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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片被挂在孫笑川吧後,我起訴了挂我的人

作者:南方周末

在一條遭遇網暴求助的微網誌下,有人把湯欣欣的文章轉發在了評論欄裡,很快被網友推上了熱評第一,點贊數過千。分享這條文章的人說,“可以問問這個人,她剛打赢了一場(維權官司)。”

2023年12月末,湯欣欣起訴将她照片挂在孫笑川吧(以下簡稱“孫吧”)的姚某一案宣判,判決書顯示,“被告姚某發帖以後大量網友對原告進行辱罵,被告并未及時删除或管理。本院可以認定被告存在侵犯原告名譽權的侵權行為,應當承擔侵犯原告名譽權的法律責任。”

2023年6月,湯欣欣在小紅書發的照片被姚某盜圖至孫吧。惡意接踵而至。在孫吧,她被成百上千人圍觀、辱罵、造黃謠、惡意修圖。最先發現這些的是湯欣欣的一位“粉絲”,截圖私信了她。那是她第一次近距離觀察孫吧,“挺多文章是發女生的照片讓别人評價,評論區大多是很低俗下流的話。”

這并非個例。2023年3月,一位短視訊部落客曾釋出視訊控訴孫吧内有很多從其他社交平台搬運的女性照片,吸引使用者在評論區評論、辱罵。随後,孫吧釋出公告稱開展不良資訊整頓工作,“全面清查吧内侮辱謾罵、惡意攻擊、不實言論等資訊。将持續打擊不良資訊的行為。同時貼吧也積極歡迎大家舉報和監督違法違規資訊。”

但整頓并不奏效。幾個月後,湯欣欣在孫吧找自己被挂的文章時,也在其中看到許多陌生女孩的照片,她們的遭遇與她如出一轍。

我們聯系到幾位照片被挂到孫吧的人——她們來自不同的地方,因為個人喜好或者工作需要會在社交平台分享自己的照片。被挂到孫吧是她們第一次經曆大規模的網暴。憤怒之餘,她們嘗試報警、法律訴訟,有人成功,有人失敗。無論結果如何,這條路是她們為數不多的出口。

照片被挂在孫笑川吧後,我起訴了挂我的人

孫笑川吧截止目前發帖數量超過一億五千條(孫笑川吧截圖)

被挂在孫吧的女生

湯欣欣很早就聽說過孫吧,印象中“挺惡臭的”。她是一名在校大學生,兩年前開始在小紅書分享自己的照片。2023年夏天,發現自己的照片被挂到孫吧後,她注冊了一個賬号私信發帖的人,要求删帖。

結果對方根本不理會。與此同時,她的小紅書收到幾十條私信和評論,用詞粗鄙,全是謾罵與“+3”。她幹脆關閉了評論區。

“+3”指貼吧使用者每發帖、回帖一次就增加3點經驗值,是孫吧的常用語之一。全稱孫笑川吧的孫吧由遊戲主播孫笑川的“粉絲”參與創立。早期,貼吧熱衷于玩孫笑川本人的“梗”、讨論遊戲以及生活記錄,但漸漸風氣轉變,吧内充斥着各種評頭論足。一些吧友搬運不同平台的文章,邀請大家玩梗與羞辱。一位混迹孫吧多年的吧友曾在接受南方周末采訪時評價孫吧為,“人的精神上廁所的地方,使用者可以在這裡集中釋放各類負面情緒。”

由于一則視訊,方穎被挂到了孫吧。在吧内搜集證據時,她才大概搞清楚許多女生被挂的原因,“他們專門在小紅書找拍照性感或是體型微胖的人,把人家的文章截圖發在貼吧裡。”除此之外,“他們會在小紅書上僞裝成外國人私信女生,若對方較為禮貌地回複了之後,也要被挂。好像要表達女生都很崇洋媚外,看見老外就忍不住撲上去。”

方穎被挂在孫吧的那條視訊,講的是“女生收禮物不等于同意”。被截圖到孫吧後,引起群嘲。她後來發過一條視訊解釋男女生眼中收禮物代表含義的不同。同樣被照搬到孫吧,“被罵是母狗,說我制造男女對立”。

如今在孫吧内搜尋方穎的賬号昵稱,結果顯示有24萬篇相關文章,甚至還有孫吧吧友另行建了一個她的同名貼吧,讨論她的一言一行,關注者近兩萬人。

“好像我越回應他們越起勁,根本不在乎内容和真相是什麼,隻想找個人罵兩句。”直到今天,孫吧内仍在更新關于方穎的讨論帖。

方穎不解,“為什麼他們這麼關注一個自己讨厭的人?”

“他沒有意識到這件事他錯了”

幾乎與湯欣欣同一時期,洋洋發現自己的照片也被挂在了孫吧。那時她剛玩小紅書,“粉絲”數不過一千。在孫吧内,她的照片被修成黑白遺照,與丁真珍珠的照片被放在一起惡搞。她本來想息事甯人,私信發帖人,要求對方删帖和道歉,但對方态度惡劣,挑釁地說,“你告我啊”。

照片被挂在孫笑川吧後,我起訴了挂我的人

洋洋的照片被挂(受訪者供圖)

“是以我真的去起訴了他們。”洋洋在小紅書發了一條文章求助,收獲的建議包括錄屏儲存證據、報警與法律訴訟。

湯欣欣也發過求助帖,有人在評論區指出洋洋的經曆。兩人就是這麼認識的。在一位網友的幫助下,湯欣欣找到發帖人的小紅書賬号,發消息給對方要求删帖并公開道歉後,得到了對方的一句“對不起”。

至于公開道歉,對方表示“沒必要,我就轉發一下。”

照片被挂在孫笑川吧後,我起訴了挂我的人

湯欣欣曾嘗試與挂她照片的人溝通(受訪者供圖)

“他好像完全沒有意識到這件事他錯了。”負面情緒是一點點累積起來的。發現自己被挂當天,湯欣欣報過警。“警察說這件事根本管不到。”那天她特别無助,“不是因為被罵,而是我不知道如何反擊。”她和洋洋後來一緻決定走法律訴訟,輾轉聯系到律師蔣瑩。

蔣瑩記得第一次和湯欣欣談話時,對方不太自信。“她當時不确信自己能不能打赢。另一方面,名譽權維權這類案子标的額較小,現實生活中确實沒那麼多人通過訴訟手段去解決。”

實際上,這類案子由于涉及金額少,願意接手的律師也寥寥。委托蔣瑩做自己的代理律師之前,洋洋在浙江本地幾間律所咨詢過,得到的答案都是“沒必要。”

2023年7月,蔣瑩分别為洋洋與湯欣欣拟定起訴狀。9月,湯欣欣通過起訴百度拿到了發帖人的個人資訊。11月,網際網路法院開庭審理案件。12月,案子宣判,湯欣欣勝訴。

杭州網際網路法院判令發帖人“姚某在百度孫笑川吧公開賠禮道歉,消除影響,恢複原告名譽;支付原告精神損害撫慰金1000元。”而洋洋起訴的三人,一位經過調解已經和解,一位正在等待開庭,最後一位發帖人還未調取到身份資訊。

關于湯欣欣的案子,蔣瑩解釋:“盡管目前法律對于網際網路名譽侵權沒有明确的行為模式,姚某沒有直接發表攻擊性言論,但姚某是正常的民事行為能力人,負有維持文明網絡環境的義務,當被侵權人聯系他删帖而被拒絕時,他的行為構成間接侵權。”

這是蔣瑩第一次經手這類案子。在她看來,兩個女孩笃定地尋求法律訴訟是因為,“被造黃謠和嚴重地人身攻擊之後,(她們的)情緒需要一個合理的途徑發洩。但公安由于警力緊張往往優先處理刑事案件,這類案子涉及的侵權人和被侵權人分散在全國各地,公安很難受理。被侵權人隻能訴訟維權。”

時間會抹平一切?

杭州網際網路法院開庭時,湯欣欣第一次聽到發帖人的陳述,“為了讓大家評價一下(她)”。

“我非常生氣,他這麼做,我卻平白無故要花很多時間和精力維權。”湯欣欣說自己非常了解那些沒能堅持維權的受害者。案子最初懸而未決時,她整夜睡不着覺,被醫院診斷為輕度抑郁情緒,吃了一陣子藥才緩解。

洋洋也經曆過這樣的時刻。被抑郁情緒籠罩,腦子裡一遍遍回想整件事的過程,吃不下飯。被惡意纏身的那些日子,她的工作也觸了底。“他們通過小紅書找到我其他平台的賬号,一直言語騷擾我。”本是穿搭部落客的她好幾個月不敢接廣告,是直到後來孫吧内有關她的文章被删除後,騷擾才平息。

照片被挂在孫笑川吧後,我起訴了挂我的人

被挂的女生幾乎都遭到了多平台的私信騷擾(受訪者供圖)

2023年6月,最初将洋洋照片發在孫吧的侵權人提出庭前和解,以删帖、發帖賠禮道歉、賠償精神損失費作為條件。“那個男生後來發道歉貼後被拉進一個群聊,孫吧的人都在罵他不夠男人。他跟我說經曆這些非常恐慌,意識到自己做錯了,不應該把我發在網上。”洋洋覺得戲谑。

但方穎就沒這麼幸運。決定起訴時,她在小紅書搜尋建議,看到了洋洋的文章。後者将她拉進一個群聊,裡面有六十多個女孩,她們大多曾先後被挂在孫吧、被造黃謠、被網暴。至今,這個群聊已有90個成員,對話停留在2023年10月。那時方穎通過起訴百度剛拿到幾名侵權人的個人資訊,四名侵權人裡面有三人還未成年。

方穎咨詢了好幾個重慶本地律師,都告訴她勝算不大。處理過多起網暴案件的律師鄭晶晶表示,“在大陸,未成年人的侵權責任一般由監護人承擔。監護人在未成年人實施侵權行為時,應當盡到監護職責,監護人需要承擔相應的賠償責任。”

在方穎的案子裡,鄭晶晶建議,“被侵權人調取到侵權人的身份資訊後可以再請法院或律師向當地派出所發函要求協助調查,這些是需要溝通的。”但落到司法實踐層面,“網絡侵權這種人格糾紛的案子由于被侵權人起訴太多人,法院負擔非常大,可能不願意受理。是以需要被侵權人從中審慎挑選一兩個人起訴,耐心溝通。”

案子第二次在網際網路法院開庭時,方穎得知了四名侵權人的身份資訊,同時被明确告知“未成年人沒辦法起訴”。

法官建議她試試在侵權人所在地報警,或者算了,“時間會抹平一切。”

方穎合計了一下,又在重慶報了一次警。警察說的話與法官别無二緻,“找到警察也隻能對他們(未成年侵權人)進行口頭警告,他們也許會把(同名)貼吧關了,但說不定過段時間又卷土重來。我豈不是又要重新起訴,反反複複做這些事情?”

成長

但因為這次起訴,方穎反而被孫吧人“開盒”了。這件事她也是被“粉絲”私信才知道的。“一個女生私信我說,她在一個販賣個人資訊的境外群聊裡看到我的賬号名,下面有我的身份證、手機号和家庭住址。”

那陣子方穎接到許多騷擾電話。有人透過手機号找到她的微信,在添加好友的對話框裡咒罵她;有人通過支付寶每天向她轉賬0.1元;還有死亡威脅短信。她把這些全部截了圖。

照片被挂在孫笑川吧後,我起訴了挂我的人

大量騷擾資訊内容粗俗不堪(受訪者供圖)

而那個私信的女生,“她在小紅書分享日常,臉都沒露過。因為一個姐妹被人罵說錢來得不幹淨,她幫着說了幾句,就被人肉了。”

有時方穎氣不過罵回去,對方反而更加起勁。還有一次,她點進給她造黃謠的人的社交平台首頁,很快找到了對方的女朋友。她發私信提醒對方小心一點。對方讓她提供證據後,連連向她道歉。

這種事發生過不止一次,最後都是對方的女朋友在道歉。

方穎決定算了。面對不計其數的人,“我就算抓到一個維權成功,他向我道歉、賠了點錢,還會有另外一個人出來。這些事情挺累人的。”

再拍視訊,她更謹慎地對待自己輸出的内容,“盡量避免讨論男女關系的,也不能提到男的,在他們(孫吧人)看來這些就是在搞性别對立。”

可直到今天,她仍在被挂。2024年1月中旬她第一次開直播,淩晨一點,直播間内瞬間擠進來一萬多人。這次直播後來在孫吧内的讨論度高居不下,孫吧人說她玩轉了流量密碼。

也有時候,她想自己最初是不是不該回應和起訴,“那樣的話他們會不會挂我一次之後就不再理會了?”繼而陷入内耗。

網絡名譽權維權的另一重困境則在于,即使在網際網路實名十分普遍的當下,仍有一些賬号未被實名,實際侵權人隐匿于虛假的身份背後。這也是洋洋面臨的狀況。“這是一個很尴尬的困境。”鄭晶晶說,“最後又回到了網際網路要不要實名的問題。從侵權維權的角度而言,社交平台應該要求大家實名。但從另一個角度來說,很多人主張使用者的個人隐私保護,認為匿名才是網絡的好玩之處。”

無論如何,方穎決定讓這件事翻篇。她說被挂孫吧也不全是挫折,還有成長,“提醒我以後做視訊要再認真一點。”成長——也是所有受訪者在采訪中會提到的一點。

比如洋洋覺得自己更強大了,“以前我有點讨好型人格,受委屈了總是忍氣吞聲。”被挂孫吧後,有次一位她工作時對接的商務在工作群聊“蕩婦羞辱”她,她直接與其公司的負責人溝通,要求“他們為自己的企業形象負責”。洋洋說,“現在我不是軟包子了。”

(應采訪對象要求,湯欣欣、洋洋、方穎為化名)

南方人物周刊記者 王佳薇

責編 李屾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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