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鄉村風情短篇小說 母親的嫁妝櫃上有一個豁口

作者:杜官恩和宋紅蓮文學号

@我喜歡跟着父親“日夜兼程”,并不是我喜歡“趕路”,而是母親要求父親帶上我的。我小時候很憨巴,放在哪裡坐着就一直坐着,父母稱這種憨巴叫聽話。直到現在,我才了解母親的良苦用心。  

關鍵詞:吵架,嫁妝櫃,鄉野風情

鄉村風情短篇小說

  母親的嫁妝櫃上有一個豁口

  一、留門

  每天晚上,我和妻子吃完飯,都會坐下來聊一會兒天。大約十幾分鐘,時間一長,成了一個固定節目。就像唱完一場戲後朝觀衆拱手抱拳或者是鞠躬謝幕。在我們之間,這是一段美好的時光,它平靜而又必不可少。我們朝後躺在靠背椅上,身體放軟,桌子上的碗盤也不收拾,就讓它們攤在那兒。碗盤裡的食物吃得所剩無幾,但沾附在碗盤上的飯菜香味仍然餘韻悠長。我們所談的話題,往往也和這些香味一樣,久久萦繞在我們所處的小小的而又精緻考究的飯廳裡。

  我們聊天的話題,沒有一個确定的方向,都是随性而來,範圍很廣,怎麼開心怎麼來。但卻是都有一個主題,都會圍繞這個主題鋪開來講。今天,我們東扯西拉,毫無意識地扯到了夫妻扯皮吵架的事情上來。今天的主題是:在一起生活得好好的兩口子,為什麼會喜歡吵架呢?我冥想良久,似乎找到了其中的原因之一:那就是我們的生活,在日新月異的同時,也摒棄了老輩人處理夫妻沖突時的技巧一一留門。

  夫妻吵架的當口,是控制不住的,都覺得自己心中有委屈,不吐不快。那就放開了吵,遵循基本原則地吵。這個基本原則就是,君子動口不動手;還有一個原則是,不能破壞财物,想摔東西就選擇便宜的、損失不大的摔。如此這般,跟你吵架的對方,看你還在珍惜這個家,一般不會跟你竭盡全力地吵,隻是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像甩出一串點燃的鞭炮,你要它不炸是不可能的。關鍵是吵架之後,如何作修複和處理。

  我們的父母一輩人,處理這種沖突時,有一套技巧,可以找出來,值得我們借鑒學習一下。

  吵過架之後,礙于面子,兩人互相不說話,互相不理睬,那是自然的。但基本上都會在家裡各幹各的,各完成各的任務。像火車道上的兩根鐵軌,互不相幹,但能同時到達同一個地方。

  像燒火做飯,不會隻做自己的一份。再氣不過,也要做出一家人的飯份,脾氣好的還會端到桌上。聲音不到眼睛到,時候不到熱氣到,兩人可以悶聲不響地吃一頓飯,但心頭的冰塊正在悄悄融化。

  有時候男人氣不過,會夜晚出門散心散步。這個時候,在家裡的女人一般都會留門。農村的大門,門闩很結實,如果插上了,是沒辦法從外面打開的。女人會虛掩着門,會用一把椅子輕輕地反抵着門。男人回來,一推大門就能開。推開的那一瞬間,心裡肯定是會激動的,會領會出女人的“刀子嘴,豆腐心”。這時,男人會一聲不吭,悄悄摸到床上睡下。有時候,女人會主動跟男人說一句話,就算“給你台階下了”。這叫做“得罪老公一句話,得罪大人家一杯茶”,簡單之緻。

  其實,如此種種行為都可以叫着留門。留門的目的,是讓對方好進來,繼續和自己一起生活。而現在的我們,好像許多人都失去了父母那樣的耐心。變得十分強硬,十分自我。碰上夫妻沖突爆發,基本上就是将門關得死死的,不給對方留一點縫隙,往往會造成兩敗俱傷。在這一點上,我們不妨多學習學習我們的父母,給别人留門,也是給自己留門。

  想到留門,還想到了另一層。即便是兩口子不吵架,也要注意留門。你喜歡什麼,忌諱什麼,要主動亮出來,不要讓喜歡你的人去猜。否則,時間一長,人累心也累。

  二、幺姨待我如親生子

  這個幺姨從小就有印象,最早的時候,還在父親“頂丫馬”帶我出門東奔西跑的時候,就有模糊的片段似的記憶。

  父親在和一般人搭草台班子唱花鼓戲,其中就有幺姨的老公,我們喊的壽伯。那時戲團沒有旦角,都是男扮女裝。我父親恰好身材高挑,嗓音尖細,捏一捏嗓子就可以反串旦角。壽伯呢,戲路較窄,隻能跑龍套,當衙役和丫環之類湊湊熱鬧。不過壽伯挺喜歡我,每天夜晚趕路幾十路,披星星戴月亮,父親頂我頂累了,在一群人當中,都是壽伯搶着換父親歇的肩頭。

  那時候的月亮和樹影,或者是月黑頭的黑咕隆咚兩眼看不見路,在我的印象裡,很頑固地存留到現在。直到這次和妻子談起這件事,也是從這點印象開始的。

  我喜歡跟着父親“日夜兼程”,并不是我喜歡“趕路”,而是母親要求父親帶上我的。我小時候很憨巴,放在哪裡坐着就一直坐着,父母稱這種憨巴叫聽話。直到現在,我才了解母親的良苦用心。父親有一幫戲迷,其中不乏大姑娘和小媳婦。有些女人特别瘋狂,打賞父親時,連耳環和手镯都舍得摘下來,還逼迫父親戴上。後來,母親發現了,逼問父親,“這些手镯耳環哪裡來的?”父親說:“這些是道具。”母親疑惑地問:“怎麼跟真的一樣呢?”父親說:“道具嘛,當然是越真越好呐!”母親不再追問,隻是要求父親出門時帶上我。

  母親是這麼想的,我雖然小,起不到替母親監督父親的作用。但我會哭,經常哭,感覺到不舒服了就會哭。父親經常要照顧我,就沒有時間去私自相會年輕的姑娘媳婦。

  但母親失算了,她哪裡想到我就是一個憨巴呢。父親唱他的戲,辦他的事,一直沒有受到我的幹擾。

  送東西的姑娘媳婦中,就有這位幺姨,那副銀手镯就是她送的。

  當初送給父親時,就是直接從手腕上摘下來的,還帶着幺姨的體溫。

  因為和壽伯的關系很好,父親當然明白幺姨是什麼意思,當然會拒絕。“這不行不行,我和老壽是兄弟夥兒,朋友妻,不可欺。”

  幺姨很固執,“他是他,我是我,我想怎麼做他管不着。你演戲戴上它,就代表我的魂兒就跟着你在走。”

  父親隻好以道具為名接受了幺姨的手镯。

  此後,我便經常和父親一起來到幺姨的家裡。壽伯在家時,就和壽伯一起聊天聊戲,喝大酒。壽伯不在時,父親就把我安排在堂屋和麼姨的兩個女兒一起玩耍,他們就避着我們去幹大人的事。幺姨的兩個女兒一直對我很親熱,就像親姐弟一樣地好,一輩子都這樣。

  幺姨呢,也如此,好像跟母親對待我一樣。我們這裡的風俗,幺姨不是随便叫的,一定得是父親母親的親妹妹。對外面的年輕女人,都喊作阿姨。我最開始就把幺姨喊作阿姨,是幺姨說,喊阿姨顯得生分,就喊幺姨吧。

  可能就是一聲幺姨把人喊親熱了吧。我後來念書的時候,學校就在幺姨家的旁邊。每到中午放學,幺姨的兩個女兒就約我到她們家吃飯,并一起在教室外面等候。有時候晚上懶得回家,就在幺姨家睡了。晚上沒回家,父母也不用擔心,父親夜晚找到幺姨家時,我準在。我時常在父親的背上睡得迷迷糊糊,在夜路上來來去去。

  在我的内心,我對幺姨也有莫名其妙的好感,對幺姨的兩個女兒也是以姐姐相稱。後來幺姨又生了個兒子,幺姨曾經對我說過,“你以後一定要把他當親兄弟看待呢?”

  我當時肯定不了解幺姨這句話的全面含義,隻是以和幺姨的深厚感情答應的。“以後,我們肯定和親兄弟一樣啦!”

  幺姨可能跟她的兒子講得很清楚了,而我卻雲裡霧裡,始終沒搞清楚。幺姨的兒子一直喊我“哥”,我以為和我喊幺姨的兩個女兒為“姐”一樣,沒什麼更深的内涵。直到這次和妻子聊起這件事,才後知後覺,幺姨的兒子有可能是“親兄弟”。這個收獲太意外了,竟然有些莫名其妙的興奮感,有一種急迫想“再見一次兄弟、加以證明”的沖動。

  在父母親那個年代,有這種關系的,好像不止一例兩例。有的人,明确這種關系後,會當作親戚走動。有的人,雖然明面上不說什麼,不挑破,但内心上會當作兄弟姐妹一樣對待。

  三、母親的嫁妝櫃上有一個豁口

  母親的嫁妝櫃很老氣,大概一米五寬,不到兩米高。兩扇對開櫃門,沒有抽屜。底部是小暗廂櫃,在内部開口,一尺見方,由一塊木闆蓋着。我記得,這個小廂櫃容量有點大,不當季的衣帽鞋襪都可以往裡面塞。再掏出來時,我們往往會匍下身子,伸進胳膊,要在裡面摸索很久才能撈得到所需的東西。

  母親的嫁妝櫃,外面刷的是大紅色的素漆,沒有光澤的那種,包括櫃頂上的一口大木箱和一口小木箱。小木箱很結實,可以上鎖,可以站人,可以當闆凳坐。隻是大木箱子很早就壞了,不能放衣物,後來用于儲藏幹豆餅,可以防老鼠。

  自從我生下來時,母親的嫁妝櫃就一直放在牆角落裡沒動。好像沒什麼印象,實際上是印象固定了,它有一點什麼變化都會及時感覺到不一樣。

  有一天,我發現母親的嫁妝櫃,在暗廂腳下,豁了一道一寸多寬的大口子,露出了裡面衣服的顔色。也可以看出暗廂櫃的封闆又小又薄,好像用我的小拳頭都可以捶穿。

  我問父親,“這是怎麼搞的?”

  父親說:“我不知道啦,你去問你母親。”

  我問母親,“這是怎麼搞的?”

  母親好像剛生過氣,氣還未消。“怎麼搞的?跟你爸兩個打架摔剪子砸的!”

  “為什麼?”

  “不為什麼,就是看到你爸就來氣。”當時,母親在我面前不知道如何開口講自己的委屈,隻能這麼搪塞過去。

  那年頭,鄉下的老鼠特别多。不僅僅隻糟蹋糧食,還四處破壞東西,到處咬得大眼小窟。特别是床上的蚊帳最顯眼,好像沒有窟窿都不叫蚊帳似的。晚上睡覺,被褥上經常有老鼠“下操”。包括枕頭旁邊,經常有老鼠悄咪咪地過來,嗅探你的臉和嘴是不是它能吃的東西。

  好在我們有母親的嫁妝櫃,平時把好一點的衣服收撿在裡面,可以防老鼠叮咬。但是,自從有了這道豁口以後,老鼠就找到了進入衣櫃的通道,将裡面的衣服都咬爛了。

  有一天,父親穿一件襯衫,發現了背部有一個洞。“好,我的衣服被老鼠咬了。”

  “活該!”母親很解氣,也不跟父親補衣服,就讓父親穿着破衣服出門。母親說:“連臉都不要,還管他什麼衣服破不破!”

  不幸的是,母親的衣服和我的衣服也出現了老鼠咬的破洞。母親不得不找出針線籮箕,挑燈夜補。

  父親曾主動用木片子補過那道豁口,但為時已晚。老鼠從這裡跑習慣了,你補上木片子,過不了兩夜它就跟你啃穿了,讓人防不勝防。從此,我們家的衣服比别人家的衣服破得更多,更新檔更多,顯得比别人家更加寒酸。我上學,經常穿更新檔加更新檔的衣服,很容易讓同學們盯着,一番嘲笑,我也委屈得直想哭。

  時間一長,父親也懶得補豁口了,補也不起作用了,母親的嫁妝櫃上便一直保留着這道豁口。豁口成為常态,我們一家人便熟視無睹了。

  後來,我長大了,結婚生子。有了現在的大衣櫃,有了現在的進階樓房,加上長期注重滅鼠,過去的那種被鼠咬的日子一去不複返了。

  母親的嫁妝櫃,漸漸由裝衣服改為裝雜物。就在我起新房的時候,沒地方放,将母親的嫁妝櫃擡到了屋外,用一塊塑膠布搭着。

  沒想到,半年後,我的新房砌好了;找到一個地方來安放母親的嫁妝櫃時,一擡就散了架;裂成一塊一塊的闆子,想修補都無從下手了。

  我擔心母親會責怪我,不愛惜她的老古物。沒想到,母親比我想的開明多了。母親說:“沒用了,就應該拆了它。”

  闆子杇了,隻能當柴禾。最後,母親的嫁妝櫃闆子,在過年熬糖稀子和守歲烤火時燒光了。

  現在想來,關于那個豁口也是在竈堂和火盆的火光中,像柴禾一樣的燒了,給我們帶來過一陣甜蜜和溫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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