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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封檔案之“特一号”案件偵破記下

作者:聞道小白

四、水井沉屍

  葉高玉,三十歲,南甯人氏,出身地主家庭,國中畢業考入師範學校,畢業後做了一名國小教師。那時,學校對教師的學曆不是很看重,注重的是實際教學能力。葉高玉的學曆固然不咋樣,可是他的教學能力不低,是以後來就被提拔為校長。日軍第二次侵占南甯時,那所國小關閉了。盡管該國小是官辦的,葉高玉在教育局的教師名冊上也占着一個名額,但日僞當局根本不管,關閉了就失業吧。葉高玉隻得另找了一份工作,就是被捕時還端着的那個飯碗——茶葉店賬房先生。

  葉高玉是單身,住在茶葉店裡。偵查員前往逮捕他時沒遇到什麼麻煩,先讓派出所找了住在附近的茶葉店老闆出嫁了的女兒,讓其去叩門,佯稱有急事要見父母,宿于店堂一角賬房間的葉高玉自然要起來開門的,一開門就給拿下了。本來,拿下了就該和之前被捕的陶小蕊一樣帶往市局的,如果真是這樣,也就沒有後來的遺憾了。可是,偵查員不是神仙,并無未蔔先知之能,加上運氣不佳,是以就發生了不測——葉高玉竟然脫逃了!

  葉高玉是在派出所脫逃的。把人犯送到派出所,說起來還是隋留寶處長的主意。為抓捕葉高玉,不但指揮部的十一名偵查員悉數出動,連派出所的警員也給動員起來了。完成任務後已是午夜,一個個都是饑腸辘辘,正好這天又降溫,大夥兒又餓又冷。隋留寶于是就說咱們先去派出所,搞點兒東西吃着暖和暖和,再打電話給市局開輛吉普過來,把人犯押解市看守所連夜訊問。于是,一行人就去了相距不過五六百米的派出所。那時候經濟條件差,制度又嚴,哪個基層機關都沒有什麼“小金庫”。加夜班有兩毛錢的夜餐費,一個月一結算,當班時用什麼充饑自己準備。像今晚這種突發情況,誰也沒預先準備點兒吃的。這問題該怎樣解決呢?這個,隋留寶有辦法。“特一号案件”屬于要案,辦案經費實報實銷,他兜兒裡帶着錢,于是就掏出來,讓派出所所長去隔壁巷子裡那家通宵供應宵夜的面館,每人下一碗肉絲面,讓夥計送過來。當然,隋留寶有話在先,吃了面條夜餐費就沒的領了。

  隋留寶的這個決定對于大夥兒來說自是求之不得,派出所裡自有一份短暫的熱鬧。葉高玉就是在大夥兒吃這頓簡單的宵夜時脫逃的。

  派出所有一間專門臨時羁押人犯的屋子,還是日僞時期的僞警察公所留下的,十來平方米面積,門是木門,窗戶也是木質的,不過窗框上裝着十幾毫米粗的鐵栅欄。葉高玉就是把鐵栅欄拗彎後扳下了幾根鑽出去,順着後面那條小巷開溜的。事後調查時方才知道,這個看上去一副斯文相的白面書生竟習練過多年國術。不過,這次脫逃對于葉高玉來說,比不逃還糟糕,因為這一逃,他就去了閻王殿。

  當下,一幹偵查員自是方寸大亂,立馬追捕的追捕,報告的報告。覃應機聞訊自是大怒,不過此刻不是批評的時候,先追逃要緊。于是,全局總動員,各分局、派出所都出動了。那時南甯的城牆還沒拆除,晚上是關閉城門的,是以還不至于讓葉高玉這厮逃出城去。可是,折騰到天亮,逃犯竟然沒有下落。又過了兩個小時,有群衆在五井巷——葉高玉家所在地——巷口的水井裡發現了他的屍體。

  五井巷是一條長度不足百米的巷子,住着三四十戶居民,因巷内有五口水井而得名。發現葉高玉屍體的那口水井,不在這五口井之内。那是巷口詠春街上的一口百年老井,據說是當初五井巷還沒形成,詠春街的這一段也還沒成氣候的時候,有七戶商家相約來此開店生财。由于距最近的那條小河也有數十米,生活、經營多有不便,于是七個老闆就集資雇人挖了這口水井。葉高玉是出生在五井巷的,從小就在這口井周邊的空地上玩耍,當時他一定沒有想到,日後有一天自己竟然會浮屍這口水井中。

  這天上午九時許,五井巷口“金壇子醬菜行”大掃除,賬房許先生把賬台上鋪着的台布取下拿到井台上來刷洗,俯身井欄打水時,放在中山裝上面那個兜兒裡裝着老花鏡的眼鏡盒掉進了水井。于是,許先生就拿了根長竹竿,前面用細繩子紮上了一個網兜打撈。南甯的地下水位高,打井一般都不必挖得很深,不過兩米就到底了。許先生把竹竿伸進井裡,還沒到底就觸碰到一件于井腔容積來說顯得過于龐大的異物——葉高玉的屍體。

當下一咋呼,驚動了蹲守在巷口正對面那家舊貨店裡的偵查員時根堅,他當即一個激靈:難道逃犯死在井裡了?這時,為逃犯的事也在五井巷附近轉悠的兩個派出所民警聞聲趕來,分開井台上圍觀的人群,用竹竿往井裡捅了捅屍體,就招呼人打撈。打撈起來把屍體放在井台上,大夥兒馬上認出死者正是葉高玉。于是,時根堅也就沒有蹲守下去的必要了,露面現身,讓那兩個民警保護現場,自己奔派出所打電話向在指揮部留守的隋留寶報告了情況。

  這樣,隋留寶也就不用留守了,随即向一幹派出去追捕的偵查員轉達指令:立刻趕往詠春街五井巷。那時的警務崗位還沒分得像如今這樣細,廣西這邊還沒有專門負責刑事勘查的技術人員,都是刑警兼職的。隋留寶又通知市局抽調數名勘查經驗豐富的刑警以及一名法醫前往現場。

  隋留寶布置完畢趕到現場,隻一看就知道通過現場勘查尋找痕迹已無可能。盡管時根堅在奔派出所打電話向指揮部報告情況前就已叮囑現場的兩位民警注意保護現場,但那二位兄弟未接受過專業訓練,熱情有餘,經驗不足,忙着讓人打撈屍體——從水井裡打撈屍體是一幅什麼亂糟糟的情景,即使之前有什麼痕迹留下也肯定已經給弄沒了。當下,隋留寶也就先不去看屍體了,而是把跟他前後腳抵達的偵查員鄒晃、解中堂、王大培叫到一旁,悄聲吩咐三人前往葉高玉的住所搜查。

  果然,刑警未能發現現場有什麼有價值的線索。再看法醫的屍檢鑒定情況——先是對葉高玉的屍體外觀進行正常目檢,直接暴露在外面的頭部、臉部、頸部和雙手的皮膚表面并無傷痕,身上的衣服、腳上的棉紗襪和皮鞋也齊整。拍過照片後,屍體被移至附近一間無主空房裡解剖。因為這時已經派人驅車去把“逸君茶葉店”的老闆接來,問明葉高玉昨天晚餐的進食時間和所吃的食物,是以法醫根據死者胃内食物殘留的情況對其死亡時間作出了比較準确的判斷:應是今晨一時半至二時半之間死亡的。至于死亡原因,法醫認為應是溺亡;結合全身無任何傷痕這一點來看,初步可以認定是投井自盡。當然,最終結論還要等血液檢驗之後方能作出(後來的檢驗結果證明法醫的結論是準确的)。

  屍檢沒有與破案有關聯的發現,另一路在死者家裡忙着的偵查員也沒甚收獲。葉高玉是單身漢,雖然有住房,可是平時一向住在“逸君茶葉店”,店裡供吃供喝,比住在家裡什麼都需自己忙碌來得簡便,還好節省幾個錢。不過,這個家葉高玉并不是經常不回,據茶葉店藍老闆說,葉高玉隔三差五會回一趟家,至于回家幹些啥那就不清楚了。是以,當偵查員用從死者身上搜出的鑰匙打開門進入其家的時候,屋裡并沒有許久不開門窗以緻透不過氣來的那種感覺,桌椅、地闆表面也沒有灰塵。偵查員在那三間平房裡反複搜查,并無疑點顯現。午後,一幹偵查員顧不上休息就開案情分析會,大夥兒剛圍坐在一起,覃應機廳長也來了。之前在食堂吃午飯時,隋留寶已經向覃應機簡略彙報過案情了,當然還得趕緊就葉高玉脫逃一事做自我批評。現在,覃應機過來參加會議,隋留寶就請廳長先說幾句。覃應機說這個案子省委是有限定破案的最後時限的,我說一句話,就浪費了大夥兒一句話的時間,還是不說了吧,請同志們發言讨論案情,我聽着就是。

  衆人先對葉高玉的死因進行了讨論。因為葉高玉在派出所的脫逃跟在場的每個偵查員都有關系,是以說到這上面時語氣就有些底氣不足的樣子。分析下來是這樣的——葉高玉從派出所脫逃的時間是今晨零點四十五分到一點之間,死亡時間在一點半到兩點半之間,法醫認定為自殺。這使偵查員感到難以接受。這家夥抓住了這麼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費了老大的勁才得以脫逃,難道就是為了尋死?既然要尋死,那何不幹脆就在派出所自殺算了?解下褲帶往窗框的鐵栅欄上一挂,脖子往裡一鑽就是了,還脫逃幹嗎?葉高玉死于五井巷口的那口水井裡,說明他脫逃時就已想好要回家一趟的。後來到底回了沒有,誰也不清楚。偵查員時根堅是奉命去他家蹲守的,他趕去時是今晨一點半左右,由一名派出所民警帶過去,兩人翻牆進入其院子,當時屋門是鎖着的,他們在院子裡一直蹲守到天明方才轉移到巷口。從這點上來看,葉高玉似乎沒有回家。

  可是,如果推翻法醫的結論,将葉高玉的死因定為他殺的話,也是缺乏依據的。第一,屍體确實是溺亡的,這個别說法醫了,在場偵查員都是參加過省廳舉辦的業務教育訓練班的,一看法醫解剖時顯露出來的肺髒就清楚了;第二,以葉高玉那份能夠拗彎鐵栅欄逃出羁押室的身手,如果有誰想要把他弄進水井裡活活淹死,不是做不到,但做到後必定會在現場、特别是葉高玉的身上留下明顯的痕迹,可是現在卻沒有發現任何痕迹。

  到底是自殺還是他殺,從證據學方面來說,似乎應該是自殺的立論基礎紮實些。比如,葉高玉脫逃後想回家取了錢鈔潛逃,可是到了巷口,又心存畏懼,對于自己能否順利逃出城很是擔心,尋思不如一死了之,于是就投井了;或者,他潛回五井巷時,不知怎麼發現院子裡已有警察蹲守着,他取不到錢斷了生存之路,走投無路之下,就自盡了,等等。這樣,葉高玉的自殺就有了合理的解釋。會上,有兩名偵查員就是持這種觀點。本來,大家多半還要争論下去的,可是此刻廳長坐鎮會場,時間在分分秒秒流逝,大夥兒覺得還是應該解決最實際的問題:怎樣往下偵查?

  這時,一直沒有發表意見的隋留寶開腔了,他沒有表示出自己對于死因持何種觀點,隻是說這不是一個獨立的命案,而是我們正在偵查的“特一号案件”下面的一個“子案”、一條支線,不管葉高玉的死因是他殺還是自殺,有一點是肯定的,即都是跟“特一号案件”有關的,涉案的“南槐堂”的信箋、信封就是死者指使其表妹找韋玉林雕木版印制的,是以他是涉案人。本來,我們可以通過其印制“南槐堂”信箋、信封的情況對“特一号案件”順藤摸瓜追查下去,可是現在葉高玉死了,連其死因也弄不清楚。是以我的意見是先把死因問題往旁邊放一放,還是盯着“特一号案件”這條主線追查。線索何在?還是在葉高玉身上。我們可以循着他生前的活動軌迹進行周密調查,雁過留聲,人過留蹤,葉高玉生在南甯,長在南甯,其出生之地至今還是他的家,生前的軌迹是很清晰的。我們就以此作為接下來調查的主攻方向,我相信,方向選對了,把調查工作做得紮實又紮實,細緻又細緻,是能夠完成省委交辦的任務的。

  衆偵查員聽着都認為隋處長說得有理,覃應機也頻頻點頭。于是大夥兒就請覃廳長作訓示。覃應機說隋處長已經把話說透了,時間寶貴,我就不說了,大家議一議,看往下的工作該怎麼做,作一下分工就是了。

  上午,專案指揮部偵查員全體出動前往現場勘查時,王大培奉命駕着機車前往葉高玉生前供職的“逸君茶葉店”,把老闆藍金水接至現場配合調查。隋留寶曾向藍老闆了解過一些葉高玉生前的情況,得知葉高玉的生活簡單而有規律。他白天在茶葉店當班,早晚倒是都要出去的,而且風雨無阻。出去幹嗎呢?不是回家。距“逸君茶葉店”三四百米的東升街上有一家“緻韻茶館”,其老闆陳緻韻跟藍金水是三代世交,兩家做的生意正好是上下家,多年來,“緻韻茶館”所需的茶葉一直是向“逸君茶葉店”購買的。三年前,茶館的賬房先生病故,一時找不到稱心如意的人選來替代。陳老闆就跟藍老闆商量,能否請你那裡的賬房葉先生兼帶着相幫一陣?藍老闆跟葉高玉一說,葉高玉表示同意,于是就在早晚茶葉店非營業時間去茶館幫陳老闆做賬。陳老闆對葉高玉很是滿意,說葉先生每天隻在早晚來做賬,花的時間不多,幹的活兒卻比原來的賬房先生好得多。于是,就征求葉高玉的意見,能否長期兼職下去。葉高玉表示,他供職于藍老闆的茶葉店,藍老闆是東家,是以這事得聽藍老闆的。陳老闆跟藍金水一說,自無二話,這樣,葉高玉的兼職活兒就做牢了。不過,這人似乎有點兒與衆不同,之前臨時幫忙時茶館方面每月給他一些鈔票作為加班費,他收了;現在兼職做牢了,陳老闆跟他議薪水時,他反倒說一分也不要了。陳老闆吃不準這是什麼路數,問了藍老闆,後者也不清楚,兩人一起問葉高玉,是不是嫌給的薪水少,葉高玉否認。那麼,葉先生是否有另外的要求?葉高玉說也沒啥要求,可能的話,請陳老闆把茶館後院的那間小屋收拾一下給我做賬房吧,我看中了後院的那份清靜,每天早晚過去,練練功,喝喝茶,做做賬,蠻好的。陳老闆聽了馬上點頭,立刻作了安排。于是,茶館後院就成了葉高玉的另一個活動地點。是以,葉高玉平時涉足的地方,基本上也就是茶葉店、茶館和五井巷的家這三處。

  此刻專案指揮部對于葉高玉生前活動情況的調查,也就是圍繞着這三處進行。隋留寶對人員分工作了安排:每處安排兩個偵查員進行調查,負責五井巷的這一撥還包括調查今晨一時後是否有人聽到過異樣動靜。

  案情分析會一結束,偵查員立刻行動。原以為這樣一鋪開,總能有所收獲,哪知,次日上午十點指揮部召開碰頭會把三撥偵查員的調查情況一彙總,其結果卻是令人失望——

  鄒晃、時根堅兩人負責調查五井巷的情況,一是葉高玉死亡時段前後是否有鄰居或者恰巧走夜路經過五井巷口的路人聽見過什麼動靜,二是葉高玉平時是否在其家裡接待過朋友之類。他們在派出所戶籍警的陪同下,走訪了五井巷的每一戶居民以及巷口左右、對面的幾十戶商鋪、住家,沒有任何收獲。兩人分析了這個勞而無獲的結果,認為這當兒正是冬令時節,晚上人們歇息時都是緊閉着門窗的,甚至還用被子蒙住了腦袋,是以沒聽見詠春街五井巷口那裡有什麼動靜是能了解的。對于後—個結果,他們也隻有接受。葉高玉的東家“逸君茶葉店”藍老闆之前提供情況時就曾說到過,葉高玉雖然隔三差五回家,可是在家裡待的時間不長,因為他沒什麼費時長久的事情要在家裡做。在走訪調查中,鄰居們說的情況跟藍老闆提供的情況吻合,幾乎每家鄰居都說時常看見葉高玉獨自進出巷子,時間通常都是在傍晚,偶爾也有早晨或者中午。這麼多人衆口一詞,偵查員沒有理由對此産生懷疑。

  解中堂、祖郎二位分工調查的是“逸君茶葉店”這一塊。這家茶葉店和“緻韻茶館”一樣,也是一家開了五十來年的老店,傳到老闆藍金水手裡已經是第三代了。藍老闆是個膽小如鼠的商人,選擇賬房先生、店員、學徒一向謹慎,一是介紹人必須是熟人。二是要有保人,而且保人必須是他交往了十年以上的朋友。三是要親自對薦來的對象進行面試,還會悄然前往其家庭所在地打聽底細,有點兒像政審。四是把人招進來後,還有一個考察過程,其中對于誠實度的考察,就是悄悄把鈔票放在被考察對象出入之處,看其發現後的反應,視而不見置之不理的,走人——這是老江湖;撿起的,要看下文,交給賬台上的,合格,留下,偷偷揣入自己腰包的,那就對不起,也不戳穿你,發給當月薪金後走人吧。藍老闆對于葉高玉的選聘更為嚴格,因為這人是聘為賬房先生的。葉高玉通過了考驗,上崗後話語不多,埋頭苦幹。偵查員調查時不但找了茶葉店的老闆、店員、學徒以及老闆家眷逐個談話,還找了“逸君茶葉店”的四鄰商鋪、住家了解,調查下來竟然沒有發現葉高玉有什麼異常情況,這些年幹下來,甚至也沒有什麼朋友來找過他。這樣,這一路也沒調查到什麼線索。

  第三路是調查葉高玉在“緻韻茶館”的活動情況,那是偵查員王大培、陳百勇的活兒。他們去了茶館後院當初被葉高玉看中作為賬房間的那個十來平方米的小屋,裡面收拾得很是整潔,一如葉高玉在茶葉店的賬房間和自己家裡的風格。一本本賬冊在賬台或書架上摞得齊齊整整,這些賬冊,和茶葉店的賬冊一樣都被指揮部暫時封存,離開時帶往市局備查。當檢視到一口上了鎖的櫃子時,偵查員問陳老闆是否有鑰匙。陳老闆說沒有鑰匙,這把鎖是葉高玉自己帶來的,裡面裝的是什麼他也不清楚。偵查員用從葉高玉屍身上擷取的鑰匙試了試,竟然沒有一把能夠打得開,于是就懷疑這口櫃子裡可能隐藏着什麼秘密。陳百勇便讓陳老闆去取把錘子來把鎖砸了。錘子取來後,偵查員卻又改變了主意,說先等一等,看看其他地方是否藏着鑰匙。一口口抽鬥翻查下來,在其中放置雜物的那口裡發現了一個鐵皮罐頭盒,裡面放着指甲鉗、小剪刀、針線、挖耳勺之類的小物件,其中還有一把鑰匙。用這把鑰匙試了試,就把櫃子上的鎖打開了。櫃子裡隻有一件東西:用一條薄棉被包裹着的一台美國制造的十七燈收音機。

  偵查員起初以為是收發報機,當場插上電源打開,發現隻有普通收音機的功能。後來帶回去請省委社會部的無線電偵測人員作了鑒定,沒發現什麼可疑。不過該機性能極佳,能夠自動排除電波幹擾,比較清晰地接收短波信号,什麼“美國之音”、“自由中國之聲”之類當時被定為敵台的海外電台的播音都能聽得很清楚。

  偵查員找了茶館自老闆以下至學徒的所有成員,逐個了解葉高玉的情況,綜合起來勾畫出了葉高玉在茶館的活動情況——茶館每天早晨四點半開門,葉高玉通常會在五點左右過來。茶館有前後兩道門,前門即是店堂大門,供所有人出入;後門在後院角落裡,是一道寬一米的側門,以前是不用的,已經壞了,葉高玉來後,說他有時來得早,或者晚上離開得晚,恐怕驚動了睡在前面店堂裡的夥計、學徒,要求把後門修好,裝上司必靈鎖,以便有時可以進出。陳老闆自是點頭。後門修整好後,就給了葉高玉一把鑰匙。不過,除了葉高玉外,其他人沒有從後門進出的。葉高玉早晨過來時,通常都是從前門進出;晚上進出前門的次數很少,基本上走後門。茶館夥計晚上睡得早,天一黑就躺下了,是以對于葉高玉是否來、幾時來、幾時走、來了在賬房間幹些什麼,誰也沒有留心。至于陳老闆,每天是回家去睡的,是以就更說不上來了。

  這樣,若說葉高玉晚上跟什麼人在後院賬房間見面,并密謀些什麼的話,就誰也不知道了。此外,12月17日晨一時許他從派出所脫逃後,究竟是否來過茶館後院的賬房間,也弄不清楚。從賬房間現場來看,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這裡沒有發生過打鬥。

  王大培、陳百勇把賬冊、收音機拿回指揮部,打電話請專家鑒定收音機,又對賬冊進行了檢查,折騰了好長時間,沒有發現什麼。

這樣,當12月18日中午全體偵查員聚攏起來彙總調查情況時,基本上是白闆一塊。之是以說“基本上”,是因為那台收音機以及葉高玉有可能利用茶館後院的賬房間進行活動的猜測。不過,大夥兒讨論下來,認為目前也無法對此進行有效查摸。收音機自不待言,後門那裡除了葉高玉外,是否還有其他人出入也無法查清——後門外是一條小河,河邊隻有一條二尺來寬、雜草叢生的小徑,别說晚上了,白天也難得有人去那裡,找誰去調查?

  是以,通過對葉高玉的調查獲得破案線索的希望落空了。

  五、調查受挫

  到這當兒,專案指揮部隻好放棄針對葉高玉生前活動這個方向的調查,轉而開辟一個新的偵查方向。這個偵查方向,是隋留寶處長提出來的。他的思路是這樣的——

  “策反信”的信箋、信封打出的名号是業已歇業将近半個世紀的老字号中藥店“南槐堂”,案犯作出這個決定是出于一種什麼樣的考慮?也就是說其動機是什麼?若說是為了防範公安機關對“策反信”的偵查吧,那幹脆用白紙作為信箋、用白紙糊些信封不就得了?其時國家郵電部雖已成立,但對寄信所使用的信封沒有什麼限制,隻要貼足郵票就行了。可是,如果說案犯沒有防範意識和反偵查之心吧,卻在刻意隐瞞筆迹等方面做得很是到位。這個情形初看上去可能會使人覺得不可思議,但是細細一想也就明白了。案犯之是以要使用—個看上去似乎有些江湖味道的字号,是為了制造假象,以圖擴大這些“策反信”的影響。當然,從本案發生後專案指揮部第一次案情分析會議上有關心理戰的分析來判斷,案犯在心理戰方面并不專業,其作為似有“野路子”之嫌。案犯想制造其作案的聲勢,擴大影響,是以考慮使用某個似乎比較響亮的字号,可是從其所寫的“策反信”文字水準來看,其文字功底有限,是以,他也就想不出一個合适的字号來。想不出,卻又執意要用,那怎麼辦呢?就從曾經聽說過的叫得響的字号中抓一個來湊合着用吧。南甯地面上類似“南槐堂”這樣的字号有的是,可是如果把市面上還存在的字号拿來使用,那就難免顯得過于兒戲,就無法制造聲勢擴大影響了,是以必須使用已經歇業的老字号的名稱。如此,就有了“南槐堂”之想。

  這樣,就可以構勒出案犯的基本特征了:讀過書,但文化水準有限,古漢語水準更是一般,甚至連《古文觀止》是否讀過也還是個問題;平時可能喜歡閱讀武俠小說,對書中描述的江湖上那一套頗有感覺;年齡不會超過三十五歲,有接觸并仔細察看原“南槐堂”信箋、信封的機會,可能出身于商人家庭。

  于是,就定下了下一步的活兒:安排偵查員分别對“興德典當”和翠姑庵進行調查。

  偵查員時根堅、祖郎受命調查“興德典當”。這家典當行前面已經出現過,是因為翠姑庵住持靜潔法師向偵查員提供情況說,張氏出家後,大約民國五年時,曾奉當時的住持夢修法師之命給“興德典當”寫信聯系贖當之事,偵查員于是就去“興德典當”調查,結果拿到了那封信函的原件。把原件與“策反信”對比後發現,“策反信”的信箋、信封系按照“南槐堂”原件式樣複制的,所有特征都相同,唯獨字型有了改變。是以,就有必要對“興德典當”進行調查,看這家百年老字号裡到底什麼人有條件接觸“南槐堂”信箋、信封。

  偵查員鄒晃、王大培兩人受命調查翠姑庵,目标是該庵是否還使用“南槐堂”信箋、信封跟其他商家或者個人有過溝通,如果有,那些溝通過的對象就和“興德典當”一樣,也将逐家接受專案指揮部的調查。

  民國五年時,“興德典當”的老掌櫃翟虛正早已作古,其子翟懷鑫如今也已是七旬老翁,典當行早在十多年前就交給其子翟若陽經營。翟若陽這年五十來歲,但這些年都是兵荒馬亂的,經營典當行得承受巨大的心理壓力,是以看上去其外貌要比實際年齡大七八歲。翟老闆接待了時根堅、祖郎,可能他正忙着生意上的事兒,對偵查員二次登門訪查似乎有些想法,一上來就主動開腔說上次你們已經把我爺爺的那封信拿走了,現在還有什麼事兒啊。偵查員說還是關于那封信的事兒,有細節需要向您調查,然後就詢問了“興德典當”對生意上來往信函的保管情況。翟若陽雖然有些不耐煩,但舊時生意人笃信和氣生财,脾氣一般都好,尤其是典當行跟警察打交道時,更是要具備足夠的耐心加和氣。是以,翟老闆把其老爸請出來一起回答偵查員的問題。

  據翟懷鑫介紹,“興德典當”自鹹豐年間創始以來,一向嚴格按照創始人、其高祖翟泊舟定下的規矩:開典當行的,因為每天都有可能誤收贓物,或者被人栽贓,是以每一筆生意、每一項對外業務交往都要有記錄,以便随時可以作為憑證向官府自證清白無辜,免得遭受無妄之災。這是頭條店規,每年的正月初五迎接财神爺的儀式上都得由老闆親自謄抄一遍,向全體店員宣讀,然後懸挂于店堂内。是以,“興德典當”自創始以來的每筆交易、每封來往信函,都是儲存着的,收到的信函是原件,發出的信函是抄件,下面注明着寄往何處、何人以及寄出的日期。這些商業檔案都存放于二樓庫房一側單獨隔出的一個小房間裡,以前一直由老闆親自掌管,店裡的其餘人一律不準沾手。到了翟若陽手裡,初時還是由其親自掌管,後來因為事兒多,忙不過來,正好出嫁的女兒翟谷賢其時死了丈夫受到婆家擠兌被迫回了娘家,于是就由其負責記錄保管。

  這樣,偵查員自然要了解翟谷賢的情況了。不過因為對方是翟若陽的女兒,就隻能像是聊家常樣的随口聊幾句,無非是讀書情況、多大年齡、何時出嫁、何時喪偶,等等,至于日常活動和交往情況,那是不便了解的。翟谷賢今年二十七歲,國中畢業後考上了師範學校,師範畢業後去一家國小當老師。二十二歲出嫁,夫家是南甯有名的大戶人家,丈夫許以誠比翟谷賢大五歲,系“信甯藥廠”的會計。三年前,許以誠車禍身亡,翟谷賢還沒從喪夫之痛中解脫出來,其幼子又罹患腦膜炎而殁。夫家笃信陰陽,當下全家上下除公公許老爺子外一緻認定是翟谷賢帶來的厄運。許老爺子舊時在廣西地面上是有些威風的。他出身富家,曾在李宗仁部隊當過少将旅長,退伍還鄉後搖身一變當上了幫會頭目。1947年時,許老爺子已經七十二歲,不過腦子還沒進水,慮事思路清晰。他對陰陽之說既信又不信,于是就讓人請來南甯地面上赫赫有名的蔔卦先生、江湖上号稱“一卦定終生”的張鼓翼給翟谷賢算了一卦,結論是:此女犯克,一克夫,二克子,三克己。全家人是以主張将翟谷賢逐回娘家,但許老爺子卻搖頭,說她已經把該克的——我的兒子孫子——都克了,往下要克也就克她自己了,又何必趕她出門壞我名頭呢?老爺子一言定乾坤,當下翟谷賢就留了下來。

哪知,許老爺子這句話說了不過七天,就腦溢血猝死了。于是,許家連喪事也沒讓翟谷賢參加就把她趕回娘家了。翟谷賢受此刺激,萬念俱灰,回娘家後什麼也不想做。祖父翟懷鑫就讓其父以忙不過來為由,把生意記錄和保管賬目兩樁活兒交給了翟谷賢。

  時根堅、祖郎離開“興德典當”後,去了派出所,讓戶籍警把“興德典當”所在地的居委會主任和治保幹事請來,向他們了解翟谷賢的情況。聽下來,他們對翟谷賢的印象還是不錯的。這是由于:一是同樣作為舊社會過來的婦女,她們對翟谷賢喪夫失子後又被許家趕回的遭遇深表同情;二是她們反映說翟谷賢從小就一直頗獲鄰居們的好評,說她極富同情心,樂于助人,常瞞着家裡偷偷拿錢拿衣服食物周濟乞丐、窮人,一直到現在也還是如此;三是翟谷賢的師範畢業資格,在那時已經算是“大知識分子”了,在周圍這些大多是文盲的家庭婦女中,屬于鳳毛麟角,是以居委會、街道甚至區婦聯都時不時找她幫忙搞個黑闆報、牆報或策劃一台文藝晚會什麼的,她也非常樂意參與,盡心盡力。區婦聯上司曾有意把她作為積極分子來培養,但跟她談下來,她因家庭出身(資本家)以及婆家的背景(其已故公公系反動軍官、幫會頭目、惡霸)心存怯意而拒絕了。

  偵查員問,翟谷賢的政治立場如何?平時有沒有散布落後言論什麼的?對方回答說沒有散布過落後言論,有時聽見别人發牢騷說怪話還會當場反駁。一旁的戶籍警也說翟谷賢的政治立場應該是端正的,上半年她還曾在菜場後門當場抓住一個張貼反動智語的地痞,差點兒挨打。

  那麼,翟谷賢平時跟什麼人交往呢?居委會方面說沒見她跟什麼人交往,平時如果居委會、街道、區裡有活動有事兒要她參與、幫忙什麼的,她就出來;沒有事兒,她就待在當鋪裡做她的事兒。聽說曾有人想給她介紹對象,說都新社會了,婦女翻身,婚姻自主,但她一口回絕了。

  偵查員把調查到的情況向上司作了彙報,大家都認為翟谷賢應該沒有作案嫌疑,于是對“興德典當”的調查就到此為止了。

  偵查員鄒晃、王大培負責對翠姑庵進行調查,接待他們的是住持靜潔法師。之前靜潔已經接受過一次調查,是以對于偵查員再次提出“南槐堂”信箋、信封之事并不覺得突然。出家人心靜,上次接受調查之後,她按照偵查員說的認真回憶了一番,竟讓她想起另外五次使用靜慧(張氏)出家時帶來的“南槐堂”信箋、信封的情況,這五個收信對象是:魚行街“吳記香燭店”,寄函過去是與該店結算返銷香燭錢款;葛塘巷“修善齋”,結算素齋席的賬目;五象西二街财主“金大善人”,催促其向翠姑庵支付三年賬款;石埠街“大緣米行”,向新老闆緻賀及詢問賬款之事;水街“天福堂國藥店”,對該店向翠姑庵無償施藥表示謝意。

  這五封信函的寄發時間應該是在民國十年前後至民國十九年之間,因為靜慧(張氏)是在民國十九年去世的。臨終前,靜慧要求死後把她出家時帶來的全部物品一件不留都焚燒掉,住持尊重其遺願,集合全庵尼姑舉行了一個儀式,當衆一件件清點後全部焚燒了。靜潔記得很清楚,其中還包括剩餘的“南槐堂”信箋、信封。

  “特一号案件”發生後第六天,12月20日,專案指揮部啟動了對上述五家商号的調查——

  第一路由隋留寶處長、偵查員小沈與派出所一名民警對魚行街“吳記香燭店”進行訪查。“吳記香燭店”名号很俗氣,但在南甯地面上也算是一家老字号了。該店原址是一座廟堂,後來失火焚毀,成了一片廢墟,一直到民國初期才被一個從柳州來的吳姓商人買下,在上面蓋房開了一家香燭店。開張後不久,民間就紛紛傳說該店出售的香燭供奉菩薩很靈,衆人想起店址原是廟堂廢墟,于是恍然大悟,“吳記”的牌子就這樣打出來了。那麼,翠姑庵跟“吳記”又是什麼關系呢?雙方的關系跟如今貪官向家門口的商店出售名酒名煙差不多。翠姑庵經常接待一些達官貴人的家眷,這些貴婦人平時對待仆人、乞丐形同一毛不拔的鐵母雞,待到要向菩薩許願有事相求時,忽然就變得慷慨大方了,購買大量上等香燭攜帶來庵,卻又不想親自耗時費勁供奉禮拜,就委托庵方代理,當然為此得供奉一點兒香火錢的。庵裡這班尼姑哪裡真會替人代燒、磕頭,庫房裡一放就算是庵裡的财産了。這種香燭,一般都是賣給香客的,但有時太多了賣不掉,于是就削價打折返銷給香燭店,翠姑庵的定點返銷店就是“吳記”。靜潔法師所說的那封信函就是為年底結算香燭返銷款之事。

  那麼,“吳記”是否像“興德典當”那樣還儲存着那封信呢?接待偵查員的吳老闆是個五十來歲的小老頭兒,說這件事我知道,那是民國十三年的事了。那時我跟着先父學經營,信是寫給先父的,先父拆閱後就交給我,讓我和賬房王先生核對一下賬目,後來就讓王先生把款子送往尼姑庵了。那封信,已經忘記怎麼處理了。

  隋留寶問:“貴号對于其他此類來信一般是怎麼處理的?”

  吳老闆答:“都是由賬房先生儲存的。”。

  于是就問賬房先生,竟然還是那個王先生。隋留寶問其年齡,已經六十六了,看上去倒還精神抖擻,不禁佩服其養生之道。問到那封信函,說還記得,那次去翠姑庵送錢款時,尼姑還請他吃了一碗素面哩。然後,就問那封信的下落。王先生把偵查員領到賬台前,從一口櫃子裡取出按年一紮紮用繩子捆着的信函,找到民國十三年那紮,一共有二十來封,打開檢視,并無“南槐堂”的那封。偵查員懷疑是把時間記錯了,于是讓檢視前後三年的,一一檢視下來,還是沒有。隋留寶說索性全部檢視一遍吧,也許是錯放在另外哪紮裡了。可是,翻遍了每一紮,都沒有那封信。

  隋留寶覺得似乎有些可疑,便問王先生這些舊信除了你之外還有誰動過。答稱沒有。隋留寶又問,那麼,這口櫃子除了你有鑰匙,店裡還有其他人有鑰匙嗎?王先生說吳老闆也有鑰匙,不過去年底已經給嘉玮了。嘉玮是誰呢?吳老闆的兒子,香燭店二十五歲的少東家。吳老闆有心讓其繼承衣缽,就讓他學着熟悉店裡的每一個崗位,從扛原料大包到做祖傳秘制的香燭,從站櫃台接待顧客到坐賬台撥拉算盤。這幾天,市工商聯舉辦一期會計業務教育訓練班,吳老闆早早就給兒子報了名,讓其早出晚歸天天去學習技藝。

隋留寶離開“吳記香燭店”時,心裡打了個問号

  第二路是偵查員鄒晃、王大培對“修善齋”進行調查。這是一家素菜館子,在南甯城有些名氣。可是,該館子有幾道素菜卻怎麼也燒不過翠姑庵。“修善齋”兩代老闆都曾數次親自出馬到翠姑庵向住持求告,請求向該館廚師傳授秘制技藝,均遭婉拒。而頗有一些顧客就是喜歡翠姑庵的那幾道素菜,無奈之下,“修善齋”隻好跟翠姑庵商量:是否可以每年標明幾個時節,由貴庵派出擅長烹饪的師傅來敝館為客人燒那幾道菜。這不是想偷技嗎?翠姑庵方面當即一口回絕。“修善齋”隻好退而求其次,那就由我們派出廚師到貴庵門外空場上搭起席棚作為臨時館子,你們安排師傅在庵内燒出菜後,一道道送出來上席,敝館向貴庵支付一定的費用。翠姑庵這才同意。于是,每年幾個大時節的前後數日,翠姑庵前就像趕集一樣會熱鬧一番,全城各處都有素食愛好者前來品嘗“修善齋”和翠姑庵聯手烹饪的素菜。這種場面,一直延續到日軍第一次侵占南甯方才結束。這樣,翠姑庵每年的年底就要跟“修善齋”結算一次賬目。靜潔住持所說的那封用“南槐堂”信箋、信封寫給“修善齋”的信函,就是為的此事。偵查員過去一看,“修善齋”還在,可是,跟老闆崔貴一說此事,崔老闆的回答卻使他們頓時洩氣。崔貴說跟翠姑庵合作那是他父親那時候的事兒,後來父親去世館子傳到他手裡時,所有往來信件、賬目都在,可是1941年“修善齋”失了一次火,雖然沒有太大損失,但那些信函、賬目什麼的都在救火時給毀了。

  第三路由偵查員陳百勇、小牛在派出所副所長老劉陪同下對“金大善人”進行調查。“金大善人”是北韓族,本名金鐘懿,據說其祖父精通醫術,在太平天國時期被征召入伍當了一名太平軍的軍醫,随天王去了南京。天京失陷前三個月,其祖父卷了許多金銀珠寶化裝逃回南甯,在鄉下一座寺廟裡躲了整整十年,待風頭完全過去後方才重新露面。從此棄醫經商,置地造屋,以南京帶回的那些金銀珠寶作為本錢,因為經營得法,幾年後就成為南甯有名的财主。老爺子晚年笃信佛教,樂善好施,每年冬施衣被,春發種子,夏舍湯藥,秋散粥食,臨終前留下遺言将此立為家規,民間就稱其為“金大善人”。之後,其子金志亮,其孫金鐘懿都效法老爺子,“金大善人”之名也就傳承下來。不過,金鐘懿生性吝啬,一面遵循祖訓向貧窮百姓施舍,一面卻跟商家玩欠債。翠姑庵的那封信函就是催促“金大善人”已經拖欠了三年的請該庵做法事的費用。

  陳百勇、小牛和老劉登門時,七十開外的“金大善人”已經卧病在床,不過腦子尚清醒,問其那封信函之事,他倒還記得,說收到那封信後沒幾天他就去翠姑庵付錢了,那信函也帶去了,付過錢後住持出具了一紙蓋了庵章的收據,他就把那封信留在那裡了。

  第四路由偵查員解中堂、祖郎負責對“大緣米行”進行調查。這家米行四開間門面,在南甯城裡算是比較大的米店。老闆姓包,已經六十來歲了,因一心要續香火,大老婆卻隻生女不生子,是以四十歲上又娶個小老婆,小老婆不負夫望,很快就生下了一個兒子。這兒子是盼望許久方才得到的,故取名“盼得”。過了四年,小老婆又生了一個兒子,包老闆大喜,取名“盼到”。新中國成立後,米行的生意已經交給包盼得打理了。偵查員登門,二十四五歲的包盼得熱情接待,聞聽來意後,說此事我不清楚,我把老爹請出來你們問他吧。包老爺子的态度跟兒子截然不同,他本就一張冷臉,加上似是刻意冷淡,更顯得雪上加霜。聽偵查員說明來意後,先點頭,後搖頭——記得有此事,但信函已經沒了。怎麼沒的呢?這個卻記不起了,估料應是處理廢品時一并處置了。這種結算米款的信函,一年之中米行收到的多了去了,庫房裡怎麼儲存得下?

  第五路由偵查員時根堅、金志清在派出所戶籍警小楊的陪同下對“天福堂國藥店”進行調查。舊時的中藥店有一個行規,每年由行業公會組織起來與中醫界聯手搞一次義診。郎中診脈開方不收錢,開的方子上寫着可去哪家中藥店免費贖藥——當然,郎中開的方子都是一些廉價草藥。那麼,這跟翠姑庵又有什麼關系呢?那是因為“天福堂”張老闆的老母久病不起,張老闆是有名的孝子,就讓其妻前往翠姑庵許願:如若老母病愈,就由“天福堂”出資禮請十名郎中以翠姑庵名義義診,所開藥石由“天福堂”免費提供。數月後,老母病情減輕,能夠起床行走了,張老闆遂按諾還願。這對于翠姑庵來說,當然是一樁揚名的好事兒,是得記住的,是以,年終就緻函“天福堂”表示謝意。

  當晚,指揮部彙總上述五路的調查情況,分析下來,對“吳記香燭店”那封信函的遺失情形似有懷疑,于是,就決定對“吳記”進行調查。

  次日上午,隋留寶指派偵查員前往“吳記”所在地的派出所調查,永甯分局忽然來電,說“大緣米行”有職工向分局反映了一個情況:昨天偵查員前往米行調查時,少東家包盼得表面上對偵查員甚是客氣,可是他在入内請其老父出來回答偵查員的問題時,竟然對老父叮囑說“不必當真,問什麼都說不清楚就是了”。

  隋留寶聽了,就覺得這“大緣米行”似乎有問題。想了想,叫上三名偵查員說我們去一趟。到得米行,包盼得正指揮着一班夥計往米囤裡倒米,見一下子來了四個便衣警察,不禁愕然,但随即反應過來,恢複了昨日的熱情和客氣,還主動詢問是否要把其老父請出來接受調查。偵查員說今天不調查了,要對貴号作一番搜查。包盼得聞言強作鎮定,但眼神裡閃過的一絲驚恐還是讓隋留寶那雙銳眼給捕捉到了。

  偵查員對米行搜查的結果,“南槐堂”的信函确實沒有,可是卻搜出了木工、木刻工具各一套,還有一些大如雜志小似巴掌、經高溫蒸過後陰幹的優質木闆。偵查員當即将包盼得傳喚到指揮部。

  包盼得稱,這些工具、木闆都是其弟包盼到的。他解釋說,包盼到喜歡寫字畫畫什麼的,從小就愛鼓搗刻印章,一直到現在還樂此不疲。偵查員問包盼到現在幹什麼工作,在何處。包盼得說其弟在桂林讀美術專科學校,明年夏天就要畢業了。這些工具确實是弟弟的,每年寒假暑假回南甯,他總是會拿出來鼓搗一番。

  隋留寶問明包盼到畢業于南甯哪所中學後,随即讓人打電話去了解,得知包盼到确實于1948年考取桂林美專,現在那裡上學。

于是,當即指派偵查員時根堅、祖郎前往桂林找包盼到調查。包盼得先予留置,待調查其弟後視情處置。

  這時,另一路對“吳記香燭店”的外圍調查也有了結果。派出所和居委會反映,“吳記”父子平時一貫膽小守法,向無劣迹,也無交友不慎之說。指揮部根據調查結果進行分析後,決定排除“吳記”的涉案嫌疑。

  從這時起,指揮部就把希望寄托于偵查員時根堅、祖郎身上,指望他們的桂林之行有所收獲。不久,時、祖從桂林發來加急電報稱:包盼到承認工具為其所有,系其用于創作木刻版畫所用。另,美專方面證明包本學期從未離開過學校,也無外人前往學校找他。

  衆偵查員傳閱了電報,各自歎息。

  線索斷了!

  六、破獲案件

  這天是12月24日,是“特一号案件”發生的第十天,離張雲逸規定的破案期限還有五天。

  下午四點,指揮部舉行了由覃應機主持的案情分析會議。覃應機在宣布開會之前,跟隋留寶交換了意見,拍闆決定将包盼得解除留置,釋放回家。包家為此很感謝人民政府,兩個月後包盼得報名參軍,光榮入伍。他赴朝作戰僅僅兩個月,就在美軍的空襲中不幸犧牲,被追認為革命烈士。

  這是“特一号案件”專案指揮部組建十天以來為時最長的一次案情分析會,從下午四點一直開到晚上十點半,整整開了六個半小時。覃應機廳長因另有緊急會議要去參加,在八點退席。專案指揮部其他成員(兩名去桂林出差尚未傳回)繼續開會,根據覃應機廳長的要求,衆人回顧了十天來的偵查工作中每一個偵查員所幹的活兒,目的是揣摩偵查方向是否有偏差,在這個基礎上,再對案情進行分析。大家議來議去,覺得之前標明的偵查方向應該沒錯:隻有盯着有條件接觸“南槐堂”信箋、信封的那幾家商戶進行調查。

  隋留寶說那就讓我們分析一下,把調查的重點放在這六家中的哪幾家。“大緣米行”和“吳記”已經了解清楚,就不必考慮了,其他四家呢?于是逐家讨論下去,最後認為對“興德典當”似有必要繼續調查。

  12月25日上午,隋留寶和偵查員解中堂、王大培、陳百勇前往“興德典當”所在的中興派出所了解該商号以及翟家的情況,派出所之前已經對此作過介紹,這次再度介紹,還是那些内容。但介紹情況的戶籍警老汪可能意識到偵查員第二次前來,而且是省委社會部隋留寶處長帶隊,猜測可能有情況,說話時就顯得小心翼翼。偵查員聽其介紹下來,覺得不論是“興德典當”還是翟家成員,都沒有涉案疑點,不禁心涼。

  隋留寶想了想,說老汪要不麻煩你領着我們幾個去居委會看看,跟居委會同志和居民随便聊聊。老汪自無二話,于是頭前帶路,領着四位偵查員去了居委會。到了那裡,隋留寶讓老汪留下陪着自己跟居委會同志拉家常,解中堂、王大培、陳百勇三人出去“自由活動”。隋留寶跟居委會同志東聊西扯,重點是了解“興德典當”和翟家的情況,一直聊到中午時分,并無任何收獲。這時,解、王、陳三人結束訪查回來了,隋留寶看他們臉上的神情,估計也沒啥收獲。

  于是,隋留寶就說咱們回市局吧,還能趕上食堂供餐時間。可是,當一行人走出居委會所在的巷子來到馬路上,老汪開口跟大夥兒說“再見”時,隋留寶卻不知怎麼改變了主意,說我們幹脆就在這裡找個地方吃午飯吧,老汪同志辛苦了一上午,也和我們一起用餐。老汪,你領我們找家小館子,我用傷殘金請大夥兒打個牙祭,不過說好了,有菜有飯就是沒酒,不是我舍不得多付一份酒錢,而是下午我們還有事兒,還要跟外界接觸,喝了酒就不好看了,容易産生不好的影響。

  隋留寶是1939年參加革命的老八路,頭兩年在戰鬥部隊,從戰士一路幹到連長。反掃蕩期間,一次過鐵路時與一支日僞軍混合部隊遭遇,戰鬥中負傷,至今體内還留有三塊彈片。三個月傷愈後,上司把他從作戰部隊調往敵工部,從此開始幹起了情報、保衛工作。後來評定傷殘時,隋留寶就給算上了,每月可以領取一點兒傷殘金。那時都是供給制,隋留寶的級别可吃中竈,零花錢也比下屬略多若幹,他不抽煙,是以還有積餘,加上傷殘金,有時就請客。不過,以其職業習慣,即使是請客、逛街這種跟工作沒有任何關系的事兒,他也是經過事先策劃的,他做事從來沒有“随意”之說。可是,今天似乎是個例外,這是為什麼呢?

  導緻隋處長從“回市局食堂”到“下館子請客”這個變化的,是他有了一個發現。他剛才從居委會那條巷子裡出來到巷口時,無意間瞥了一眼巷口壁報上用粉筆書寫的一段智語,其中有幾句吸引了他,“黑暗與光明,就在一念間”、“坦白且檢舉,免罪又立功”。當下他就是一個激靈,覺得這兩句的風格跟“策反信”酷似。他随口問跟在後面的居委會主任:“這智語是誰寫的?”主任告訴他,居委會的壁報由“興德典當”老闆的女兒翟谷賢負責,這智語也是她寫的。因為那天出壁報時多出了版面,要畫個圖吧,費時太久,她說就寫幾句智語填補吧,當場站在那裡,也不打草稿,就一邊嘴裡念念有詞,一邊一句一句地寫了出來,旁邊包括主任在内的圍觀者都誇她是“才女”。

  隋留寶心裡“咯噔”一下,暗說:這真可借用辛棄疾那句“衆裡尋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來形容了,盡管立意有别。“興德典當”果然疑得沒錯,這個小寡婦,疑窦重重!就在這一刻,隋留寶心裡的扣子拴住了翟谷賢。他決定不回市局,下午對翟谷賢進行重點調查。于是,就有了改變主意掏錢請客吃飯的決定。

  一行五人去一家小飯館午餐時,隋留寶并沒有透露這一點。衆人吃過飯後,老汪跟隋留寶握手正要告别,隋留寶開口道:“我們先不走,和你一起去所裡坐一會兒吧。”

  到了派出所坐定,隋留寶這才把壁報上那幾句智語的事兒說了。他的記性甚好,也就這麼駐步掃視了一遍,竟然就把那幾句智語一字不落地背了出來。衆人一聽就知道這幾句智語是配合正在進行的“鎮反運動”寫的,要說水準根本談不上,但其劣質打油詩的風格跟“策反信”正好比對。再跟“興德典當”的那封“南槐堂”信函聯系起來,就形成了翟谷賢的疑點。

  隋留寶于是決定,以派出所的名義出面把“興德典當”的店員一個個叫來所裡個别談話,了解翟谷賢的情況。為防止打草驚蛇,應該讓派出所擺出一副查辦刑事案子向全市各典當行進行調查的架勢。交代完畢,就讓老汪把所長榮光正請來,隋留寶跟其單獨作了溝通,制訂了一個以不打草驚蛇為宗旨的方案。談話完畢,随即實施——

  先是由榮所長帶了老汪前往“興德典當”,對老闆翟若陽說,接到市局的緊急布控通知,要求向全市各典當行、首飾店、古玩鋪子、鐘表店鋪進行調查,查明是否有成交過金銀首飾,皮衣、古玩字畫、鐘表這四種物件的,如有,則需通知市局專家前往鑒别;如無,則知會上述各行業店家留意布控,一旦有人持上述物件前往交易,先扣後報,各派出所、分局必須立馬派員檢視處置。翟老闆見派出所所長親自登門,料想肯定是市裡交辦下來的大案,不敢怠慢,其實店裡最近進行過什麼交易老闆都是清清楚楚的,但他唯恐榮所長是外行,就說我讓賬房顧先生把賬本拿來給您過目,敝号一向守法,從未有過收贓交易。榮所長說賬本我是要看的,還要帶回所裡去請懂行的人來審閱,确認無誤,這才可以向上級交代。另外,市局派下來的調查人員一會兒就要到所裡了,他們如果提出讓你鋪子裡的店員去談話以了解情況,你得配合。翟老闆哪知警方這樣做是為了調查他的女兒,自是點頭。

  “興德典當”一共有八名店員,隋留寶不敢打草驚蛇,隻好一個個傳至派出所談話,讓老汪待在當鋪裡跟翟老闆喝茶聊天,其實是監督的意思,以防翟家轉移或者毀滅證據。偵查員跟八個店員輪番談下來,獲得了一條重要線索!

  隋留寶跟賬房顧先生談話時,請對方回憶一下最近一段時間翟谷賢是否有跟平時相比顯得反常或者異樣的行為。顧先生說了一點,翟谷賢在國慶節後忽然練起了書法,買了好幾本文章說要臨摹,兩天後又來找他請求寫一些智語什麼的書法供其臨摹用。寫了些什麼呢?無非是“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立功折罪,立大功受獎”、“共産黨萬歲”、“中華人民共和國萬歲”、“秋季不宜露宿”、“打倒反革命首腦”等等。隋留寶一聽頓時興奮,這些書法中不是每條都含有“策反信”裡的一個或者幾個字嗎?難道“策反信”版子的字型是翟谷賢從顧先生的書法中挑選出來的?當下,隋留寶便說,顧先生你反映了一個重要情況,請你随我去一趟市局。顧先生大吃一驚,臉露懼色。隋留寶安慰說我保證你沒事。

  到了市局,隋留寶從案卷裡拿出一封“策反信”讓顧先生看,後者隻看了一眼,就差點兒吓昏過去——這不就是顧先生的筆迹嗎?隋留寶讓他不要緊張,說這确是你的筆迹,但信不是出自你之手。這樣吧,我念幾個字,你用與這封反動信件上相同的字型寫下來,大小也要相同。當下,随口就念出了“宜”、“國”、“金”、“賞”、“迷”、“返”、“馬”、“暗”、“明”、“共”十個字,顧先生一一寫下。然後,喚來秘書科的一名幹事,讓其陪同顧先生回當鋪,關照顧先生不管發生什麼情況,都不要離開,有什麼不便随時可以跟留守在那裡的老汪說。

  隋留寶當即向覃應機廳長彙報,覃廳長看了顧先生所寫的字,說确實很像“策反信”的筆迹,馬上通知省廳來鑒定。那時,連省廳也沒有專業筆迹鑒定人員,還是讓文化廳請了幾個南甯市的書法界大腕來作的鑒定,一緻認定顧先生的筆迹與“策反信”完全一緻。

  覃應機聞報,當即下令:逮捕翟谷賢!

  這天,翟谷賢随其母去親戚家了。偵查員擔心走漏風聲導緻其潛逃,立刻前往其親戚家,卻隻有其母在,一問,說是與親戚鄰家的兩個姑娘去逛公園了。偵查員在公園找到她時,正是下午五點整,閉園鈴聲也響起了。

  翟谷賢到案後,先是佯裝無辜,哭着大呼“冤枉”;繼而又玩沉默,無論跟她說什麼都不吭聲。隋留寶和幾名偵查員耐心地向她反複交代政策,直到晚上十點鐘方才開腔,對其策劃并實施“特一号案件”的全過程交代如下——

  事情要從翟谷賢與葉高玉的同學關系說起。翟、葉兩人相差三歲,是南甯市第二師範學校的前後屆同學,葉高玉入學讀一年級時,翟谷賢剛升入三年級。按照學校的規矩,一年級新生入學時,二三年級的學生要做迎新工作。那時候雖然是舊社會,但在大學,對于男女生沒有“管理”之說,宿舍也沒有阿姨把守着大門,同樣,迎新時也沒有男女之防。當時,葉高玉正好是翟谷賢迎接的,兩人就這樣相識了。相識之後并沒有擦出火花來,迎新之後兩人也就各歸各了,平時在學校裡難得碰上,碰上也不過點點頭打個招呼而已。

  翟谷賢跟葉高玉的重新見面,是1950年元旦前夕。當時,學校舉行了一次校友會。這是一次内容比較豐富的活動,不但聚餐,還有歌舞晚會。翟谷賢是個精力充沛的活躍分子,馬不停蹄地邀請男性校友跳舞。當她邀請到葉高玉時,遭到拒絕,因為葉高玉不會跳舞。初時葉高玉還沒認出對方來,正要離開時,忽然認出剛剛邀請自己跳舞的正是當初自己入學時的“迎新使者”,于是兩個人舞也不跳了,坐在一旁一直聊到活動結束。

就這樣,翟谷賢、葉高玉開始了交往。1950年春節後,葉高玉邀請翟谷賢前往他在“緻韻茶館”後院的賬房間。翟谷賢去過一次後就喜歡上了那個幽靜的去處,以後一周中總有四五天晚上前往。葉高玉為友善翟谷賢進出,給她配了一把後門鑰匙。葉高玉在那裡放置了一台美國進口的十七燈收音機,兩人除了聊天,時常欣賞音樂,漸漸就由收聽外國音樂轉而順便收聽“美國之音”、“BBC”、“玫瑰之春”(由駐日美軍操縱)以及台灣、西貢、香港等當時被稱為“敵台”的對華廣播。一段時間聽下來,兩人就産生了投奔“自由世界”的念頭。

  最初,翟谷賢跟葉高玉不過是口頭上說說而已,到了8月上旬,兩人收聽到台灣、香港和西貢電台廣播的一個通知,該通知稱台灣“大陸工作委員會”在中國廣西省防城與越南交界處的越南境内設定了一個秘密的“大陸同胞水陸接待站”,該接待站不分晝夜派出武裝力量在陸路邊境和海面上“策應大陸投奔自由世界的同胞”,大陸同胞隻要抵達邊境線或者海上,就會得到接應人員的支援,平安抵達異國,随即轉赴香港,最後抵達台灣。如果出境後不想去台灣的,可以任意選擇要去的目的地,“大陸工作委員會“保證提供經費,安全地把投奔者送達。翟谷賢、葉高玉聽了不禁心動,商量越境投奔台灣。

  葉高玉考慮到一個問題——如此冒冒失失投奔過去,寸功全無,恐怕會被人家看不起,應該在這邊立下一份功勞,作為投奔過去的進見之禮。别看翟谷賢是一介女流,卻是一個武俠迷,打從十幾歲開始就閱讀武俠小說,十餘年看下來如癡如醉。根據武俠小說給予她的資訊,她認為葉高玉的想法不無道理,于是兩人就密議應該建立一份什麼樣的功勞。思來想去,尋思最好的就是制造一場針對中共黨政軍上司人的暗殺活動,次之則是爆炸軍火倉庫或者部隊營房、黨政機關,但這都是空想,他們根本沒有這種能量。于是就結合自己的特長想到了搞“文”的,張貼反動智語什麼的。可是仔細想想又覺不妥,貼智語不安全,容易被人發覺,弄得不好智語還沒貼幾張,人已經給拿下了,得不償失。再往下商量,最後葉高玉就想到了給廣西省政府的全體委員寄發“策反信”——之是以隻選擇省政府而忽略了中共廣西省委,是因為當時的黨組織班子對外是不公布的,是以他們不知道省委由哪些成員組成。

  主意打定,兩人開始考慮怎樣具體實施。翟谷賢提出,應該像武俠小說裡那樣有一個堂名。對于女友的這個創意,葉高玉表示不敢苟同,認為沒有實際意義,而且容易暴露。可是,資本家家庭出身的翟谷賢平時耍慣了大小姐派頭,患有嚴重的“公主病”,跟人交往隻有别人圍着她轉,沒有自己順着他人的時候。這女人腦子甚是活絡,當下馬上找到了反駁的理由,說這本是為了立功,不搞出點兒聲勢來,到了那邊人家會把咱當回事嗎?是以,不但要起個堂名,還得印制專門的信箋、信封。葉高玉想想似有道理,于是也就贊同了。

  然後,就是起堂名了。這方面,向來不看武俠小說的葉高玉沒有這個意識,翟谷賢呢,有這個意識,可是缺乏才氣,想來想去想不出來。次日在當鋪整理老爸讓她管理的那些信函檔案時,無意間看見了翠姑庵用“南槐堂”的信箋、信封寄給當鋪的那封信函,尋思這個堂名倒不錯,既含蓄又雅緻,還顯得氣派。遂佯作好奇拿了包括“南槐堂”信函在内的十來封老字号信函去向爺爺翟懷鑫請教,這些老字号現在是否還存在,老爺子一一道明,于是她就得知“南槐堂”早在前清就已關門了。這樣,“策反信”的落款也就定下了。

  當晚,翟谷賢去跟葉高玉一說,葉高玉贊同用此堂名。往下,就是制作信箋、信封了。這方面,翟谷賢有些了解,因為舊時當鋪為把物品賣出高價,有制作木刻仿古印戳的傳統,請木版匠師刻制版子後,當鋪朝奉就在庫房印制仿古标簽。朝奉操作時,翟谷賢經常去旁邊湊熱鬧,有時還動手制作。是以,她認為隻要有了版子,她就可以用當鋪庫房裡的仿古舊紙印出信箋、信封來。那麼,版子應該去請誰刻呢?翟谷賢想到了以前當鋪經常聯系的刻版名匠師韋玉林,不過,出于保密方面的考慮,她不便去找韋玉林,于是就讓葉高玉出面。葉高玉答應了,不過自己并未出面,而是讓表妹去找的韋玉林。

  僞造“南槐堂”的信箋、信封問題解決後,往下就是“策反信”的内容了,還是由翟谷賢操刀“創作”了一首打油詩,葉高玉沒有這方面的能力,看了隻是叫好。翟谷賢說好就行了,往下就是刻版子了。葉高玉聞之一驚,說怎麼又要刻版子了?這種内容,一刻不是立馬暴露了?翟谷賢卻已看主意,說我看了那個木刻高手韋師傅刻的版子,覺得好像也沒有啥,不就是把多餘的木頭用刀削掉,留下字型就是了?我自己刻。不過上面的字倒是得像點兒樣子,不能讓人哂笑,因為這版子到時候要帶出境作為我們立功的憑證的。我可以從字帖裡找。

  可是,翟谷賢去書店買下了各種字帖,翻遍了也沒找到能夠湊滿“策反信”内容的字,又不能用不同的字型。想來想去,最後隻好以習練書法為名請賬房顧先生寫了一些嵌進了“策反信”文字的智語和其他詞句。翟谷賢從中揀出“策反信”所需的文字後,先用描紅紙描下,拓印于從庫房裡找出的當鋪用于制作仿古印戳版子的木闆上,試刻了一塊,印出來看看還像樣。當下信心大增,又精心刻了一塊正式的版子,就把這個問題解決了。

  往下就是郵寄了,翟谷賢讓葉高玉去實施。葉高玉出于謹慎,跑了好幾家郵局和代銷店,集零為整湊齊了三十五張四百元面值的郵票。又想到寫信封名址時不能留下自己的筆迹,于是就再次麻煩表妹,讓其前往郵局請代人寫信的老先生寫了三十五個信封。

  後來指揮部通過追查陶小蕊抓獲了葉高玉。葉高玉僥幸脫逃後沒回五井巷自己家裡,而是去了“緻韻茶館”後院的賬房間,在那裡,他給翟谷賢寫了一封絕命函,告知事已洩,為保全她,他決定自盡,為避免警察因追捕他四處調查時找到當鋪,他決定去自己家門口的五井巷投井。然後,葉高玉就在從茶館去五井巷的途中把絕命函投進了路邊的郵箱。這封沒貼郵票的信函以“欠資”形式送到了“興德典當”,顧先生付了四百元方才得到。不過,顧先生在跟偵查員談話時并未說起此事,不是他存心包庇翟谷賢,而是因為沒有這方面的意識,是以就忘記了。翟谷賢收到信後,立刻連信帶木版一焚了之。

  至此,“特一号案件”終于真相大白。偵查員讓翟谷賢在筆錄上簽名并寫下了時間:1950年12月26日晨一時二十二分。這時,距張雲逸指定的破案期限還有四天。

  當時正是“鎮反運動”伊始,案件處理得很迅速,僅僅過了一個多月,1951年2月4日,小年夜那天,翟谷賢就在市軍管會舉行的公審大會上被判處死刑,立即執行。陶小蕊、韋玉林也各被判處有期徒刑七年。半年後,韋玉林又因曆史問題被軍管會以漢奸罪加刑八年,1961年病殁于勞改農場。

塵封檔案之“特一号”案件偵破記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