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崇甯二年,蘇轍當上了太中大夫進入仕途。第二年正月,他就移居颍川,也就是現在的河南禹州。
多年前,蘇轍就在那裡置了田産,建了房屋,退休後,他就準備在那裡度過餘生。
崇甯三年三月,正在建立的遺老齋裡讀書的蘇轍,很偶然地擡頭遠看,居然見到侄子蘇過,也就是蘇轼的第三個兒子,背着一個大大的包向門口走來。
自從哥哥蘇轼三年前去世後,他與這個十分喜愛的侄子也有很長時間沒見面了。
他激動地把蘇過請進屋内,上了茶,接着當然是一番聊天。
蘇轍和蘇過在聊天過程中自然就聊到了蘇轼的遺物,遺物都被蘇過完完整整帶過來,正當他們分類整理時,突然一首字迹工整的詩歌出現在了蘇轍面前。
張方平和蘇轍
什麼詩呢?就是當年烏台詩案後,蘇轍離開京城時,張方平贈他的一首詩歌,因為與蘇轼在一起,後來這首詩歌就由蘇轼收藏了。
看着二十多年前張方平的手迹,想着張方平去世已經十三年,蘇轍竟然一下子大放悲懷。過了很長時間,蘇轍的情緒稍微緩和一點。
他一字一句寫下了下面這首詩:少年便識成都尹,中歲仍為幕下賓。待我江西徐孺子,一生知己有斯人。
這首詩幾乎回顧了一生與張方平的交往經曆,從最後一句一生知己有斯人來看,蘇轍對張方平懷着極其深厚的感情,把他看成是一生中最好的知己朋友。
第一句少年便識成都尹,是追憶第一次在成都拜會張方平的情況。
其實在這首詩歌前面的引言中,蘇轍就說自己與父親蘇洵(1009—1066)、哥哥蘇轼拜見當時在成都擔任益州知州的張方平。
張方平其實隻比蘇洵大兩歲,他字安道,晚年自号樂全居士。
他的祖籍應該是應天府(今河南商丘),後遷居到了揚州。
他曆仕宋仁宗、宋英宗、宋神宗三朝,在四十多年的官場生涯中,雖然也有起伏,但總體是受重用的,宋神宗初年更一度出任參知政事,後以太子少師緻仕。在朝廷的聲望是比較高的,号稱名臣。
兩人相遇相知
張方平是至和二年(1055)出任益州知州,駐地在成都。
蘇洵當然知道兩個兒子的才華已經具有相當的競争力了,但他也深深地知道,再有才華的青年,如果長年待在眉山這樣的小地方,隻能結識川中的一些高人,那眼界就很有限了。
是以蘇洵就帶着蘇轼、蘇轍準備去京師,一路拜會各地的豪傑和高人。
而當時張方平已經是聞名遐迩的朝廷大臣了,正是他們要拜見的人。
張方平見到蘇洵父子,也很高興。
蘇洵知道張方平名望大,識人也準,就把兩個兒子的文章給張方平看,并向張方平請教。
過了好一會兒,張方平向蘇洵說明了兩人的真實水準,并建議他們眼光放長遠點,還說兩人的水準都是“國士”級别的。
所謂國士就是全國最優秀的人物。
這國士可是張方平當時的原話,蘇轍不僅深受鼓舞,而且在幾十年後都對這兩個字記憶猶新。
他在這首詩歌的引言中說:一見以國士相許,自爾遂結忘年之契。
張方平更是私下直言不諱地對蘇洵闡明:蘇洵的兒子都很優秀,老大蘇轼聰明灑脫,老二蘇轍謹慎穩重,可能以後老二的成就還在老大之上。
可見張方平雖然對蘇轼、蘇轍兄弟都很欣賞,但對蘇轍的欣賞要更多一點。
張方平不光是口頭贊美,更是用行動開始推舉蘇轍、蘇轼走向仕途。
他向當時權知貢舉的歐陽修寫了一封推薦信,而歐陽修對蘇轍、蘇轼也十分欣賞,結果大家當然也猜到了。
果然在嘉祐二年,蘇轍順利通過省試,歐陽修當了他的知舉官。
這年三月,蘇轍與哥哥蘇轼皆進士及第,蘇轼第六名,蘇轍第十五名。
這個功名的取得,讓蘇轍深深地感受到張方平的力量。他在後來寫的一首詩中說:紛然衆人中,顧我好顔色。猖狂感一遇,邂逅登仕籍。
在拜見張方平的許多人中,張方平唯獨對自己特别賞識,猖狂其實就是非常激動的意思,因為這種相識與賞識,是以蘇轍邂逅登仕籍,這個了解不管是否合理,但至少可以看到蘇轍對張方平的感恩之意。
這是認識張方平十六年後寫下的文字。可見這種感恩一直在蘇轍心裡珍藏着。
現在我們明白蘇轍少年便識成都尹,這七個字裡面包含了太多的幸運和感恩了。
我們把時間一下子跳過十多年,北宋熙甯二年,蘇轍在守完父親蘇洵的三年喪期後回到京城。
這個時候朝廷是怎樣的一番景況呢?王安石在宋神宗的支援下,正在轟轟烈烈地進行熙甯變法。
蘇轍性格沉靜,凡事喜歡多一步思考,他在了解了王安石變法的内容之後,對其中的财政變革有不同意見,就給宋神宗上書,直接表達了自己反對的态度。
宋神宗倒是給他機會,讓他負責對變法條例進行稽核與頒布。
蘇轍覺得這是對自己的極大信任,他兢兢業業,要報答宋神宗的信任。
但他在青苗法的實施上與王安石的意見相差很大,這個我就不展開了。
簡單來說,他認為王安石的青苗法,看上去是用國家财政來補貼老百姓一時的經濟困難,但其實是加重了老百姓的負擔,尤其是當時自然災害不斷,待秋後還國家債務的時候,老百姓已經承擔不起。
但王安石是個性極強的人,他哪裡聽得進蘇轍的意見,是以強行推行青苗法。
而王安石變法總體是得到宋神宗幾乎無條件的支援的。
結果可想而知,回到京城不滿半年的蘇轍被貶為河南推官。
這對于壯志滿懷的蘇轍來說,打擊肯定是大的。
第二年宋神宗任命蘇轍為中書省試點檢試卷官,這是一個閑官,蘇轍上任不甘心,不上任又不好。
在蘇轍為難之際,張方平被任陳州知州,張方平便馬上上書朝廷要求辟蘇轍為陳州教授,也就是陳州的學官,負責當地的文化教育事業。
中間張方平與蘇轍仕履的兜兜轉轉,我們再跳過去幾年。
熙甯九年,這一年王安石被罷免了相位,蘇轍在齊州的三年任期滿了,回到京城。
他以為他以前反對王安石,是以被貶谪到地方。
現在不一樣了,王安石被罷相了,是不是自己東山再起的機會來了呢?答案是其實沒來。
一個顯著的證據是,第二年,蘇轍隻是被任命為著作佐郎,這又是一個八品的閑官。
要知道這蘇轍可是想做事的人,你弄點閑官給他做,等于是懲罰他了。
正在蘇轍為難之際,時為應天府(河南商丘)知府的張方平再次出手拉了他一把,馬上薦舉蘇轍出任應天府判官。
他們在應天府合作了三年,當然配合無間,友情也是更深了一層。
我為什麼要講這兩段經曆,因為這就是蘇轍詩歌中中歲仍為幕下賓一句的意思。
到了元豐二年,七十二歲的張方平隻想着一件事了,那就是退休。
宋神宗當然首先是挽留,看挽留不住,也隻能同意了。
一個人榮休了,照例要寫一篇謝表,張方平緻仕的這篇謝表也是蘇轍代寫的,可以看出張方平對蘇轍該有多信任。
但就在張方平榮休的這一年,發生了曆史上著名的烏台詩案,因為蘇轼在王安石變法期間發表了不少批評新法的言論,加上當年轉任湖州的蘇轼在謝表中,有些用語被他的對手放大,導緻蘇轼被抓,關在了京城。
宋神宗一時暴怒,差點要殺掉蘇轼。後來在許多人的求情下,蘇轼僥幸留下一命。
蘇轍與蘇轼兄弟情深,他能為蘇轼做點什麼呢?他上書宋神宗,他願意把自己辛苦幾十年獲得的官職讓朝廷免掉,以換得蘇轼的不死。結果是蘇轍被貶谪監筠州鹽酒稅。
元豐三年(1080)初,先是蘇轼去了黃州團練副使任上,接着蘇轍也要去筠州(今江西省高安市)了。
這一天蘇轍來到張方平府上告别,相識相知那麼多年,蘇轍面對面前這位七十多歲亦師亦友的張方平,當然是百感交集,而張方平呢?就更是舍不得了,這麼多年來,與蘇轍共事,實際上已經形成對蘇轍的依賴感,這種依賴感不僅是工作上的,更是精神上的。
兩人在飲酒的時候,張方平吩咐家人拿上紙筆,寫了一首詩歌送給蘇轍:可憐萍梗飄浮客,自歎瓠瓜老病身。從此空齋挂塵榻,不知重掃待何人。
第一句感歎蘇轍這麼多年一直漂泊無定,就像浮萍和斷梗一樣,怎麼也紮不下根,穩定不下來。
張方平對蘇轍的遭遇再清楚不過了,他覺得像蘇轍這樣的“國士”應該得到國士一般的尊重和重用,但結果恰恰相反。
而自己呢?一旦蘇轍遠行,自己就像瓠瓜(葫蘆的一種)一樣,獨處一邊,七十三歲的自己不僅年邁,而且疾病纏身,哪裡還經受得起這種令人傷感的離别呢?第三句是用了一個典故。
根據《後漢書·徐稺傳》記載,陳蕃任太守的時候,在工作的地方一般不接待客人,但當他知道徐稺要來的時候,就專門擺好榻,所謂榻,就是狹長而較矮的一種供坐的家具。
等徐稺離開,他又把這個榻收起來。
這個叫什麼?叫情懷。
徐稺有時候很長時間不來。灰塵就布滿了榻。
是以就有了塵榻這個詞,比喻什麼呢?就是對賓客、賢士特别優待敬重的禮節。
現在張方平說,你蘇轍要去筠州了,我的這張榻也就隻能懸挂起來了,慢慢地變成塵榻了。
大家有沒有感覺到,張方平對蘇轍特别禮遇和欣賞。
但越是禮遇和欣賞,對蘇轍的遠行,張方平就越感到傷感和孤獨了。
最後一句,張方平說,你走了,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有興緻把榻上的灰塵清掃一下,迎接哪位客人了。
張方平的意思其實十分明确,從此以後,我就沒有一個可以忘情地相對而談的朋友了。
很顯然,張方平對蘇轍離開後的茫然,已經預料到了。
張方平把這首詩寫完,大概實在是寫得動情了,居然寫得淚流滿面。
後來蘇轼知道這個事情後說都在感歎這是他第一次知道原來張方平也會流淚。
現在我們可以看蘇轍詩中“待我江西徐孺子,一生知己有斯人”二句了。
徐孺子就是徐稺,是東漢的一個名士,多次被公府征召,都不去應召,他為人恭儉義讓,淡泊明志,被當時認為是道德高士。
蘇轍的意思是說,你張方平就好像東漢的陳蕃,把我當作徐稺。
這是您的恩情,也是對我的信任。
帶着張方平的詩歌,蘇轍就上路去筠州了,途中專門到黃州看望了兄長蘇轼,把這首詩歌的故事講給蘇轼聽,也把這首詩歌的墨迹留在了黃州。
而在張方平去世十多年,兄長蘇轼也去世幾年後,從侄子蘇過帶來的蘇轼遺物中再次見到張方平當年寫下的這首詩歌,蘇轍追憶過往的點點滴滴,更是痛哭不止。
張方平當年的難得一哭,與現在蘇轍的痛哭不已,兩個人之間的深情厚誼被表達得淋漓盡緻。
當年張方平是為國士的不平遭遇而痛哭,而蘇轍是為張方平對自己一直的提攜與關愛而哭。
元祐六年,蘇轍到任翰林學士承旨一職,從杭州來到了京城。
而此前的蘇轍一直因為與朝廷權貴的格格不入,要求外任。
蘇轼到任不久之後,再度陷入政治鬥争中,是以沒多久就去颍州當知州去了。
而這一年的十一月底,八十四歲的張方平感覺自己好像在快速走向生命的終點。
這一天他把家人招來身邊細細叮囑,向家人表明自己最為牽挂的就是蘇轼和蘇轍兩兄弟。說完後張方平直喘氣,從此之後,再沒有說過一句話,一直到第二天去世。
蘇轍獲悉張方平去世後,雖然知道張方平曾對自己的子孫說,不要為他向朝廷請谥号,但蘇轍覺得像張方平這樣的國家重臣,怎麼能沒有谥号呢?是以他主動為張方平向朝廷請谥号,後來谥号為文定。
在蘇轍看來,這完全是一個朋友和一個未亡人應盡的義務。
接着蘇轍又滿懷着深情寫下了《祭張宮保文》,一方面追憶與張方平相識相交的過程,另一方面對張方平的政治智慧、道德情操也做了很高的禮贊。
寫了這篇情文并茂的祭文,蘇轍覺得心裡還有很多話要說,是以又寫了三首挽詞,稱贊張方平道廣中無競,才高治不煩(《贈司空張公安道挽詞三首》之一)、孤高出世學,豪邁谪仙人(《贈司空張公安道挽詞三首》之二),對張方平過人的才華才幹、清高的人品學問、豪邁的性情性格,都做了很好的評價。
同時用一言知我可,久好誰複知(《贈司空張公安道挽詞三首》之三),表達了張方平對自己一見如故,從第一次見面的大力贊賞到臨終時的念念不忘,這份情義那麼持久,那麼穩定,那麼有力量,那麼令人回味。
張方平生于 1007 年,蘇轍生于 1039 年,兩人相差了三十二歲。
蘇轍說他與蘇轼第一次拜見張方平,張方平就把他們兄弟兩人當作朋友,也就是蘇轍說的“忘年之契”,我們現在叫忘年交。友情往往是可以超越年齡差距的。
在張方平晚年,蘇轼主動要求幫助張方平整理文集,并編定了《樂全集》,而且寫了一篇序,在序言裡,蘇轼一直以門生自居。
張方平看了序後,就不高興了,認為兩人之間的關系并不是老師和學生,已經到了忘年交的境地。
張方平從未将蘇轍當作自己的弟子,而是一個比自己小三十七歲卻彼此心靈相通的知己。
一段跨越三十七歲的友情,一段持續了近四十年的友情,在每個環節都留下了動人的故事,一個傾心提攜,一個滿懷敬重。
“待我江西徐孺子,一生知己有斯人。”
蘇轍的感懷、感激與感恩都凝聚在短短的這兩句詩中。
在這種亦師亦友的關系中,在政治鬥争異常激烈的北宋王朝,他們的友情超越了利益關系,而變得如此純淨,也因為純淨而變得如此美麗,如此令人神往。
“一生知己有斯人”,我總覺得因為有張方平,是以蘇轍成了既幸運又幸福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