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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今回憶胡寶國 | “同”式人生的快樂和智趣

作者:南方周末
王子今回憶胡寶國 | “同”式人生的快樂和智趣

中國社會科學院曆史研究所研究員胡寶國(1957-2023)。徐俊 |攝影

我從來沒有稱他“同老”,雖然這是影響很廣遠的名号。自從“将無同”之名大行于世,許多晚輩和不少同輩即用“同老”之稱。好像他也從來沒有叫我“子老”。這一稱呼承侯旭東賜下,現在好些人在使用。陳爽所賜綽号“大牲口”,現在不大有人稱呼了。或許是因為人老了之後,大家會多少給點兒面子。

一、“你可以寫得更好”

寶國行筆犀利,有時亦表現為譏諷的稍許刻薄。讀過他的《去大同開會》等文的朋友,都會聯想到他奚落的對象包括在下。已經故去的朋友、北京大學曆史系劉華祝教授就曾經當面對我說過,表情言詞都過于嚴肅,似乎責備我反應麻木。其實朋友之間,實不必在意這些。畢竟叙事情節中的窘态,都是确實發生,種種細節也都是自己說出來的。而寶國挖苦的對象同時還有學界名望更高的老冷、販子、杠頭、猴子等。另外一篇《老王的一天》,說“老王”“新作問世”即《秦漢時代的少年吏》。因為我有拙文《兩漢的少年吏》發表在《文史》第51輯,也有人以為“老王”是說我。其實“老王”事迹很多,許多一看就知道和鄙人全然無關。《老王的一天》《去大同開會》都收入《虛實之間》(社科文獻出版社,2011),是寶國典型的诙諧文筆。

寶國的幽默自嘲,有時也同樣尖銳透徹,而大家聽了,隻有快樂。比如他回憶在日本讀書期間,開着電視,意在練習聽力。正當勤學精神蓬勃時,不想卻被嫂子制止:“你把它關了吧。那是南韓台。”

就學術判斷來說,寶國的眼光是很高的。但是他批評的表達方式,似乎比較溫和。拙著《秦漢區域文化研究》,是我所承擔第二個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秦漢區域文化研究”的最終成果,四川人民出版社1998年出版,承史念海先生賜序,後來也得到一些肯定的評價。《中國史研究》1999年4期發表徐衛民書評,《中國秦漢史研究會通訊》2000年1期發表臧知非書評,《文摘報》1999年6月3日發表書訊,2002年10月獲第二屆郭沫若中國曆史學獎三等獎。但是奉上寶國,他的評價顯然是不高的。不過,他當面的批評僅僅隻有七個字:“你可以寫得更好。”這個項目1992年立項,當時的工作态度,其實是力争寫得好一些的。如寶國《将無同:中古史研究論文集》“自序”所說,是“認真用心的”。申請立項時,有學習盧雲《漢晉文化地理》(陝西人民教育出版社,1991)的念頭。盧雲這本書,得知出版消息時,已遍尋不得,恰好責任編輯是發小魯小紅,就要來了他僅存的一本。此書後來竟又遺失,記不清被哪位學生借走,隻得求人在網上買了一本舊書。盧著對我有所啟示,也自以為在其基礎上有所創新。但是思考寶國“你可以寫得更好”這一很講究分寸的評判,以為是得體的。後來讀到寶國《〈史記〉〈漢書〉籍貫書法與區域觀念變動》一文,真心佩服其史識的高明。這當然才是真正有深度的“秦漢區域文化研究”的學術收獲。周一良先生緻胡如雷先生信,因有“生子當如孫仲謀”句。對寶國其他兩篇論文,更有“所未發之覆,讀來很過瘾,有寅老風範,既出藍,又跨竈矣”的表揚(《懷念周一良師》,《将無同:中古史研究論文集》,中華書局,2020年版,第386頁)。寶國主題相近的好文章,還有《漢晉之際的汝颍名士》《漢代政治文化中心的轉移》等,都收入他的《将無同:中古史研究論文集》。

王子今回憶胡寶國 | “同”式人生的快樂和智趣

胡寶國著作兩種:《将無同:中古史研究論文集》(中華書局,2020),《漢唐間史學的發展》(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

當然,寶國對我的有些文字的鄙薄,雖然沒有當面表達,我也是能夠曲折感覺到的。文字一面世,就抛在尺度各異的評價天平上,不可以偏執至極地以為自己的東西就絕對的好,當然也不必過分在意他人的批評。我曾經在網上讀到對拙著非常嚴厲的指摘,比如多篇論文集合而成的論文集,因工作疏失出現文字重複現象等等。其說中肯準确。台灣彰化師範大學陳文豪教授也曾經指出拙著寫作匆促以緻錯誤頗多的問題。可惜不是當面批評。我的幾本書加印再版增訂,請學生檢查其中錯誤,往往數以十計,甚至逾百,真是羞愧難言。除了技術性疏忽,在學術理念、學術邏輯、學術方法等方面,也往往多有缺失。我自己體會,學術生活中如魯迅《一件小事》曾經說到的“皮袍下面藏着的‘小’”一類“教我慚愧,催我自新”者(《呐喊·一件小事》,《魯迅全集》第482頁,第483頁),總是不免有所暴露,需要警醒的。《秦漢區域文化研究》,人民出版社2022年出了增訂版,列入“人民文庫”第二輯。我增補了一些内容,原書的若幹錯誤有所糾正,缺失有所補足。初版之後的一些研究心得也得以充實。做這一工作,當時總是想到寶國“寫得更好”的要求。隻是最終究竟達到什麼程度,其實是很不好說的。

寶國的調侃,也會溢出學術領域,涉及社會現象。他寫道:“去年不知道為什麼,很有一批人非常正經地開始回憶上個世紀八十年代了。我也是屬于那個年代的人,随着年齡的增長,也常常不由自主地回憶起那個年代。當時有一首非常著名的歌曲:《年輕的朋友來相會》。歌中唱道:‘再過二十年我們重相會,偉大的祖國該有多麼美,天也新地也新,春光更明媚。’這幾年,每到春天有沙塵暴的時候,我就會想起這首歌。”(《鑒定文章》,《虛實之間》,第120頁)

在京西方向居住時,寶國到建國門中國社會科學院曆史研究所上班,經常乘地鐵一号線通勤。一次,大概上車時乘客較少,他曾注目對面座位上一個女孩,遭遇了白眼。寶國的自我解嘲,說女孩并不漂亮:“你不知道,其實我正為你發愁呢。”再說關于市内交通另一故事。非典時街頭行人稀少,記得寶國有一次說到乘公共汽車全車沒有同行者的情形:“一塊錢打了個大的。”

王子今回憶胡寶國 | “同”式人生的快樂和智趣

胡寶國與其父胡如雷(1926-1998)。陳爽 | 供圖

二、“還有什麼比快樂更重要呢?”

寶國出身史學世家。我個人對于這樣的學術淵源和學術背景,是深心敬重的。我們有些朋友也是同樣身世,但不大說到自己的父輩。寶國則不同,言談或文字,總是常常就近說到胡如雷先生。

在《父親的書》一文中,寶國說到胡如雷先生所著“在當時的學術界很轟動”的《中國封建社會形态研究》。寶國不用溢美文辭,評價非常客觀:“他花費了很多年心血,讀了不少書,史料不說,單是《資本論》就認真讀了三遍。但是,這本書既然是要談中國封建社會的特點,就不可避免地要拿中國史與外國史廣泛對比。進行這種研究,作者必須對外國史有非常深入的了解、研究,而他當時并不具備這樣的條件。此外,這本書是通貫性的,涉及從戰國到明清的漫長曆史時期,他雖然在大學教過很多遍中國通史,但畢竟不具備像錢穆等老一輩學者那樣廣博的通史知識,是以,這本書到底說對了多少,到底有多高的價值,老實說,我是始終心存疑慮的。但不管怎樣,對他來說,研究自己有興趣的問題畢竟是一次快樂的旅程。抛開一切莊嚴的、宏大的理由不談,對研究者個人而言,還有什麼比快樂更重要呢?”寶國在這裡兩次使用“快樂”一語。

回想寶國的言行,好像“快樂”二字可以用來形容他周圍的小氣候,“快樂”似乎也正是他精神生活的底色。在對于胡如雷先生的回憶文字中,寶國還寫道:“1949年以後,他這個人在關鍵時刻常常會有出色表現。‘文革’後期‘評法批儒’時,有雜志約他寫一篇署名文章。他謝絕了,還寫信告訴人家他的幾個‘不寫’,如不符合曆史事實的文章不寫,不符合曆史唯物主義的文章不寫,不符合自己意願的文章不寫,等等。因為不寫,是以失去了一次走紅的機會,也因為不寫,是以‘文革’結束後,他沒有任何問題,活得歡天喜地。”所謂“歡天喜地”,可以和“快樂”對照了解。他在《虛實之間》的“自序”中說到“隻是寫着玩,隻是圖個愉快”,“要追求愉快”,也大緻是類似的意思。寶國所謂“快樂”,展現出對學術人生的真愛。這種真愛,當然是以深識為基點的。讀到關于“不寫”的這段話,我想起念書時趙俪生先生來西北大學講學,參加與趙俪生先生的座談,他說,有一次批判運動時收到約稿信,他回複了四個字:“蛇不出洞。”

寶國在《火鍋》一文中寫道:“父親具有極強的模仿能力……還會用山東方言說《論語》中那段孔子誇顔回的話。孔子對顔回說:‘你籃子吃飯,瓢喝水,三間破房還沒個門,人家都替你淌眼淚啊,你還不當回事,回兒啊,回兒啊,你他娘真是個好人兒!’”(《虛實之間》,第135頁)寶國給我們複述這個段子時,是用純正的山東口音說的。被儒家看作道德标尺的《論語·雍也》中的名句:“賢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賢哉,回也!”用這樣生動的方式表達,一下子拉近了我們和老前輩之間的距離。記得這段子寶國不止說過一遍。然而就是“去大同開會”的時候,和好友山西大學考古系趙瑞民一起在雲岡石窟參觀,都是山西老鄉嘛,我請寶國再說一次,他卻反複推卻,最終也沒說。大概是人不太熟,有些害羞的緣故。

王子今回憶胡寶國 | “同”式人生的快樂和智趣

左起:景蜀慧、胡寶國、王子今、侯旭東。2006年8月攝于長白山天池。陳爽 |供圖

三、“還想再寫點東西”

寫這篇短文時,回看2019年8月18日11時36分起和寶國的短信對話:

“謝謝子老問候。剛剛不舒服,躺着昏睡,嗓子也啞,沒有多說。這次病來得突然,但也在情理之中。罪有應得。巫甯坤說:‘我歸來,我受難,我幸存。’我則是:我抽煙,我受難,我該死。兄不抽、不嫖、不賭,但喝酒也要控制啊!生病以來,小熊給我極大幫助,真是個好孩子,兄教導有方!多謝多謝!”“你要好好保養。我們都還等着讀你的好文章呢。聽你勸誡,喝酒要注意。現在密度太大了。”

“謝謝!我沒有好文章,你有密度。哈哈哈!”

這裡所說的“小熊”,是我的學生,故宮博物院熊長雲。以後我和寶國是微信聯系。有一段時間經常發一些笑話或者滑稽搞笑視訊給他,有些是所謂“爆笑脫口秀”,希望他放松,高興。他回複“哈哈”“哈哈哈”,我是以也快樂。2022年3月25日,為祝賀中華書局徐俊兄榮休,我邀請他參加聚會。寶國回複:“感謝。不過我還是不去了。最近不好。疲乏。血糖高,甲減。”“其實我本來是應該去的,徐俊對我太好了。完全無求于我。”“他為人很好。德才兼備。”我告知寶國:“我們也取消了。4月6号以後我再約,可能你就能光臨了。”取消的原因,可能是疫情的反複。另外又有一次,則于2022年7月31日發出:“為徐俊教授榮退并應聘山東大學,8月1日18點小聚。恭請光臨!收到請回複。煩請注意核酸報告日期。子今拜謝。”回憶當時,大概是和徐俊及其他朋友商量了的,似乎他前幾天說過可以短暫外出散步。大家想見他。不過心意還是未遂。寶國回複:“在化療,穿刺引起氣胸。”以下是這一天随後的微信對話:“保重!”“感謝想着我!”“需要什麼幫助就吩咐,别客氣。”“感謝老大哥!”

王子今回憶胡寶國 | “同”式人生的快樂和智趣

2008年,胡寶國在中國社會科學院曆史所社會史研究室留影。定宜莊 | 攝影

2022年3月和寶國相約而終未得聚,算來距今天快兩年了。那年11月,我也經曆心梗。這些歲月,多少親友離去。《太平禦覽》卷七四二引《魏文帝緻吳質書》寫道:“昔年疾疫,親故多罹其災。”曹植《說疫氣》言許多人家的“僵屍之痛”“号泣之哀”,指出“此乃陰陽失位,寒暑錯時”。寶國離開大家,其實“疾疫”已在尾聲。現在時屆周年紀念,又在手機上回看幾位朋友當時發送的相關微信文字。一位青年編輯寫道:“……其實同老最後走得很突然,本來9号還約了北醫三院的專家,同老還說要是這次的藥管用,還想再寫點東西。沒想到周三突然發燒,到晚上就不太好,周四都沒來得及轉到樓上病房,就走了。原因應該還是肺部感染。”讀來感傷,痛心之至,不禁老淚雙垂。“還想再寫點東西”幾個字,似乎有着難以言說的分量,就像夜風撲打北窗,敲擊着我們的心。

王子今

責編 劉小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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