惡聞過失，每有惡事，孔範必曲為文飾，稱揚贊美，由是寵遇優渥，言聽計從。群臣勸谏者，辄以罪斥之。

……

孔範自謂文武才能，舉朝莫及，從容白上曰：“外間諸将，起自行伍，匹夫敵耳。深見遠慮，豈其所知！“上以問施文慶，文慶畏範，亦以為然；司馬申複贊之。自是将帥微有過失，即奪其兵，配置設定文吏；奪任多部曲以配範及蔡徵。由是文武解體，以至覆滅。

……

帝從容謂侍臣曰：“王氣在此。齊兵三來，周師再來，無不摧敗。彼何為者邪！"都官尚書孔範曰：“長江天塹，古以為限隔南北，今日虜軍豈能飛渡邪！邊将欲作功勞，妄言事急。臣每患官卑，虎若渡江，臣定作太尉公矣！”或妄言北軍馬死，範曰：“此是我馬，何為而死！”帝笑以為然，故不為深備，奏伎、縱酒、賦濤不辍。

【注釋】

①上：陳後主，陳叔寶。起：興建。②沈、檀，沈通“沉”指沉香木：檀為檀香木，都是名貴木材。③複道：空中通道，因其與地面通路立體重複，故名。④美人、淑媛、昭儀、婕妤、修容：均是皇帝妃嫔的名目。⑤宰輔：輔政的大臣，通常指宰相。⑥狎客：指特别親昵、常共飲宴的朋友。後世指嫖客。⑦被以新聲：給歌詞譜上樂曲。⑧美：唱歎贊美。⑨可鑒：光澤照人。鑒，鏡子。⑩眄睐；斜視，略同今言之“媚眼”。11：候：揣測，猜度12：鹹德之：大家都稱贊她。13：厭魅：一種迷信，通過祭祀鬼神讓人沉迷于自己的美色。14：淫祀：不合禮制的祭祀。15：白：告訴。16：曲為文飾：想方設法為之美化掩飾。17：優渥：豐厚。18：微：隻有很少一點。19：部曲：軍隊、士兵。《續漢書·百官志》：“大将東營五分…部下有曲。”20：王氣：迷信說法，帝王居住的地方特有一種瑞氣。21：天塹：天然的深溝。

【譯文】

這一年，後主陳叔寶在皇宮裡光昭殿前建起了臨春、結绮、望仙三座樓閣。各自都有幾十丈高，房間綿延幾十間。窗戶、欄杆、牆裙等都用貴重的檀木與沉香木做成，并在上面裝飾了許多金銀珠寶。外面挂着珍珠簾子，室内是華美的坐椅和帳幔。其穿戴和把玩的東西，均十分珍貴精美，很久以來不曾有過。每當輕風吹拂之時，香飄數裡之外。樓下堆砌石塊成山，引來清水為池，種植了許許多多奇花異草。

陳後主自己住在臨春閣，張貴妃住在結绮閣，龔貴嫔和孔貴嫔住在望仙閣。在三個樓閣之間搭起了空中天橋彼此來往。此外，王美人、李美人、張淑媛、袁昭儀、何姨妤、江修容等妃嫔也都很讨後主的歡心，常常到這裡來遊玩。後主又讓有點文才的袁大舍等幾位宮女為“女學士”。尚書仆射江總雖然身為宰相，但并不重視國家大事，天天與都官尚書孔範、散騎常侍王瑳等十幾個文士一起，侍奉後主在皇宮後庭花天酒地。大家攪在一起，全然不講什麼尊卑禮節，被人稱作“狎客”。後主每次辦酒席：都要讓各位妃嫔和狎客們一起做詩，彼此唱和，并在其中挑出特别香豔的一些，譜上樂曲，然後挑選一千多位宮女練習演唱，并分成各聲部呼應伴和。這些歌曲裡有《玉樹後庭花》、《臨春樂》等，多半是吟賞各位妃嫔美貌的。皇帝大臣癡迷其中。夜以繼日，習以為常。

張貴妃名叫張麗華，原來是一個軍人的女兒，後來入宮當了孔貴嫔的侍女。陳後主一見便喜歡上了她，寵幸之後，生下了太子陳深。張貴妃有一頭長達六尺的美發，光澤照人，人又聰明靈秀，很有風韻。她舉止優雅，每當美目流盼之際，尤其楚楚動人。張麗華很善于揣摸皇帝的心思，主動向後主引薦了好幾位宮女。後宮妃嫔很感激她，幾乎人人都說好話。張麗華還精通請神助媚的法術，常常在後宮任意祭祀，把一些女巫召來擊鼓舞蹈，希望借助鬼神的力量讓陳後主沉湎于自己。陳後主很不情願處理政事，官員們有所奏請，都須經察脫兒、李善度這些宦官轉呈。後主靠着墊子，把張貴妃抱在腿上坐着，兩人一起拿主意。蔡、李二人記不清的，貴妃都一一解釋清楚，讓人明白無誤。又因為貴妃可以随意出入宮廷，是以民間有什麼言論、事件，張貴妃一定可以預先知道，告訴後主。是以陳後主對她愈發寵愛，遠在喜歡其他妃嫔之上。

……

都官尚書孔範與孔貴嫔結拜為兄妹。後主最反感有人勸谏批評，每當做了錯事，孔範總是想方設法為他找借口，竭力奉承讨好。是以除後主對孔範大加以恩寵，待遇優厚，言聽計從。而文武百官一旦有敢提出不同意見的，都要羅織罪名，将之趕出去。

……

孔範自稱文武雙全，滿朝大臣，無人能及。他曾很自負地對後主講：“外面那些将軍，都是當兵出身，不過有點糾糾武夫的本事罷了，哪裡懂得什麼深謀遠慮。”後主把這話拿去問施文慶，施文慶很怕孔範，隻好說是。中書通事舍人司馬申也表示同意孔範的觀點。從此以後，帶兵的将帥稍有一點過失，後主就立刻剝奪他們的指揮權，轉交給文職官員。武将任忠的軍隊就被剝奪後分别交給了孔範和蔡微。文武官員彼此沖突，最終導緻了亡國。

……

(陳長城公祯明二年，隋文帝下令隋軍進攻陳，清河公楊素親自率船隊沿長江而下)

陳後主大大咧咧地對侍臣們講：“這裡風水極好，自有天子的王氣，齊軍來攻了三次，周軍也來攻了兩次，還不是都打了敗仗跑掉了事。現在他們又能怎麼樣？”都官尚書孔範也順勢說道：“長江是天造地設的護城河，自古就可以用來阻擋南北戰事。現在敵軍難道能長出翅膀飛過來？守備的軍官想立功，總是誇大軍情。我還嫌自己官太小哩，敵軍真要渡過江來，我一定可以立功掙個太尉來當當了。”有的人荒報說隋軍死了一些戰馬。孔範又誇口說：“那是我的馬，為什麼要死!"後主欣然一笑，認為孔範講得有道理。是以并不認真備戰。依然如故地整日聽樂，飲酒，作詩。

【讀解】

在中國音樂史上，《玉樹後庭花》無疑是一支占有一席之地的樂曲，因為它象征了荒淫與亡國，是以幾百年後，當唐代詩人杜牧在秦淮河邊重新聽到它時，不免感慨橫生，不能自己，留下了“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的詩句。

這支大名鼎鼎的《玉樹後庭花》歌詞有這樣兩句：“玉樹後庭花，花開不複久。”顯然有點悲觀主義的隻求及時行樂的味道。天子不能隻是文人，身為一國之主就該為一國生靈負責，就算不以今天的标準去苛求他，至少也該為祖宗傳下的家業負責。

沒有哪一個天子願意亡國，但不想亡國就得犧牲點個人的享受和個人的面子，把坐在大腿上嬌滴滴的妃子放下來，硬着頭皮聽聽朝中官員的不同意見，雖然沒有坐在紅絹帳裡喝酒寫意，但為了萬裡江山和自己的身家性命，總是必要的。

孔範這流人物，哪朝哪代沒有呢？張貴妃這樣的女子，哪一個後宮又沒有呢？但亡國的根本，一不在于奸佞小人，二不在于絕色女子。責任隻在天子自身。重用這類專說好話，專吹牛皮的家夥；玩上一把抱着美人辦公的把戲。結局就有點黑色幽默了。

隋朝帶兵過江的大将名叫韓擒虎，但殺過長江卻無虎可擒。虎踞龍盤，滿城王氣的建康（今南京）弱不禁風。文武諸将，豬羊一般束手就擒。

韓擒虎的人馬闖進皇宮時，陳後主望着樓上的張麗華，隻剩下流淚的分了。可惜又不是楚霸王，連“别姬”的本事也沒有。有人是以做了兩句詩，很有點對聯的味道：“門外韓擒虎，樓頭張麗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