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曉菲(農健/圖)
《南方周末》的第一個正式校對,是一位來自山西的内審員。那是2000年,27歲的胡曉菲離開工作六年的輪胎廠,去往南方,之後的23年,她嚴格遵行工作流程,不輕慢每個細節,捍衛每個表達的精準。
很多人能在胡曉菲的身上辨認出某種獨屬于南周人的勇氣。她所在的輪胎廠是明星企業,能進廠工作很受人羨慕。但2000年夏天,時任南方周末總編江藝平在電話中考了她十個問題,她都答對了,聽到江老師簡明扼要的一句“馬上辭職,你來吧”,胡曉菲就在一個酷熱的中午來到廣州大道中289号。
胡曉菲從不覺得自己算是有勇氣的那類人,在她眼中,那些明知将深入險境但仍臨危不亂的記者們,默默承擔壓力為每一次采訪撐起騰挪空間、為重要稿件力争刊發機會的編輯、總編,才是勇氣的代表。
但或許還有另一種平凡而堅實的勇氣。二十多年間,胡曉菲見證了幾乎每一篇稿子的誕生,卻又甘願隐身于每一篇稿子之後。采編團隊也換了幾代,報道内容因時而變,但當讀者們享受每一次酣暢淋漓、表達準确的閱讀時,她都在那裡。
以下是胡曉菲的自述。
1994年我大學畢業,配置設定到一家輪胎廠,當時的改革先鋒,以勞動、人事、工資三項制度改革(俗稱“破三鐵”)揚名。
廠房高大方正,紅色灰色的純蘇式建築,巨大的裝置24小時轟鳴,淺黃色、乳白色的橡膠與複雜的配料、配件,經曆混煉、壓延、成型、硫化等工序,變成強韌堅實的輪胎,支撐起物資、财富的流轉。
起初我在銷售公司負責法律文書寫作和管理。後來公司引入境外管理者,為開拓海外市場,需要進行國際通行的品質管理體系認證,首先要建立内審員隊伍,要把體系條文吃透并落實到現場管理,我就轉崗做了ISO9001品質管理體系内審員。
更早之前,我們家就訂閱《南方周末》了。那時南周吸引人,是她完全沒有嚴肅刻闆宏觀的日報感,是關心人間說人話有情感有情味的,是獨樹一幟的。是以來南周,談不上勇氣,不需要下決心,是向光而行。
“馬上辭職”
2000年5月,報紙中縫江藝平老師主持的“編讀往來”欄目提到,“我們正在物色校對”——之前江老師也經常編發讀者來信糾錯,但南周沒有校對人員出我意料。
放下報紙我立刻寫了糾錯+自薦信,把當期報紙上校出的錯誤、疑點和可能的答案一條條列出來,記得其中一個疑點是,新文化闆塊選用了一幅劇照,江南人家的生活場景,從正廳懸挂書畫的題款位置看出,照片放反了,呈左右鏡像。
幾周後收到編務助理唐敏姐寄來的明信片,告訴我校對已有人選,是一位前高中國文老師。明信片正面是當時的采編團隊合影,兩排人,年輕俊秀的面孔,老成持重的面孔,背景是曾獲魯班獎的南方報業辦公樓,火鳳凰大LOGO,高高的棕榈樹。我把明信片夾在卧室書櫃的玻璃門上,一進卧室就能看到,一擡頭就能看到。後來我媽說,南向的卧室白天陽光太強烈了,會曬壞的,于是我把它夾進了書裡。
兩個月後的一個下午,電話響了,傳來很溫和、咬字非常清晰的南方口音女聲,我那時值班後在補覺,還沒很清醒,不然可能會被“曉菲嗎?我是江藝平”震驚到跳起來——我知道我離她太遙遠了,不可能的。
聊了半小時,江老師問了我基本學業就業情況,對南周的認知和閱讀感受以及10個知識性問題,沒關聯沒規律,摸不着頭腦,不過我都答上來了。通話結束于“曉菲,馬上辭職,你來吧”。兩天後才知道,原來江老師考我的,是當周報紙上出的錯——那時我們省還沒有南周印點,周三下印廠的報紙,我要周六才能收到。
我爸說,去吧,能請假就請,不能請就辦辭職。
——試用完人家不要我怎麼辦,現在的工作也丢了。
——不要你你就回來,家裡還養不了個你啊?!
我不想回來,我想留在廣州,看看不同的世界,試試不同的生活。
于是,坐了三十多個小時火車,2000年8月11日上午,我到了廣州。在火車東站電梯上,就看到接站的人群裡有人舉着我的名字,是報社行政的同僚,我一下踏實了,後來知道,所有從外地來應聘的,無論是記者、編輯還是像我這種技術人員,江老師都會安排接機接站。
江老師短發,瘦削,很不時髦的西裝小翻領短袖衫,語速微快,目光溫和。這天下午,我就有了工位。
校對的第一個版是向陽老師派給我的,閱讀版。
“沉郁頓挫”
一個月後,我搬到了一個沒有窗子、三尖八角的小房間,這裡也是報社的圖書室,裡面有幾隻書櫃,有每周最新的外刊,英語為主,德、法、西語都有。
南周的自由之處,在于“你自己看着辦”,行政團隊以外的員工沒有固定的上下班時間,一開始我還不習慣,跟着行政的節奏上班,沒版要校時就抓緊時間學習——
剛開始工作我就犯了錯。“一柱香”,木字旁柱,正确的應該是火字旁炷,被分管編委黃晖老師勾了出來。
在廣州沒有熟人,夏季暴熱,也出不了門,一周七天我都在報社,讀報讀雜志,通讀現代漢語詞典、辭海,急切地想要補強基礎知識提升基本技能。
因為要嚴格兩個校次的流程,一年多後,我有了搭檔。目前的搭檔胡欣是2004年入職的,他耐心、細心又沉穩,把好了校對第一關,為二校提供了清晰順暢的文本。我做二校和終校,主要是處理邏輯上的問題、版面元素周全與統一、報紙發排前的全面檢查。我們一搭檔就快二十年了。
過去的原稿錯别字較多。一來那時還有手寫稿件,在轉電子版時,版房同僚要仔細辨認,也要小心輸入。二是電腦寫稿初期字庫組詞、聯想功能還不很強大,用拼音輸入易錯為同音字,用五筆則易出形近錯别字,現在字庫強大輸入法智能,“自己”寫成“自已”“時候”寫成“時侯”這類問題也少了。
至于說新老對比,單從稿件的呈現上看,我覺得,網絡傳播時代,年輕記者抓資訊點抓得很好,舊時代資訊屏障是實體的,拿資訊本身就比較困難。作者讀者年輕化了,年輕記者的語言表述能看出來外語水準很高,常見較西式的句子結構。
看了那麼多南周的稿子,說到南周的風格……應該是沉郁頓挫吧。
一個典型的南方周末人是怎樣的?善良,理性,直言不諱,技能滿點。
做了這麼多年校對工作,自己的變化嘛,可以說南周重塑了我的生活和三觀。如曆年獻詞所說:人在履職中得到幸福,雖然力有不逮但願為之竭盡全力。關心具體的人的遭遇和命運,因為個人對美好的向往關乎國家的方向。
“小心翼翼”
這些年,每一點進步和收獲都開心。尤其是被編輯老師特别感謝和表揚時。
2001年,有位外審老師在審讀表外附信,說“我做外審十多年了,南周終于出了一期讓我挑不出錯的報”。江老師把信件貼在公告欄,相熟的、不熟的編輯老師也來圍觀我。我高興得小心翼翼,因為我知道,出報是集體勞動,所有人,在所有環節,都精細、精準、精益求精才有可能完美呈現。我自己的弦始終不敢松,也時不常會默念“拜托了各位”……
其實平時我很少有機會跟采編老師們聊天,校對人手少、流程緊張,完全不能分心,聽到版房同僚和采編老師談笑風生卻無法參與,很是羨慕,後來在科學版的報道裡看到,人的語言和文字是用一個腦區工作,是以校閱文字是沒辦法同時跟别人聊天的。原來如此。
但那些名字和面龐都在我心裡。
這麼多年來,印象深刻的稿子應該是觀點獨到、文本特色鮮明的。不需要特别的記憶。也或者是,當經典作品被反複引用、吟誦時就在反複強化你的記憶。總有一種力量讓我們淚流滿面,讓無力者有力,讓悲觀者前行,沒有一個冬天不可逾越,我的紙裡包着你的火,把孤島連成大陸……有些事件發生,有些節點到來,自然會想起。讀者也會反複喚醒你的記憶。
可以說報紙上的幾乎每一條稿子都與我相關。但校對工作應該是隐身的,除了署名以示對此負責外,我也應該和我的工作一起隐身。
2024是南周創刊四十周年。四十不惑,我不知道别人的不惑是怎麼做到的,我覺得我每天都會看到不知緣由而起、不知如何解決的問題,我根本沒有想過我要不惑或者我能不惑。那種境界我永遠也達不到。我隻想跟得上知識、技能大疊代的時代節奏,完成好當下每一個版面、每一篇稿件、每一條視訊的校對工作,别漏校,别因自己的失誤給同僚添麻煩、給讀者添堵。
南周是立志做百年大報的,我隻能陪她走過燦爛青春的一小段,希望南周前路光明,無所畏懼。
南方周末記者 蘇有鵬 南方周末實習生 黃曉穎
責編 吳筱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