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瑜珊
編輯/漆菲
新年剛過，伊朗遭遇1979年建立伊斯蘭共和國以來傷亡最慘重的一次爆炸襲擊。
當地時間1月3日，距離首都德黑蘭500餘公裡的伊朗東南部曆史名城克爾曼（Kerman）發生兩起爆炸事件。5日，克爾曼市為在爆炸事件中的遇難者舉行了集體葬禮。而截至1月6日，兩次爆炸已造成92人死亡、280多人受傷，其中大部分仍在醫院接受治療，遇難者中還有數名阿富汗人。
爆炸發生後，伊斯蘭革命衛隊的成員正在運送裝載遇難者的棺材。來源：美聯社
兩次爆炸均靠近伊朗伊斯蘭革命衛隊聖城旅前指揮官卡西姆·蘇萊曼尼（Qasem Soleimani）的墓地。當天，現場正在舉行紀念其逝世四周年的哀悼活動。伊朗伊斯蘭共和國通訊社（IRNA）指出，途中的監控錄像顯示，一名男性自殺式炸彈襲擊者在距離墓園700米處引燃爆炸物。當人群尖叫着逃離現場，第二次爆炸在距離墓園1公裡處發生，原因相同。兩次爆炸相隔十分鐘，造成沿途大批群眾傷亡。
“我們譴責今天可怕的恐怖襲擊……我希望這一罪行的肇事者能夠被查明并受到懲罰。”蘇萊曼尼的女兒澤納布·蘇萊曼尼（Zeinab Soleimani）說道。爆炸發生後，在德黑蘭等伊朗其他城市，數千人繼續聚集在街頭，向蘇萊曼尼緻敬。
克爾曼的爆炸現場。來源：路透社
幕後黑手是誰？
1月4日，“伊斯蘭國”（IS）在其Telegram頻道宣稱對此次爆炸事件負責。該極端組織将此次襲擊命名為“雙重殉難行動”，并描述了兩名恐怖分子如何接近蘇萊曼尼墓前的紀念儀式，并在“僞善上司人的墳墓附近點燃了他們的炸藥背心”。
此次爆炸事件是“伊斯蘭國”針對伊朗的最新一起血腥事件。作為一個極端遜尼派組織，“伊斯蘭國”宣稱要殺死包括什葉派在内的所有異教徒。而伊朗是什葉派占多數的國家，由什葉派神職人員掌權的神權政府上司。
值得指出的是，過去伊朗境内發生的各類恐襲，或在首都德黑蘭，或在重要的宗教或政治敏感性地區，比如具有政治和文化重要性的設拉子、馬什哈德，具有族群敏感性的阿瓦士和恰巴哈爾等地。相比之下，克爾曼一直算是相對穩定的城市，極少出現政治動蕩和沖突。
蘭州大學一帶一路研究中心特聘教授王晉向《鳳凰周刊》指出，標明這個時間和地點發動襲擊，就是沖着蘇萊曼尼去的——因為當年，蘇萊曼尼上司的聖城旅在伊拉克和叙利亞活動頻繁，該組織是“伊斯蘭國”面臨的最強大也是最直接的敵人之一。“當然，前提是伊朗需要确定，确實是‘伊斯蘭國’所為。”
2020年1月3日，蘇萊曼尼在伊拉克的美國無人機襲擊中喪生，享年62歲。蘇萊曼尼自1998年以來一直擔任聖城旅指揮官，負責伊朗的對外行動，是伊朗整個地區政策的設計師。他是該國最受歡迎的公衆人物之一，尤其受到政府支援者的愛戴，在世時曾被伊朗最高領袖哈梅内伊譽為“活着的烈士”。
2020年1月6日，伊朗首都德黑蘭，伊朗群眾為心中的英雄蘇萊曼尼送行。
雖然“伊斯蘭國”沒公布實施本次襲擊的分支機構，但分析認為，襲擊是由其在阿富汗的分支“呼羅珊伊斯蘭國”（IS-K）主導的。2019年3月，“伊斯蘭國”在伊拉克與叙利亞邊境的巴古茲戰役中失去最後據點，殘餘分子四散至世界各地，行動也更為分散與隐秘。
“呼羅珊伊斯蘭國”成立于2015年，主要在巴基斯坦與阿富汗邊境活動，通過派遣武裝分子參與叙利亞内戰中的“伊斯蘭國”活動獲得資金與經驗。眼下，其正與塔利班政府進行一場曠日持久、低強度的沖突，通過抹黑、破壞塔利班政權，在該地區建立其設想的“伊斯蘭哈裡發國”。
與此同時，該分支機構多次威脅伊朗，稱其為“多神教”或“叛教者”，并數次發動針對伊朗的恐怖襲擊，包括在2017年6月針對伊朗議會與伊斯蘭共和國創始人霍梅尼陵墓附近的自殺性爆炸襲擊 。最近一次襲擊發生在2022年10月，襲擊者在設拉子的“燈王之墓”（Shah Cheragh）持槍殺害15人，造成至少40人受傷。這次槍擊事件是“伊斯蘭國”失去最後據點以來首次在伊朗發動襲擊。
在“伊斯蘭國”認領此事襲擊之前，不少西方觀察員已經指出，從作案手法來看，似是“伊斯蘭國”所為。
美國官員表示，“伊斯蘭國”的意圖似乎并非像人們最初擔心的那樣——陷害以色列制造爆炸事件或引發更廣泛的戰争。相反，它可能在抓住機會打擊其長期敵人。曾在特朗普政府擔任五角大樓官員的米克·馬爾羅伊（Mick Mulroy）認為，“鑒于加沙目前的沖突以及穆斯林對巴勒斯坦人的一緻支援，現在發動襲擊似乎是一個奇怪的時機。”
伊朗會如何反擊？
1月4日，伊朗政府為這起事件的遇難者舉行全國哀悼。1月5日，政府為兩起爆炸的遇難者舉行葬禮，受害者家屬在棺前長跪不起、泣不成聲。數千名哀悼者聚集在克爾曼，憤怒的人群高呼“複仇，複仇”。
1月5日的集體葬禮上，一位母親在兒子的棺材前進行哀悼。來源：美聯社
根據法新社檔案顯示，本次襲擊是自1978年伊朗西南城市阿巴丹（Abadan）雷克斯電影院（Cinema Rex）縱火案以來伊朗最嚴重的一場襲擊，那場火災造成至少377人死亡。同時，這也是1979年伊朗伊斯蘭共和國成立以來傷亡最慘重的一次襲擊事件。
伊朗最高領袖哈梅内伊譴責這一事件是“恐怖犯罪行為”，誓言要讓制造這起事件的兇手“受到嚴厲的懲罰”。伊朗總統萊希在電視講話中确認伊朗情報部門已部署反擊計劃：“德黑蘭的敵人可以看到伊朗的力量，全世界都知道它的能力……我們的部隊将決定采取行動的地點和時間。”
伊朗伊斯蘭革命衛隊發表聲明稱，“這一盲目與惡意的行為是為了在國内制造不安全局勢，報複偉大的伊朗民族，特别針對人們對烈士卡西姆·蘇萊曼尼的熱愛與敬仰”。
接受半島電視台采訪時，柏林中東和全球秩序研究中心（CMEG）創始人阿裡·法圖拉-内賈德（Ali Fatollah-Nejad）表示，如果确認襲擊是“呼羅珊伊斯蘭國”所為，伊朗會對呼羅珊地區的據點進行直接打擊，就像過去對伊拉克、叙利亞的“伊斯蘭國”總部進行威脅一樣。
截至1月6日，伊朗情報部門先後在6個省逮捕了與爆炸案有關的11名嫌疑人，其中兩人向兩名自殺式炸彈襲擊者提供了住宿。伊朗特工還查獲了爆炸裝置與原材料、爆炸背心、遙控裝置、雷管及用于制作爆炸背心的數千顆彈丸。其中一名自殺式炸彈襲擊者被确認為塔吉克斯坦國民，另一人身份尚未确定。
長期以來，伊朗一直與各種聖戰分子和激進組織對抗。此前，伊朗當局宣布挫敗至少十餘起“伊斯蘭國”的恐怖襲擊，其中11起發生在2019年3月之前。而在2023年9月，“伊斯蘭國”一名負責在伊朗開展恐怖活動的關鍵成員在克爾曼被捕，在蘇萊曼尼墳墓發動的爆炸襲擊正是此人策劃的行動之一。
有學者認為，此次襲擊将成為伊朗政府加強對國内局勢控制的借口。2024年3月，伊朗将迎來新一屆立法選舉；同時，由于哈梅内伊年事已高，新一屆專家會議可能會選出新的最高領袖。然而，自2022年9月爆發大規模抗議活動以來，伊朗群眾對政府的憤怒不斷更新，這些不滿或将反映在未來的投票上。
伊朗的社交平台上已經出現對于政府未能采取足夠安全措施的質疑。伊朗總檢察長穆罕默德·莫瓦赫迪-阿紮德1月5日發出警告稱，“有必要對那些通過制作、傳播和重新釋出非法内容破壞社會精神安全的個人采取果斷行動。”目前，已經有一些人是以被捕。
阿裡·内賈德直言，自伊斯蘭革命開始以來，伊朗政權不斷從反恐活動中受益：“無論此次襲擊的策劃者是誰，在經濟危機與群眾嘩然的背景下，伊朗當局都能借此機會進一步加強對國内的安全控制……危機往往能成為建立維穩機制的工具。”
過去一年，伊朗示威活動不斷。來源：半島電視台
不過，伊朗國内學者對這一觀點并不買賬。德黑蘭大學中東研究教授哈桑·艾哈邁德（Hassan Ahmadian）直言，“伊斯蘭共和國最主要的合法性來源是在混亂的中東維持國内的基本穩定，如此規模的安全疏漏是對這一叙事的嚴重打擊。對于伊朗來說，在這次事件中，它失去的要比獲得的多……這場爆炸發生在紀念蘇萊曼尼的人群中，這些将蘇萊曼尼視為民族英雄的人，正是伊斯蘭共和國的社會基礎。”
如何攪動中東局勢？
克爾曼的爆炸事件發生在本輪巴以沖突進入第三個月的背景之下。爆炸發生後，伊朗人率先将矛頭指向以色列。1月3日夜幕降臨後，大膽的人群回到克爾曼公墓的爆炸現場，高呼“以色列去死”與“美國去死”等口号。
此前，蘇萊曼尼的繼任者、現任聖城旅指揮官伊斯梅爾·卡尼譴責“美國與猶太複國主義政權（伊朗官方對于以色列的稱呼）支援的勢力”是克爾曼爆炸事件的幕後黑手。這引發外界對于加沙戰争擴大為地區沖突的擔憂——畢竟，以色列正與伊朗的巴勒斯坦盟友巴勒斯坦伊斯蘭抵抗運動（哈馬斯）作戰。
因伊朗核計劃及其民兵武裝對哈馬斯與真主黨的支援，以色列經常在伊朗開展秘密行動。但這些行動通常為針對特定個人的暗殺，或針對軍事與基礎設施的定點襲擊，并未造成大規模平民傷亡。
1月3日，美國國務院駁斥了卡尼的指控，外交發言人馬修·米勒在新聞釋出會上表示：“美國在任何程度上都沒有參與此次襲擊活動，同時我們沒有理由相信以色列參與了這次爆炸。” 當被問及爆炸事件時，以色列軍方發言人丹尼爾·哈加裡則稱：“我們正專注于與哈馬斯的戰鬥。”
即便“伊斯蘭國”認領了這起爆炸事件，伊朗群眾對于以色列的敵對情緒并未消失。1月5日舉行的集體葬禮上，“以色列去死”“美國去死”的口号響徹現場。
伊朗當局聲稱，一直以來，以色列與美國都在支援各種反伊朗武裝組織，該國情報部門正與以色列進行一場關于殺戮與破壞的“影子戰争”。據伊朗伊斯蘭通訊社報道，伊朗情報部于2023年7月解散了一個“與以色列間諜組織有聯系”的網絡，該網絡一直在伊朗各地策劃恐怖行動。
2023年12月25日，以色列對叙利亞首都大馬士革附近地區發動空襲，造成伊斯蘭革命衛隊駐叙利亞進階顧問賽義德·拉齊·穆薩維（Sayyed Razi Mousavi）死亡。穆薩維是伊斯蘭革命衛隊駐紮叙利亞時間最久、最有影響力的顧問之一。事發後，萊希誓言“以色列将為此付出代價”，伊斯蘭革命衛隊則揚言，“伊朗及其盟友将采取直接行動”，對以色列軍官開展暗殺行動。
伊拉克聖城納傑夫，儀仗隊擡着伊朗伊斯蘭革命衛隊聖城軍進階指揮官拉齊·穆薩維的靈柩。來源：法新社
無獨有偶，爆炸發生一天前，哈馬斯政治局副主席薩利赫·阿魯裡 (Saleh Al-Arouri) 以及其他六名高官在黎巴嫩貝魯特因以色列發動的襲擊身亡。阿魯裡也是本輪巴以沖突爆發以來被以色列殺害的哈馬斯最進階别上司人。
伊朗外交部發言人納賽爾·卡納尼譴責以色列是在“侵犯黎巴嫩的主權和領土完整”，并表示這次襲擊再次證明“猶太複國主義政權的基礎是建立在恐怖和犯罪之上”。萊希則稱，“阿克薩洪水行動”（哈馬斯 去年10 月 7 日發起行動的名稱）的結束，将是“猶太複國主義政權（以色列）的終結”。
伊朗當局相信，以色列的上述舉動旨在将伊朗拖入區域戰争，通過建立一個針對伊朗的國際聯盟，試圖獲得更多大國的支援，進而減輕目前面臨的外交壓力。“如果伊朗不對以色列的行為有所回應，它可能會失去群眾的信任。”德黑蘭大學的艾哈邁德教授說。
不過，德國國際與安全事務研究所研究員哈米德雷紮·阿齊茲（Hamidreza Azizi）認為，“現階段沒有任何迹象表明伊朗有意與以色列發生大規模正面沖突，因為這不符合伊朗目前的國家利益。”
“（伊朗）最可能還是通過盟友進行回應。”阿裡·内賈德分析稱，“伊朗可能會通過其民兵武裝加速打擊美國在伊拉克與叙利亞的存在，或者通過哈馬斯、真主黨與胡塞武裝一道針對以色列。”
正如宣稱要為蘇萊曼尼的犧牲複仇一樣，四年過去了，伊朗的“嚴厲報複”似乎從未真正實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