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歲時,我肢解了宮中的狸奴;五歲時,我擒了滿院的鳥制「百禽圖」。
上至父皇母後,下至宮娥太監,都說我是個瘋子。
唯有皇姐,緊緊抱着我,央求父皇母後不要送走我,立下毒誓會教好我。
啧,真是拿她沒辦法。
于是,我開始裝乖順。
這一裝,就是十年。
直至皇姐被送去和親,死在了被冊封為妃的一個月後。
我找到父皇:「送我去和親。」
1
皇姐的遺體被送回來的時候,京中下了大雪。
我捧着手爐,問身旁的宮娥:「皇姐的屍身,不該葬在大夏的皇陵中嗎?」
宮娥讷讷半晌,沒敢開口。
另一旁,母後聲嘶力竭地拉着父皇,字字泣血:
「我一個婦人尚且知道兩軍交戰不斬來使!君兒去和親,他們竟生生将君兒折磨緻死!」
「君兒該葬在他們的皇陵中!他們把人送回來是什麼意思?路途那樣遙遠颠簸!我的君兒!至死都未曾安甯一刻!」
「你若還有點皇帝的樣子,便将大夏來的人都殺了!」
「殺了他們啊!」
父皇任由母後拉扯,隻是緩緩紅了眼眶,那雙渾濁且老邁的眼中透出幾分受辱與窩囊。
我丢了手爐,幾步上前掀開皇姐的棺蓋。
「砰!」
棺蓋落地。
我的皇姐正躺在裡頭,那張酸腐文人見了便要歎一聲傾世之貌的臉上刀疤交錯,過往會輕柔地抱着我的雙臂不自然地曲折着。
「滾!都滾!」我厲聲叱喝。
我鮮少露出這般瘋人模樣,宮娥太監見了,猛然想起我幼時做過的種種瘋事,紛紛垂着頭白着臉退下。
清了場,我不顧規矩爬進棺内,在皇姐身上摸索起來。
她的胸前軟綿的不像話,不是屍體能有的柔軟。
我瞪着眼,一滴淚沒流,冷靜地剝開皇姐的衣裳。
「炤華!你做什麼!」母後歇斯底裡地喊我。
衣裳還是被我揭開了。
沒了。
前胸、腹腔,都沒了,隻填塞着滿滿的棉花。
我愈發冷靜,抽出棉花,被凍硬的蛆蟲如雨點般落在皇姐身上。
大夏四季如春、屍身易腐,他們送皇姐回來,竟舍不得做一些防腐手段。
低頭耐心地将蛆蟲撿出去,又為皇姐穿好了衣裳,我跨出棺材,命人将皇姐帶回我的宮殿。
2
我向來隻會破壞。
拆分鳥兒、剝開貓狗,制些毒藥害人,這些才是我擅長的事情。
可将皇姐的屍身複原,我做得不好。
「不對!不對不對!」
我焦急地咬着指甲,十指均滲出血,細密的疼痛叫我清醒。
我該殺幾個宮娥,砍下她們身上的東西換給皇姐。
還得多殺幾個,以防我粗枝大葉弄得不夠完美。
我拿着匕首,瞪着眼蹲坐在貴妃榻上,一面咬指甲,一面前後搖擺着——就像小時候皇姐安撫我那樣,晃着我。
宮娥們吓白了臉,跪了一地。
她們知道自己命不久矣。
可該死的,真的是她們嗎?
真正該死的,另有其人!
想到這,我提着匕首跑出去。
3
「果然是邊境小國,死了個公主,皇帝連個屁都不敢放!」
「但你别說,不愧是公主,玩起來就是不一樣!」
「誰說不是呢!那叫聲,那眼淚,真是……啧啧啧……要不是榮貴妃有令,定要毀她的臉,壞她全屍,我都想将人偷偷藏着再多玩一會兒。可惜啊……可惜。」
「無礙,我們把君華公主送回來,不就是為了再讨一個公主嘛!諒這窩囊皇帝也不敢不給!」
「也不知道再來一個公主,還有沒有你我這好口福了……嘿哈哈哈哈……」
我靠在院外的牆上,深吸了一口氣。
皇姐的屍體,來使的談話。
碎片不夠多,但足以拼湊出一部分真相。
握着匕首的手開始發抖,不知名的情緒自心底升騰。
4
我一直握着那把匕首,直至闖進母後的寝宮。
父皇也在這,幾位公主也在。
大夏還想要和親,公主們哭紅了眼,不想去、又不得不去。
父皇還是那樣,年輕時為人稱贊的仁善,在此刻成了窩囊與怯懦。
縱使傾全國之力,仍無法與大夏抗衡的事實令他顯出幾分蒼老。
他看到我,噌地起身。
見我匕首上毫無血漬,才松了口氣:「炤華可有要事?」他問。
我點頭:「送我去和親。」
父皇母後齊齊白了臉。
知女莫若母,母後率先反應過來,眼淚奪眶而出:「炤華不可!」
我閉了閉眼。
母後不知道,父皇不知道。
他們所有人都不知道。
即如此,我便告訴他們:「我此刻隻想殺人,是殺大夏的人,還是殺宮中之人,父皇母後自行抉擇吧。」
5
一個月後,我如願站在了大夏的皇城中。
大夏的皇帝沒有立刻見我,但我見到了榮貴妃。
是個相貌清麗的女人,在錦衣華服的加持下,硬生生透出幾分貌美。
她低頭看我,勾着我的下巴逼迫我擡頭:「跟你那個姐姐一樣,是個賤人胚子。」
我咧開嘴,笑了:「貴妃的意思是,我同皇姐一樣美,是嗎?」
其實不是的。
皇姐比我好看多了。
若不是好看成那樣,為何皇姐每次因我垂淚,我都覺得自己做錯了事呢?
榮貴妃變了臉,舉起巴掌要打我。
這世上,若有人能打我,也隻能是皇姐。
我擡手握住榮華妃的手腕,沒有收半分氣力:「貴妃娘娘小心着點手,若是放錯了地方,在我臉上留了痕迹,皇上會不高興的。」
榮貴妃痛得滿臉扭曲,一面給宮娥使眼色,一面咒罵我:「什麼賤婢也敢教我做事?我要打你,還得看日子?」
「可不得看日子?」我放開手,随意坐下,摸了摸自己的臉。
多好的一張臉,能讓殺害皇姐的人這樣嫉恨。
收斂思緒,我嬌笑道:「皇上還沒『用』過我呢,萬一他今日突然興起……嗯?」
狗皇帝任人殺了我的皇姐,卻又要來讨另一個公主。
愛的,可不就是我們這些異域美人?
他沒「用」過的東西,誰敢碰?
榮貴妃果然停住手。
她恨恨剜了我一眼,不知想起什麼,忽地笑了:「那你最好祈禱皇上永遠不會臨幸你,畢竟受過臨幸的公主是什麼下場……你是知道的。」
提起皇姐,我笑得更加燦爛。
但我不說話。
榮貴妃怪異地看了我一眼,晦氣地揮了揮手:「有病。」
6
皇帝來我殿中的時候,我正在沐浴。
說起來還得謝謝榮貴妃,定是她去告狀了。
身後傳來腳步聲的時候,我正在擦洗身子。
聞聲,我不設防轉過頭,眼中露出幾分倉皇。
我想我定是美極了,是以才在皇帝的眼中看到了驚豔。
将自己縮進浴池中,我好奇道:「你是誰?」
我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什麼。
我不在乎。
他有泱泱大國,幾十上百萬的兵馬、數不盡的财富與前朝後宮難以計數的走狗。
我有的,不過是貌美的容顔與瘋魔的神志,以及一條沒有皇姐庇護早被丢去尼姑庵苟延殘喘的命罷了。
皇帝靜靜凝視我,眼神黏稠地掃過我每一寸肌膚。
随後,他屈尊降貴地蹲下,擡手将我臉側的濕發别到耳後:「朕是你的夫君。」他說。
我又戰栗起來,好似渾身的血都因這句話而沸騰。
他是不是也曾對皇姐這麼說過?
他定然說過,然後又看着皇姐去死了。
他。
他們!
我看向皇帝,又掃過從旁伺候的宮人——都該死!
我露出乖順的模樣,仿佛真的是個什麼都不懂的小公主,順從地被皇帝抱起。
「你啊!慣會裝乖!」——耳旁突然響起皇姐嗔怪的聲音。
我摟住皇帝的脖子。
終于,在皇姐死後兩個月後,我流下了眼淚。
皇帝悶笑了一聲:「怎的哭了?怕?」
我點點頭。
怕。
好怕。
我怕你們死得不夠痛苦,不夠不甘,難慰皇姐在天之靈!
7
得知我被臨幸,榮貴妃坐不住了。
她來時,我正懶洋洋地倚在貴妃榻上。
榮貴妃氣歪了臉,撫着胸口斥我:「上不得台面的東西,連行禮都不會!來人!」
行禮?她也配?
我笑得乖巧,「榮姐姐,我今日學會了一個詞。」
榮貴妃差遣人的手一停,「什麼?」
我笑着挑釁:「恃、寵、而、驕。」
榮貴妃:「你!……」
她氣急,可到底名門出身,沒見過我這麼沒章法的瘋子。
給自己順了順氣,榮貴妃才冷靜下來。
人一旦冷靜下來,便知道打蛇該打七寸、與瘸子打架該狂踹瘸子那條好腿。
于是,她忽然舒心地笑了:「妹妹得意得有些太早了。」
我故作詫異:「哦?」
榮貴妃靠近了些,壓低了聲音:「你以為皇上會一直寵愛你嗎?皇上喜歡做什麼、平日都去哪裡,你知道嗎?」
「你那個好皇姐,再得寵又怎麼樣?最後不還是遭了皇上厭棄?」
「你知道她是怎麼死的嗎?好多男人!護衛、刑官、太監!皇上帶着我,看着她咽了氣。」
「她好能活啊……流了那麼多血,卻足足七日才死去!」
榮貴妃每說一句,我的臉便白一分。
她以為我是怕的,是以笑得暢快,直起身道:「若我是你,便會識時務些。對我客氣些,我便放你早些咽氣!」
我抖着唇,難以自制地想象皇姐死前的種種。
原本由屍身與隻言片語拼湊的真相更加具體,我仿佛看見皇姐躺在血泊裡,絕望地流淚。
那時我為什麼不在這?我為什麼不阻止皇姐和親?
不要想了!
不要想了!
我捂住頭,捶打自己的額角。
榮貴妃舒服了,她睨了我一眼,以為我吓瘋了,笑着離開。
8
皇帝時常來看我。
他說我這兒的熏香好聞,說我天真爛漫,叫他心裡舒爽。
我笑得嬌憨,替他揉着額間脹痛的地方。
他就這麼不設防地躺在我的膝蓋上,閉着眼睛享受。
因為他知道,縱使我的姐姐死在他宮中,我一個邊陲小國的公主,也隻能仰仗他的鼻息,才能保國泰民安。
我揉着他的額角,十指一路向下,摸向他的脖頸。
感受到脈搏的跳動,我眼裡露出貪婪。
人與貓狗飛禽無異,傷到要害,便無藥可救。
「别動!太醫說捏捏後脖頸,晚上會睡得香一些。」我按住不安分的皇帝,輕輕給他揉着。
皇帝十分受用,任由我毫無章法地捏了一會兒,才握住我的手。
「朕帶你去個好地方。」他說。
我手臂一僵,猛然露出個燦爛的笑。
皇姐。
我好歡喜,皇帝說要帶我去個好地方!
我想起皇姐生前寄回的家書。
她用隻有我們二人才知曉的密語同我說過——大夏的皇帝,是個殘暴又耽于享樂的君主。
皇姐伺候他的時日夠久後,他便提出要帶皇姐去個好地方——那是個刑房,裝點得金碧輝煌,鎏金的裝飾、鮮紅的血液互相輝映,吓得皇姐噩夢連連。
因着皇姐的恐懼,皇帝開始厭惡她。
最終,這恐懼為皇姐招來殺身之禍。
9
斷肢。
血人。
毒蛇。
火柱。
哀嚎。
眼淚。
一切的一切,鑄就了這「好地方」。
皇帝牽着我的手,像展示自己的江山:「前邊失了右腿的,便是南邊蠻夷的探子。朕叫人為他止過血,灌下人參靈芝吊着。瞧這模樣,撐過夏天沒問題。」
「那西域的美人,在壽宴上妄圖行刺。她通曉房術,是個妙人。這裡的刑官累了,便會找她逗樂。可惜嘴不能用,否則若是咬舌自盡,就可惜了。」
「太傅的小兒子,太傅不懂事,以為朕還是幼童,想教朕做事。朕便教他兒子好好做人。瞧,他現在可是個好恭桶。他就省事多了,有太傅在,他不敢自盡。」
皇帝一邊說着,一邊觀察我的神色。
我露出憂心的神色,他變了臉,剛要質問,卻聽我擔憂道:「太傅手下門生衆多,皇上這樣做,平日會被他煩嗎?」
皇帝的表情很精彩。
殺意、探究、審視、狂喜、雀躍。
忽地,他摟住我,在我唇邊印下一個吻。
「炤華,你不怕嗎?」他問我。
我眨了眨眼,仍舊是乖順的模樣。偏頭思索片刻,我才搖頭:「皇上這樣做,定是因為他們都是歹人。歹人合該下地獄,皇上九五之尊,将地獄建在宮中又有何妨?」
皇帝更高興了。
我想他應該帶不少人來過,除了皇姐,也許還有别的妃子。
他知道故作鎮定的人是什麼表情,于是見我滿臉懵懂坦然,更覺歡喜。
他摟住我,拐入刑房的偏廳——他比我還像怪物,他在刑房中設了休息的偏廳。聽着外頭的哀嚎與求饒,他興緻更高。
真可惜。
若一開始被送來和親的就是我,皇帝與我便是天作之合。
但被送來的是皇姐,我與皇帝便有不共戴天之仇!
我仰躺在榻上配合着皇帝,盯着屋頂笑了。
——皇姐,就像他以他人為刀,侮辱你、殺了你那樣。
他快要變成我的刀了。
快了。
10
自那日之後,皇帝來我這來得更勤了。
多數時候,他會牽着我去刑房,那地方叫他興緻盎然。
可皇帝終究是皇帝,後宮妃子衆多,他得兼顧。
于是,當榮貴妃的貼身宮女急匆匆趕來,說榮貴妃頭疼至極、神思昏亂的時候,皇帝面上隻閃過些微不耐,便起身離開了。
我面無表情地爬起來,提上衣裳,來到偏房我自己收拾出來的小藥房。
浸在藥香中,我想起幼時。
我應是先天不足,了解不了他人的愛恨與悲歡。
其他人畏懼我的時候,我隻覺得不解與憤怒。
隻有皇姐說她愛我,要我好好的。
我欣喜得不得了,轉而又忽覺恐慌——皇姐是要嫁人的,她會愛别人勝過愛妹妹。
是以我翻醫書、弄草藥,指甲縫裡總有藥渣。
皇姐也不惱,笑着逗我:「炤華想做醫士?」
我搖搖頭:「我在做會讓皇姐永遠喜歡我的藥。」
那年我才七歲,皇姐笑我:「這世上可沒有那種藥。」
見我淚眼婆娑,她又很快抱住我:「可皇姐不吃那種藥,也會永遠喜歡炤華。」
「娘娘在做什麼?」伺候在一旁的宮娥好奇地問我。
我頭也不擡,小心翼翼地過濾藥渣:「閑來無事,随便玩玩。」
細細碾磨藥渣,随後将其收好。
「别動這裡的東西。」交代完,我起身去沐浴了。
11
榮貴妃帶人上門抓我的時候,我正在小憩。
猛然被吵醒,我顯得焦躁又陰郁。
榮貴妃還是那副高高在上的模樣,逼近我,居高臨下地俯視我。
「炤華公主好大的膽子!」她始終不願喊我的封号,隻叫我「公主」,處處提醒我正寄人籬下。
因着沒睡夠,我一直冷着臉:「什麼意思?」
榮貴妃從懷中掏出一隻瓷瓶,眼中盡是幸災樂禍:「炤華公主身為後宮妃子,私設藥房、提煉藥丸,莫不是想為禍後宮?」
我瞬間清明,看向平日伺候在我身邊的宮娥們。
榮貴妃笑了,剛要說話,卻聽外頭喊道:「皇上駕到——」
皇帝來得很快,等衆人盡數跪倒,眼神銳利地掃過在場每個人。
「皇上!」榮貴妃對付了多少後宮女人,最知道這時候該怎麼做。
她滿臉憂心,宛若失望至極,将瓷瓶遞給皇帝,細細說完來龍去脈。
末了,她眼底潛藏着笑意看向我,臉上卻還是那副失望模樣:「臣妾怕冤枉了妹妹,拿到東西便請教過太醫,這藥丸裡摻着的東西……饒是太醫也認不出,這等東西……」
她欲言又止,可一切盡在不言中。
皇帝看向我,往日情誼如煙蒸發:「你可有話說?」
12
我看着皇帝。
我想他是喜歡我的,因為我不怕他的刑房,甚至在他的刑房中與他作樂。
如我視皇姐如珍寶,願意為了讓她安心故作乖順整整十年。
皇帝定也尋覓許久,希望有一人了解他從殘忍與血腥中找到的樂趣——他要真實地享受,而非恐懼之下的隐忍。
我做到了。
是以此刻,他要我辯解,要我自證清白。
可皇姐從不要求我自證清白。
想起皇姐,我紅着眼眶從他手中奪下瓷瓶:「皇上也覺得這是毒藥?」
我膽大包天地質問他,在他驚愕的目光中倒出兩顆藥丸塞進自己嘴裡。
「毒誰?您?」
我囫囵吞下藥丸,逼近他,一再質問。
窺見他眼中的探究與猶豫,我又轉頭看向榮貴妃:「還是……榮貴妃?」
榮貴妃沒料想到這局面,天生的直覺叫她不住後退,露出惶然的神色。
害怕嗎?
你也會害怕嗎?
怕什麼?怕我與你同歸于盡?
你,也,配?
我抓住榮貴妃的手,欺身向前,以最快的速度将手中剩餘的藥丸塞進了榮貴妃嘴裡。
「唔!」
榮貴妃吓瘋了,用力拍抓我捂着她的嘴的手。
我看着榮貴妃,忽然覺得她好美——她的恐懼、她的眼淚、她的哀求。
這份生動的美,看得我幾乎落淚。
眼見她咽下了藥丸,我終于松開了手。
「皇上!皇上!」榮貴妃撲倒在地,連滾帶爬抓住皇帝的衣擺,狼狽起身。
頂着滿面的淚水,她聲淚俱下:「皇上救我!霍炤華……霍炤華要害我!宣太醫!宣太醫啊!來人!——」
皇帝愛美麗的東西,可好奇怪,他居然不愛此時的榮貴妃。
明明……這會兒的榮貴妃,看着比平時順眼多了。
我垂手站在一旁,冷眼看着皇帝嫌惡地推開榮貴妃,看向我。
我淺淺彎了彎眼,自覺面上并無太多笑意。
我問他:「您覺得,我和榮貴妃,誰會先死?」
13
皇帝沉默着。
良久,他幽幽歎息,上前捏住我的下巴強迫我張開嘴,又強硬地逼我彎腰:「乖,把藥吐出來,沒毒也不能亂吃。」
我彎着腰,盯着自己的鞋尖,笑得好痛快。
精明如皇帝,早該知道那藥沒毒。
可他不敢賭,于是想看看我會怎麼做。
他覺得我會怎麼做?
——歇斯底裡地為自己的辯解嗎?聲淚俱下地控訴他不信任我嗎?
不。
我會用他的辦法。
瘋魔殘暴、睚眦必報如他,若惹一身污名,便頂着污名回擊。
我在用我的言行告訴他——「看啊!你我是一樣的人,我就是你要找、要愛的人!」
「笑什麼?」
皇帝見我吐不出,扶直了我。
他的動作好輕柔,近乎笨拙地為我撫平亂發:「炤華,可是難過?」
他問我,試探我:「朕沒有第一時間站在你這邊,可是難過了?」
「不。」我盯着他,隻是笑:「皇上九五之尊,您說誰是對的,誰就是對的。我聽您的。」
定然沒人同皇帝這般陰陽怪氣的說過話。
他的第一反應并不好看,但很快又沉沉歎息,将我擁入懷中:「何必怪言怪語,怨就是怨,是朕的不是。」
我眨眨眼,淚水順着臉龐滾落。
恍惚間,我覺着我似乎在哪兒見過這一幕。
「你看看,你又在試探我的底線!壞炤華!」——我想起來了,是皇姐,皇姐也這麼無奈地對我妥協過。
啊。
我竟然用對皇姐撒嬌的招數,對付皇帝。
這麼好的伎倆,這會兒……髒了。
忽地,我覺着萬分委屈,枕着皇帝的肩膀細細抽泣起來。沒多會兒,哭聲轉大——不對不對!都不對!我都哭成這樣了,皇姐該來安慰我了,該帶蜜餞來哄我了!
「炤華?」
皇帝擁着我,頗有些手足無措的意思。
他拍着我的背,替我順氣,擡眼瞥見驚愕萬分的榮貴妃,才冷了臉。
他好殘忍。
他說:「榮妃為何還在這礙眼?滾。」
14
一夜之間,後宮變了天。
榮貴妃變成了榮妃,被勒令禁足于寝宮,非召不可外出。至于我宮内的眼線,也一并被皇帝拔除了。
我恹恹靠着貴妃榻,有一下沒一下地捋着皇帝的黑發。
今日,他未冠發,黑發如墨藻披散,蜿蜒在我身上、腿上。
「頭發有什麼好玩的?」皇帝枕着我的腿,擡手撫摸我的臉頰。
我垂眸不語,見殿内的香快燃盡了,便叫宮娥去點新的。
「炤華可是身子不适?」皇帝突然問。
我茫然眨眼,用眼神詢問他。
「那藥丸……」皇帝牽過我的手,捏着我的掌心:「朕叫禦醫看過了,翻了好些典籍才查明,那是你們齊國特有的東西,能鎮痛、舒緩心悸。炤華可是身子不适?」
我冷淡地抽回手:「無事,做着玩而已。」
一次推拒是情調,兩次是有脾氣。
三次,可就是蹬鼻子上臉了。
皇帝冷了臉,起身叫人為他冠發:「炤華既然沒有興緻,朕便改日再來吧。」
我别開臉。
「……皇上。」一旁的宮娥忽然下跪,「娘娘做那味藥是為了……」
「滾!」我忽地厲斥,「這裡有你說話的地方嗎?」
宮娥吓得白了臉,閉上嘴。
可皇帝叫她說,她隻得說:「娘娘見皇上整日頭疼,才制那味藥的。娘娘是心疼皇上,又不好意思說……」
我噌地起身,朝宮娥罵了句「混賬玩意兒!」便快步朝内廳走去。
皇帝很快追過來,又變了嘴臉。
「炤華,朕好歡喜。」他說,笑意幾乎從眼裡湧出來。
我靜靜看他,緩緩笑了。
是嗎?
我也好歡喜。
15
那日過後,皇帝有些變了。
他信我愛他,信得他好開心,連人都少殺了幾個。
他也愛我,于是再帶我去刑房作樂的時候,會詢問我的意思。
他在試着尊重我。
一個怪物,有了珍視的東西,卻不知珍重為何物。
就像我幼時笨透了,見皇姐喜歡逗鳥兒,便擒了滿院的鳥兒為皇姐制「百禽圖」那樣。
皇帝也笨透了。
他沒用對方法——想讨好我,他該命人提着他和榮妃的頭顱獻給我。
如此,我才會愛他。
……
日子就這麼一天天過着,我看着皇帝眼中愈發深重的愛意,歡喜極了。
更讓我歡喜的,是前日禦醫為我診脈,診出了喜脈。
我幾乎是喜極而泣。
皇帝卻慌了,他愣了片刻、又來回踱步幾趟,這才緩過神逼問禦醫是否确定。
得到肯定的答案,他手足無措片刻,才欣喜地擁抱我:「太好了,炤華!我們就該有個孩子,早該有個孩子了!」
皇帝高興得如同孩子,好不容易冷靜了,又連忙問禦醫該如何調理我的身子,平日可有該注意的事項。
我靠着床柱,看着他兀自忙碌。
擡手撫摸平坦的小腹,我不禁感歎——真好啊……我又多了一件籌碼。
16
皇帝的寵妃有孕,自然是值得高興的事情。
大赦天下不可取,可赦免後宮之人卻可以。
皇帝小心地摟着我,連說話都是輕輕的:「赦免那些罪人,以後我們的孩兒就是他們的恩人。多好,等孩兒出生了,又多些人跪他。」
他拉着我,同我說以後,問我想不想做皇後。
「炤華該做皇後的,我們的第一個孩子,合該得到大夏的一切,不論是男是女,都該得到最好的。」
皇帝親吻着我的手背,擡眼看我。
我看着他,那麼亮的一雙眼,盛滿了喜悅與憧憬,真好看。
越看越喜歡,我捧着他的臉,在他眼上印下一個吻。
「不要後位,我要你。」我說。
句句屬實,肺腑之言。
17
皇帝即使有心,也不可能日日夜夜陪着我。
他有公事,有批不完的奏折。
每到這時,我就會到處逛逛。
後宮大赦,冷宮的妃子被放到宮外,禁足後被遺忘的宮妃有了喘息之地。
而我,我在等一場「邂逅」。
後宮說大不大,我想着盼着,終于叫我見到了想見的人。
榮妃。
她消瘦了不少,我好心疼。
這麼瘦弱,到時撐不過七日,我會難過的。
于是,我囑咐身旁的宮娥,将我殿内禦賜的補品送些給她。
「用你假好心?」榮妃黑了臉,削薄如紙片的胸膛劇烈地起伏着。
她被關了好久,久到幾乎連皇帝都要記不得有這麼個人。
再站在禦花園,她的胸膛已然盛放不下她的怨恨、她的委屈和她的不甘,種種情緒壓得她喘不過氣來。
她曉得她該收斂羽翼、謹言慎行,可她無處發洩!
「你以為你能得意多久?」
這口舌之快,榮妃不逞不快!
她逼近我,目光落在我的小腹上:「有了孩子又怎麼樣?勝局已定?」
她慘笑兩聲,不知想起什麼,那慘淡的笑聲愈發爽快。
她滿面欣喜:「你皇姐也有過孩子,你知道嗎?」
我兀地擡眼,将視線從一旁的池水轉向她。
見我有所動搖,榮妃痛快極了:「哦,你應當是不知道的。畢竟,我大夏的皇子,縱使不足三月,也該葬在我大夏的皇陵!」
那池水好綠啊,如果我裝作被她推進水裡,皇帝會不會弄死她?
「霍炤華。」榮妃附在我耳畔,輕聲道:「這宮中,最不缺的,就是女人和孩子。」
我充耳不聞,隻看她——她怎麼不推我啊?打我也行,總該給她安個罪名吧?
榮妃:「霍君華的下場,未必不是你……」
不對!錯了!
我要弄她,憑什麼還要找由頭?
我站在這裡,從來都是為了看她受苦受難!
我猛地擡眼,舉起手朝她推去,毫不設防的榮妃跌進池水中。
「救命!救!————」我才發現,榮妃不會水。
我接過宮娥遞來的帕子,擦了擦掌心,神思清明:「快些找人把榮妃撈上來,可别着涼了。」
說完,我深深看了榮妃一眼,步伐輕盈地離開。
18
「炤華太莽撞了,今日榮妃的父親與其一衆門生,可是在朝堂上參你了。」
臨睡前,皇帝突然道。
我閉着眼,自然知道榮妃為何敢屢次言語威脅、激怒我。可容妃背後的人,何須我親自對付?
我還有皇帝呢。
「睡了?」見我不回話,皇帝起身看了我一眼。
随後,他命人熄了燈。
我做了夢,夢到皇姐。
她好開心啊,撫着小腹朝我看來:「炤華,快來!」
欣喜溢滿了我的胸膛,我小跑過去,伸出手卻不敢摸摸皇姐的小腹。
「炤華,别怕。」皇姐握住我的手,将其按在小腹上,糊了我一手的血。
沒了。
什麼都沒了!
皇姐的小腹上,隻剩一個血窟窿。
我吓得尖叫,抱着不知何時倒地的皇姐号哭。
我求天求地,求眼前面目模糊的每一個人——救救皇姐!你們救救皇姐啊!
懷中的皇姐被我驚擾,猛地睜開眼:「炤華,你為何還不為我報仇?」
……
「皇!」
「炤華炤華!朕在這!在呢!醒醒!」
手被溫熱的手掌包裹住,我迷蒙間睜開眼,見到了滿目擔憂的皇帝。
見我終于醒了,他松了一口氣:「可是做噩夢了?」
我失神望着皇帝,眼淚順着眼角滲進發絲中。
你為何不愛皇姐?
她那樣好,你為何不愛她,還放任她死了。
皇姐那麼怕疼,走的時候該多害怕啊……
「都是夢,都是假的,炤華不怕。」皇帝見我落淚,疼惜地吻我的臉頰。
等我情緒穩定了,他才問:「夢到什麼了?」
我望着空白處,喃喃:「她說我會和我阿姐一樣,阿姐就是她殺的。」
「你阿姐?」
皇帝有片刻迷茫,緊接着變了臉:「霍君……」
打住嘴,他想起來了,終于想起來了!
——霍炤華還有個姐姐,慘死在他的宮中。
皇帝神色變幻萬千,盯着我的眼中閃爍着難以言明的情緒。
随後,他俯身抱住我,安撫道:「不怕,炤華不會那樣。」
他的手在我身上遊走,最後落在小腹:「朕會為你讨回公道。」
我輕輕點頭,回抱他,眼神空茫地望着高處笑開了。
我的刀啊……
别把自己磨得太快,鈍刀割肉,才有意思呢。
19
一個月後,皇帝滿面喜色地來找我。
面上的笑宛若單純的少年,他牽住我的手:「炤華,朕有禮物要給你。」
容不得我多問,皇帝興沖沖地牽着我去了刑房。
刑房還是那個刑房。
人還沒到,便能聽清裡頭的慘叫聲。
我敏銳地從中捕捉到了熟悉的聲音,抓緊了皇帝的手。
是榮妃。
她戴着鐐铐,衣衫褴褛地趴在地上,猶如一條死狗。
「炤華,你開心嗎?」皇帝問我。
榮妃聽到皇帝的聲音,掙紮着起身,「皇上!臣妾沒有害霍炤華!臣妾沒有!」
她期期艾艾地匍匐着,朝皇帝爬去。
我這才發現,榮妃的腿廢了。
看。
皇帝記不清他害了多少人。
我的皇姐,斷的是雙手啊!
「是你!」榮妃總算看到了我,「定是你在皇上面前說了什麼!是你害我至此!你憑什麼?!我阿爹……我阿爹呢?」
榮妃有些瘋魔了,神思昏亂。
一會兒咒罵我,一會兒要見爹娘。
我轉頭問皇帝:「榮妃的爹娘呢?」
「全部下獄了。」皇帝冷淡接話。
榮妃像是突然清醒了,陡然頓住哭喊。
無神地盯着皇帝的衣擺看了一會兒,她猛然暴起:「我阿爹為你的皇位出了多少力?為你排除了多少異己!你穩坐朝堂之前,都是阿爹在幫你啊!憑什麼!你憑什麼?!」
皇帝冷眼蹬開她,高聲道:「來人!——」
一聲令下,幾個精壯男人出現,将榮妃拖向了角落。
我的注意力被轉移走——那幾個男人……就是他們帶皇姐回家的,皇姐的事,他們也有一份!
我胸口湧出巨大的喜悅,細細密密的,幾乎填滿我破破爛爛的靈魂。
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