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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瑪格麗特•尤瑟納爾:馬爾戈的微笑

作者:老林愛讀書

瑪格麗特•尤瑟納爾(1903-1987)生于布魯塞爾,原名瑪格麗特•德•克萊揚古爾。1921年,父親把她的名字重新組合成“尤瑟納爾”(少了一個C)作為她的筆名,自費出版了她的長詩《幻想的樂園》。後來她也發表過詩集、散文和評論,不過主要的成就是小說。

尤瑟納爾的第一部小說是《阿萊克西或徒勞的搏鬥》,打破了當時描寫同志的禁區。她的第二部長篇小說《新歐裡狄克》,描寫的也是一個男人在婚後的複雜心理。代表作是曆史小說《哈德良回憶錄》和《熔煉》。在晚年發表了回憶她的家族的三部曲,《虔誠的回憶》是對母親的回憶;在《北國檔案》中,回憶了她的祖父和父親的生平。未完成的小說《何為永恒》也是記叙父親的。

尤瑟納爾善于描寫遠離自身的題材。她在1980年當選為法蘭西學士院院士,也是學士院成立三個半世紀以來的第一位女院士。

【法】瑪格麗特•尤瑟納爾:馬爾戈的微笑

馬爾戈的微笑

瑪格麗特•尤瑟納爾

【法】瑪格麗特•尤瑟納爾:馬爾戈的微笑

輪船像一隻随波逐流的水母在平靜的海面上飄蕩。一架飛機在山巒之間一抹狹窄的天空中盤旋,猶如憤怒的蜂群,發出刺耳的嗡鳴。這是盛夏的一個風和日麗的午後,太陽已經在門的内哥羅那光秃、貧瘠的阿爾卑斯山後面消失,巴爾幹半島彎彎曲曲的岸邊,清晨河水一片碧綠,現在卻變成了深灰色。雖然簡陋低矮的房舍和明淨清幽的景物都具有斯拉夫特色,但那灰暗的色調和萬裡無雲的晴空卻不能不使人聯想起東方和伊斯蘭教。大部分旅客已經上岸,正在同穿着白色制服的海關人員和身配三棱劍、威武如天兵的士兵們交談。隻有希臘考古學者、埃及帕夏和法國工程師還留在甲闆上面。工程師要了一瓶啤酒,帕夏在喝威士忌,考古學者卻喜歡檸檬水。

“這個國家真令人神往。”工程師說:“科多爾和拉方斯兩個海港,也許是從巴爾幹到烏拉爾的大斯拉夫王國通往地中海僅有的出口。這個國家沒有受到歐洲地圖上國界變遷的影響,始終向内地擴充。由海路去内地必須經過裡海、芬蘭、黑海等地形複雜的海峽和達爾馬提亞海岸。在這塊遼闊的土地上,種族的多樣性并沒打破壞它的統一,正如大大小小的波浪無損于大海的壯麗一般。不過,現在我感興趣的不是地理,也不是曆史,而是科多爾;按他們的說法,也就是卡培羅海口。正像我們從這艘意大利客輪甲闆上所能看到的那樣,科多爾港隐蔽得很好,海灣内波濤洶湧,公路彎彎曲曲一直通到采蒂聶。在斯拉夫傳說和史詩中,科多爾不過是一個很普通的地名。不信基督教的科多爾,曾在阿爾巴尼亞穆斯林的枷鎖下度過艱難的歲月。帕夏,您是知道的,塞爾維亞史詩中對這些穆斯林從未給予過正确的評價。而您呢,路卡迪,您像主人熟悉自己莊園的每個角落一樣,對曆史了如指掌,您不會對我說,您沒有聽人說過馬爾戈克拉列維奇吧?”

“我是考古學者”,希臘人說着放下了檸檬水杯,“我隻知道琢磨過的石塊,而您的塞爾維亞英雄卻是用血肉築成的雕塑品。不過,這個馬爾戈曾經引起我的興趣。盡管塞爾維亞的信徒們在他的故土建立了一些頗為壯觀的寺院,我還是在遠離他的傳奇故事廣為流傳的希臘找到了他的蹤迹。”

“那是在阿托斯”,工程師插話說:“馬戈爾克拉列維奇巨人船的屍骨就安葬在那座聖山上。從中世紀以來,除了安葬在那裡的死者的身份外,那座山一切如故。六千個盤着頭發、蓄着長須的僧侶每天還在為他們虔誠的恩主能夠得升天堂而祈禱。這位君王治下的特雷比德松族早在幾個世紀以前就滅亡了。令人寬慰的是,人們并沒有很快就把往事忘得一于二淨。一些長老在禱告的時候,還經常提起世界上的某個地方或者十字軍時代的某個家族。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馬爾戈是在波斯尼亞或克羅地亞同奧托曼的土耳其人作戰的過程中犧牲的。但他的遺願是要在信奉東正教的西奈半島安眠。當時有一條小船不顧東部海中的暗礁和土耳其艦隊的伏擊,成功地把他的遺體運到了西奈。這是一個動人的故事,不知為什麼它使我想起了阿爾蒂爾最後一次跨海出征。

“西方是有英雄人物的,但是像中世紀的騎士受盔甲的束縛一樣,清規戒律捆住了他們的手腳。而這位粗犷的塞爾維亞人,的确是個名符其實的英雄。他的每一次沖殺,在土耳其人眼裡簡直就跟高大的古松劈頭蓋臉地從山頂上滾下來一般。我對你們講過,那時候門的内哥羅處于伊斯蘭教統治之下。塞爾維亞邦的人口太少,無法公開同穆斯林争奪黑山的所有權。馬爾戈克拉列維奇同伊斯蘭國家中假意吸附的基督徒,心懷不滿的官吏和因失寵而生命受到威脅的帕夏建立了秘密聯系。他越來越需要同這些人直接接觸。但是,盡管他有着女人一樣的美貌,個頭兒卻太高了,即便化裝成乞丐、盲樂師或女人也不可能混進敵人營壘。人家一看到那過分高大的身軀,立刻就會認出他來。船舶想找個僻陋的海灣靠岸也是不可能的,因為懸崖上設有數不清的崗哨,時刻準備對付單槍匹馬、來去無蹤的馬爾戈。然而就在那裡隐約可以看見條小船。船上,藏着一個遊泳能手,隻有魚兒才能在水底跟上他的行蹤。馬爾戈遊泳的本領可以和鄰邦伊塔克的尤裡塞斯媲美。他還善于引誘女人,常常通過海上的複雜水道去到科多爾的一幢木屋腳下。那幢房子的木料已經被蟲子蛀蝕,不停地在海浪中搖晃。斯古塔裡帕夏的遺孀,日夜思念着他,早早就出來迎候。她瞞着家裡的仆人,用油揉搓并用自己的身體在床上溫暖那被海水凍得冰涼的身子,晚上,還提供友善讓他與自己的代理人及同夥會面。天剛蒙蒙亮,她就來到沖清的廚房給馬爾戈準備好最可口的菜飯。而馬爾戈呢,則不得不對她那軟塌塌的乳房,粗壯的大腿,相連成線的眉毛強作歡顔,接受這位半老徐娘熱烈而又多疑的愛情。當他跪下禱告時,看見寡婦随地吐痰,肺都氣炸了。馬爾戈打算遊回拉古斯的前一天晚上,寡婦又下廚房做飯去了。淚水模糊了她的眼睛,使她不能像平日那樣專心,結果把羊肉燒老了。當這個倒黴的女人把菜端上桌子的時候,馬爾戈剛剛喝完酒,不由得大發雷霆,用沾滿肉汁的雙手揪住她的頭發,吼道:

“該死的母狗休想讓我吃百歲老羊肉?!”

“這是一頭肥羊”寡婦回答說:“是羊群裡最嫩的一頭。”

“肉根本咬不動,就跟你這個老妖婆的肉一樣,還帶着讨厭的臊味。”醉醺醺的年輕基督徒說:“你烤的肉比地獄裡的還難吃!”

說完他一腳把肉從開着的窗戶踢進了海裡。

寡婦默默地擦去了地闆上的油漬和滿臉的淚水,顯得像前一天晚上一樣溫柔和熱情。天亮時,刮起了北風,繼而上掀起層層巨浪。寡婦溫存地勸他改個日子再動身,他同意了。正午,烈日當空,馬爾戈躺下睡了一覺。當他醒來站在百葉窗前伸懶腰時,突然瞧見外邊刀光閃閃:一隊土耳其士兵已經包圍木屋,封鎖了所有的出口。馬爾戈急忙跑到探向海面的陽台,波濤拍擊着岩石,發出雷鳴般的轟響。在風急浪險的海灣裡,看不到一隻小船的影子。馬爾戈撕掉襯衣,一頭紮了下去。山頭朝他腳後飛馳,他朝山腳下猛跌。士兵們由寡婦領着屋裡屋外搜了一遍,沒有找到這個年輕的巨人。最後他們看見撞壞了的陽台欄杆和扔在地上的破襯衣,才恍然大悟,呐喊着沖到了海灘,他們又恨又怕。每當惡浪湧到腳前,他們就不由自主地向後倒退。在他們看來,北風的呼嘯就像是馬爾戈的笑聲,四周的浪花仿佛是馬爾戈啐到他們臉上的唾沫。馬爾戈遊了兩個小時沒能前進一步。敵人對準他的腦袋射出的支支利箭卻都被大風吹得偏離了方向。他在綠色的海浪裡時隐時現。最後寡婦把自己的披巾牢牢地拴到一根阿爾巴尼亞人用的長腰帶上,讓一個專捕鮪魚的老漁民用它套住了馬爾戈。馬爾戈被勒得半死,拖到了岸邊。他在老家山上打獵時,經常見到獵物用裝死的辦法逃走。如今他也本能地效法起來。

小夥子被土耳其人拖到海灘,他全身青紫,仿佛早在三天之前就已經斷了氣。他的身體冰涼僵硬,頭發沾滿泡沫,貼在凹陷的太陽穴上。他閉着眼睛看也不看傍晚時分的遼闊天空。緊繃着被海水泡紫了的嘴唇,無力地垂着雙臂,即使伏在他那寬厚的胸脯上也聽不見心髒跳動的聲音。村中的女人們紛紛彎下腰去端詳他的面容,長胡須輕輕地紮着他的面頰。他們看了一會兒之後,直起身子異口同聲地說道:

“真主! 他死了,像隻爛耗子,像條死狗。把他扔進藏污納垢的大海裡去吧,免得他的屍體弄髒我們的土地。”

但是狠毒的寡婦哭過一陣之後狂笑了起來。

“再大的風浪也淹不死馬爾戈。”她說:“一個絲套是勒不死他的。你們看,他沒有死。如果把他扔進大海,波浪就會把他送回故鄉。對他來說,大海就像我這個可憐的女人一樣軟弱。快去拿釘子和鐵錘來!現在耶稣也幫不了他的忙啦。你們就像釘死耶稣那樣,把這個狗東西釘到十字架上,看他的膝蓋會不會痛得發抖,看他死不認賬的嘴巴會不會喊叫。”

劊子手們從修船工的案子上拿來了釘子和鐵錘。他們把釘子楔進年輕的塞爾維亞人的手心,用尖石刺穿了他的腳掌。但是,馬爾戈忍着,身子一動不動,臉上仍然毫無表情,連肌肉也沒有抽搐過一下,隻有幾滴淡淡的鮮血從傷口慢慢滲了出來,因為他不僅能控制自己的心髒,而且也能控制血流。于是,長者們把鐵錘扔得老遠,凄然喊道:

“請真主寬恕,我們折磨了一個死人!在他的脖子上拴一塊大石,頭讓大海把他帶走,同時也把我們的過錯埋進深淵吧!”

“要用一千根釘子和一百把鐵錘才能把馬爾戈克拉列維奇弄死。”險惡的婆娘說道:“把燒紅的木炭放到他的胸口,看他會不會像蛻皮的蟲子一樣蜷縮。”

劊子手從撚縫工的火爐裡鉗來木炭,在被海水凍得冰涼的遊水者的胸膛上劃了一個大圓圈。燃着的木炭如同凋謝了的紅玫瑰,熄滅了,變成了黑色。馬爾戈胸前的灼傷就像巫師跳舞時在草地上踩出來的腳印。但是小夥子一聲不哼,連眉頭也沒有皺一下。

“真主,我們造孽了。”劊子手們喊道:“隻有上帝才有權對死者用刑,我們這樣侮辱他,他的兄弟和甥侄是不會善罷甘休的。是以,最好把他塞進麻袋,再墜上石頭,不讓大海洩露我們扔下去的是什麼人。”

寡婦說:“該死的東西!他會用胳臂肘捅破麻袋把石頭摘掉。我說不如讓村裡的姑娘到沙灘上來跳舞,看他動不動心。”

人們跑去把話傳到村裡,姑娘 們趕忙換上節日盛裝,帶着長鼓和短笛來到海灘上,手拉手圍着屍體跳起舞來。領頭的姑娘手裡揮動着紅手絹,舞步輕盈,像羚羊在歡跳,像山鷹在翺翔。她長得很漂亮,褐色的頭發和白嫩的脖子更使她格外迷人。任憑少女的赤足輕輕地踢着自己的身體,馬爾戈紋絲不動。不過他的心卻由于激動而越跳越快,越來越亂。盡管擔心被人識破他的嘴角還是艱難地綻出一絲幸福的微笑。他的雙唇在輕輕地蠕動,像是在接吻。由于時近黃昏,劊子手們和寡婦誰都始終沒有察覺到這一生命的迹象。唯獨艾希被小夥子的英俊吸引,明亮的眼睛一直盯在他的臉上。突然她的紅手帕掉到了馬爾戈的頭上,遮住了他的微笑。姑娘胸有成竹地說:

“對着一個死去的基督徒無遮無掩的肢體跳舞,我覺得不太好,是以我就把他的臉給蓋了起來。要不然看了怪瘆人的。”

說完,她又繼續跳舞,以分散劊子手們的注意力。她在等待晚禱時刻的來臨。待到那時,人們都得離開海灘。終于,從清真寺的塔頂傳來了喊聲:“該拜天主羅!”

男人們紛紛湧向簡陋的小清真寺,疲憊不堪的姑娘拉着拖鍊三三兩兩地朝鎮上走去。艾希一邊走,一邊不時地回頭張望。隻有多疑的寡婦獨自留下來守着那具假屍。突然馬爾戈坐了起來,揪住寡婦紅棕色的頭發,用右手拔出左手上的釘子,猛地紮進她的咽喉,接着又用左手取下右手上的釘子,刺進她的前額,随後,馬爾戈拔出穿過腳掌的尖石,用它挖掉了寡婦的眼睛。當劊子手們回到海灘時,發現赤條條的男屍已經不翼而飛,剩下的是一具血肉模糊的女屍。海面上的風暴已經平息,但是超重的小船始終沒能追上隐沒在海浪中的逃亡者。馬爾戈終于回到了自己的國家,而且還帶着那位曾經引出他的微笑的美麗姑娘。不過,打動我的不是他的榮譽,也不是他們倆的幸福,而是他的巧妙僞裝和忍受折磨時嘴角上的微笑。對他說來,欲望真是既甜蜜又痛苦。你們看,天色黑了,在這科多爾的海灘上,人們幾乎可以想象出把灼熱的炭火用作刑具的劊子手,翩翩起舞的姑娘和頂不住女色誘惑的小夥子的形象。”

“真是一個離奇的故事。”考古學者說,“不過,您的說法也許是比較新的,想必還有老點兒的傳說,我倒想打聽打聽。”

“這您就不對了,”工程師說,“我講的這個故事,是去年冬天為東方快車線路開隧道時,從一個村子的農民那裡聽來的。我不想說您那些希臘英雄的壞話,路卡迪他們一氣之下鑽進帳篷不再出來,他們為死難朋友号啕痛哭,他們倒拽着敵人屍體繞着攻克下來的城池兜圈子。但是請相信我的這一看法:《伊利亞特》中還缺少阿喀琉斯的微笑。”

(廖練迪 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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