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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長聲 | 冒死吃河豚

李長聲 | 冒死吃河豚

李長聲 | 冒死吃河豚

日本文化名人北大路魯山人(本名北大路房次郎)和他的美食著作《魯山人的餐桌》。

北大路魯山人(1883-1959)生于京都,自幼學書法、篆刻,後又學廚藝,再學陶藝,人生就有了好多塊招牌。傲岸不羁,不屬于任何組織,兩度拒絕政府認定他為“人間國寶”。理由是不論給什麼勳章,要看誰給的,如果是宋徽宗那樣的人,也可以要。既然狷介,謗議亦随之。日前有朋自遠方來,奉陪如儀,逛京都的祇園四條一帶,路遇一家美術館,名為“何必館”,展出魯山人作品,便購票參觀。有一幅雕刻在木闆上的草書:“行高于人,衆必非之。”此語出自三國魏李康《運命論》,大概魯山人借之為自己辯護吧。

我卻有點懷疑,為人這般乖僻,當美食家能顧及乃至迎合衆人的口味麼?魯山人寫過一篇随筆《河豚毒魚乎》,認為河豚是美味,找不到比它更好吃的東西。文中寫到了松尾芭蕉,說他有一首俳句,這樣的:

“噴香河豚湯,冒死吃它太荒唐,還有鲷魚嘛。”(河豚汁や鯛もあるのに無分別)

魯山人批評:“似乎芭蕉這個人相當把常識性當作生命。他的書、他的俳句說明這一點。說什麼‘冒死吃它太荒唐,還有鲷魚嘛’,聽起來鲷魚有資格成為河豚的代用品,似乎比河豚更好吃,但鲷魚終歸不能替代河豚。作為俳句可能是名作,也不過有一點調侃罷了。從鄙人等看來,芭蕉未免是不懂河豚談河豚。其他的俳句另當别論,這首俳句怎麼也令人費解。我敢斷言,隻要是鲷魚,無論什麼樣的,都不能與河豚相比,根本不一樣。河豚的魅力那是絕對的,其他任何東西都無法企及。河豚的特質不會被這麼點俏皮葬送。”

李長聲 | 冒死吃河豚

江戶時代的畫家小川破笠所繪鲷魚。

鲷魚在日本生活中頗有風俗與文化的地位,猶如過去鯉魚之于我們中國人,但味道确實不能與河豚同日而語。不過,河豚之是以被另眼看待,恐怕首先在于它有毒。生命誠可貴,為了吃,即使是口福,也不該冒生命危險。魯山人議論:“即使不是河豚,無知的人由于無知,因何倒斃的失敗有很多例子。這是賦予無知與一知半解的宿命。就算不這樣,誰都會因何而死。走喜歡的路而死,這不很好嗎?倒在不喜歡的路上,死就是死。同樣是死,吃河豚死掉太丢人……也有人說得這般聰明,但都無所謂。”就是說,人固有一死,何妨醉後死便埋。

查芭蕉全集,并不見此作,恐怕是好事者拉他的大旗。但他确實認為河豚不如鯉魚,有詩為證:“雪中河豚湯,兩軍對壘鲙鯉勝,六月最清爽。”(雪の魨左勝水無月の鯉)河豚,日本也寫作魨或鳆。芭蕉對于吃河豚感到恐懼也是真的:“無甚鳥事也,昨日吃了河豚湯,才覺回味香。”(あら何共なやきのふは過て河豚汁)吃了河豚湯,一夜都不得安生,第二天發現自己還活着,這才放下心來。如此擔驚受怕,何必吃它呢?況且這次沒吃死,未必下次也不死。冒死吃河豚的人未必不怕死,而是以為吃不死自己。河豚從食物鍊蓄積的毒素比氰化鉀厲害上千倍,一旦中了毒,見不到明天的太陽。

魯山人非難不敢吃河豚的人,有雲:“雖然這麼說,也不是什麼都讓大家吃。不喜歡的東西可以不吃,但害怕河豚而不吃的人,他是大臣也好,學者也好,據我的經驗,大都是孬種。一副知識分子模樣,或者秀才類型,其實往往不是性情中人。這也可說是常識家的非常識。死什麼的,本來是宿命決定的。一味地怕死,不就是因為欠缺常識,尚未領悟人生嗎?”江戶時代另一位俳人小林一茶五十歲才嘗到河豚的滋味,主張比魯山人更激烈,吟道:“不敢吃河豚,不許他看富士山,攀登同樣險。”(河豚食わぬ奴には見せな不二の山)富士山是險峰,上面有無限風光,吃河豚與極限運動同樣是冒險。

吉田松陰行将被處死,在獄中作《不食河豚說》,指責過魯山人式的說法。有雲:“世言河豚有毒,嗜之者甚夥,餘獨不食。非懼死也,懼名也。人必有死,固不足懼,然死生亦大矣,苟為一魚之小而緻死生之大,思之豈非有辱士名乎……或謂河豚之美,非衆魚可比,不食則不知其美。夫清人所惡之鴉片煙,其味非不美也。其味愈美,則其毒愈深。故今日嗜河豚者,他日必貪鴉片者也。”

吉田松陰辦班培養出一群明治維新的風雲人物,其中有個叫伊藤博文,第一個當上内閣總理大臣。據說16世紀末葉,明萬曆年間,統一了日本的豐臣秀吉出兵北韓半島,妄圖“假道入明”,入主中國。将士集結到九州北部,貪吃河豚,一個個出師未捷身先死,豐臣秀吉便下了“禁止食河豚令”。江戶時代也禁止武士吃河豚,違者處以沒收家祿、斷絕家名。至于平民百姓,死活是自家的事,河豚也就成了胡同吃食。明治年間的1882年政府還下令,吃河豚拘留。幾年後的1888年,伊藤博文下榻下關的春帆樓,偏巧風大浪高,漁夫不能出海,但首相焉能食無魚,店家冒死給他上了河豚。伊藤博文大快朵頤之餘,想到了百姓,命山口縣令解除禁令,這個春帆樓便成為官許料理河豚第一家。吉田松陰地下有知,不知會作何感想。

李長聲 | 冒死吃河豚

江戶人把河豚叫鐵炮(槍),挨上一槍就喪命。

關于吃河豚,中國也分為兩派。起碼在宋代,蘇轼寫了“蒌蒿滿地蘆芽短,正是河豚初上時”,他就是千百年來以河豚為美味的代表。梅堯臣更在《範饒州坐中客語食河豚》一詩中較長的描述了河豚。生息江河中,故冠以河字,而豚字,則因其“忿腹若封豕,怒目猶吳蛙”。日本沿用中國的叫法,吃的卻是海裡的河豚,冬季當令,是以河豚、河豚湯是俳句的冬季語。河豚溯江而上,中國人吃上它已是春天,即“春洲生荻芽,春岸飛楊花,河豚當是時,貴不數魚蝦”。據江戶時代國學家北慎言的《梅園日記》,江戶卑賤者把河豚叫鐵炮(槍),挨上一槍就喪命,正所謂“庖煎苟失所,入喉為镆铘”,因而在日本,料理河豚的廚師要持有上崗證。梅堯臣的結論是“甚美惡亦稱,此言誠可嘉”——好事和壞事從來是共存的。一百年後,範成大對蘇轼們的行為不以為然,詩曰:“一物不登俎,未負将軍腹,為口忘計身,饕死何足哭。”

小說家吉川英治在随筆《河豚》中寫道:“好像蘇東坡吃的也是河豚湯,不是生魚片。江戶時代的烹饪書裡也沒有生魚片。震災以前人形町一帶流行潮際鍋,大概是江戶人使用的俗語,因為有一種河豚叫潮際。江戶人還把河豚叫槍,而铫子的漁夫叫它彩票——絕對中不上。”河豚湯是用河豚煮的醬湯,似乎江戶時代就這種吃法。上世紀60年代開始養殖河豚,産地主要在西日本。吃河豚最多的是大阪人,也不像其他地方有高檔感。我在東京吃過幾家:虎河豚亭、玄品、河豚俱樂部、春帆樓,一家比一家貴。回味一下,覺得烤着吃最好。生魚片切得很薄,厚了嚼不動,平鋪在盤子上透出彩繪,但味道是佐料的。向來不愛吃油炸,烤的趁熱吃,肉嫩嫩的,的确是美味。

曾有位朋友東遊,想品嘗日本特色菜,便請他吃河豚,但他說,正在吃中藥,醫囑忌河豚。

李長聲

責編 劉小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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