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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濃妝”的山間神像

作者:澎湃新聞

澎湃新聞記者 葛明甯

劉明理有時獨自上山,仰視村裡的大佛。

他想,采光應該更好一些,佛藏在石窟裡的臉龐有點發暗。他是這大佛所在地的村支書,在四川資陽安嶽縣龍台鎮鶴林村。他打小就常去拜這尊佛。作為土生土長的本村人,他總擔心同村的村民出于相同的喜愛,而毀壞了這件文物。

據說造于南宋的大佛身高六米左右,姿态微妙,左手微垂,作出對人施舍的姿勢,右手的拇指與食指向上夾在一起,細長的眼皮裡眼神淡然。

文物管理還不規範的上世紀八十年代,村民們給大佛“穿”上了一件金色的袈裟,裸露在外的皮膚也塗成金色,濃重的色彩遮蓋住了本應更複雜的石雕細節。四十年後,佛身上的金色顔料開始脫落,局部可以剝下,就像剝核桃。一些老人已經與劉明理聊起,想重新給佛彩妝,劉明理隻能苦口婆心勸阻。

11月,臨近的四川省南江縣一尊據考證刻于北魏年間的石雕被當地村民“彩妝”,引發廣泛關注。此外,2017年安嶽縣一起佛頭被盜案件也給了劉明理很大心理壓力。是以,除了每月初一、十五這些傳統來上香的日子,他都囑咐守廟人将廟門鎖緊。

在古代石刻衆多的安嶽縣,當地鄉村陷于老齡化與傳統習俗之中,又沒有嘗到旅遊業帶來收入的甜頭,這令有心保護古佛像的基層幹部感到棘手和為難。

被“濃妝”的山間神像

被鎖起的大佛 本文圖均為 澎湃新聞記者 葛明甯 圖

村裡的廟,大家的佛

圍繞上述大佛,平均一兩公裡就能看見一座小廟。

安嶽當地人有集資建廟的習慣,廟屬于大家,這習俗至少從前清就開始了。

一位老者對澎湃新聞記者回憶,都說從前村裡有一塊石碑,上面刻着人名和分别捐的“銀幾百兩”,那是吹牛的,“我小時候見過,隻有‘銀幾兩’。”後來,記錄功德的石碑失去蹤迹。

大米一袋、粉條、豆腐……近來的捐贈,包括實物與幾十元、幾百元的現金,被這樣一筆一筆地記在一個廟門前的黑闆上。廟裡拿這些錢修好通往廟的路,安上路燈。

有的小廟裡并無古物,但作為佛教臨時活動點,負責人也要每年去參加由資陽市佛教協會組織的教育訓練,教育訓練内容之一是“不私吞錢款”。

一間小廟的負責人李明(化名)一輩子生活在此,他說,從前這些廟都是農村生産隊長親自管。為了建廟,他和朋友到處去看别的大廟,延請工匠回來。

不過,新添什麼神像,隻能是捐資造像的人說了算。是以,這些廟看上去都沒什麼整體性規劃,有南海觀世音,也有送子觀音,地上坐着管養魚的神、養豬的神,擠擠挨挨。

廟裡修繕需要持續投入資金。李明回憶,2013年、2023年,安嶽十年内漲了兩次水(指水災),都把廟沖得一塌糊塗。他們今年剛請十幾個勞工修了兩天。

平時,人們侍奉這些神,廟裡兩三年就要檢修一次,給神像塗彩、“穿金”。對于向神佛言說的心願,村民們慣常要還願。最常見的是給大小不一的神像披上紅布,一尺的價格由幾十年前的幾毛錢,漲到現在的一塊多。一些廟門口有專門的廚房,農曆每月初一、十五,附近的人一起燒香,然後湊個份子,吃頓素齋,聚一聚。

這幾個月,住在龍台鎮上的樊金玉在積極為大佛張羅齋飯。她今年69歲,剛從她極為繁難的人生中停下來,喘口氣——回安嶽老家“退休”以前,她去拉薩打工二十年,先在工地打灰,又搞蔬菜大棚,那地方冬天太冷,她凍得滿手開裂,後來,她回到安嶽帶孫子。現在,孫子也不用整天看着。11月底,安嶽特産的檸檬迎來豐收,她去打零工,給堆積如山的檸檬除下遮光用的紙套袋。

要說大佛靈驗在哪兒,在廟上的人看來,樊金玉的五個孫輩都幹幹淨淨、健健康康地長大了——大佛是靈驗的。

樊金玉不是鶴林村人。據她回憶,三十幾年前,相熟的親戚介紹她到這邊拜大佛。那時她還沒去拉薩打工,家裡開一個磨米的小作坊,很苦,不好做。她走兩個小時的土路過來,向大佛祈禱。現在,每年過年前夕,還是她搭梯爬上去,用幹淨毛巾給大佛擦洗它金色的臉龐。

她“膽子大、決心大得很”,爬到六米高并不害怕,貼近佛的大臉也不怕。她認為“它是保護我們的”。

近年來,隔些時日就曝出一地文物被祈願的信衆根據習俗擅自“彩妝”。當被問及想不想給大佛彩妝一下,她說現在請不到那種師傅了,随便請一個工匠,大佛的臉會花,留個疤疤,而且劉書記也不讓。

劉明理一聽,又和她重申,彩妝是害了大佛、傷害大佛的文物價值,還會傷害到當地的經濟出路。

2019年2月開始施行的《資陽市安嶽石刻保護條例》載明,“擅自對安嶽石刻進行妝修、增修、增刻或者重塑的”,最高可處以五十萬元以下罰款。劉明理搬出條例後接着說,要是不聽從:“我以後不允許你來拜。”

誰來照看佛

樊金玉的一個兒子、兩個女兒,都留在拉薩做生意。

快過年了。等他們回了家,樊金玉要他們也去拜大佛,祈求來年好掙錢,全家興旺,沒有“婆婆媽媽”的事,沒有吵鬧。

劉明理眼中,大佛是龍台鎮的重要景觀,總有人到廟門口跳壩壩舞,隻是現在,拜佛的年輕人少了,隻有個别談戀愛的還來祈求。

這一帶的鄉村正明顯地空心化,家家戶戶本該喧鬧的畜欄都寂靜無聲。很多人家門上貼着,“富似旭日騰空起,财如春潮随意來”,但家門空關,人已遠走。

劉明理對于廟上的人氣起落十分沖突。廟裡曾有一些“仙娘”給人燒紙祈福,把咒符燒化兌水讓人喝下,他認為是欺騙,全給趕走;附近的人慣常給大佛“挂紅”,梁上也全是獻給它的紅布,層層疊疊。劉明理指揮人取下。他想,要是一塊布給點燃,整個廟頃刻就燒沒了;當地的傳統還包括在神像跟前燒紙,認為匍匐得越近,越顯得虔誠,多年的香火已熏黑大佛的腳,貼近燒紙也遭禁止。

11月29日,劉明理在大佛前看到一個包裹佛香的塑膠殼,又着急了:“裡面有人燒香,我肯定罵他。”守廟人劉登奎分辯,是有人拆了香的塑膠包裝,先拿着在大佛跟前拜拜,再拿出房點燃的。

被“濃妝”的山間神像

劉登奎與他守廟的小屋

59歲的劉登奎已算是常住在村裡的較年輕的人。他說,地方财政給大佛每月五百元的經費,他和其他四人一人一百,輪流值班。他值夜班就睡在大佛邊老舊的小屋裡。他小時候打豬草會往這裡來,小朋友們玩鬧,在大佛身後镂空的那一塊鑽來鑽去。

劉明理是“70後”,外公信佛,當年也帶年幼的他來拜佛。他感到大佛“十分威猛”,不能直視。大佛在“文革”中失去鼻子和幾根手指。“文革”結束,村裡就依照傳統湊錢給大佛蓋廟、塗金,參與的工匠也出于感情,收錢很少。劉明理記得,他國小還沒畢業,就幫忙廟裡記賬。

等到他在鎮上讀高中,班主任讓他寫一個社會調查報告,他想寫 “保護安嶽石刻”,為這樁事,他回到村裡,認真觀察大佛,才發現大佛微笑着,并不“威猛”。

劉明理後來一度随打工潮南下去廣東,按照習慣,過年也來磕頭,祈禱平安興旺。

他自述,2017年,因為愛家鄉,他回鄉創業,又當了村幹部。與其他一樣年輕時到沿海地區見世面的同鄉一道,劉明理想象過許多開發鄉村的主意,比如一些地方種紅籽樹、一些地方種梨樹,路重修一下,可以供人慢跑、騎自行車,大佛頂上建一個場地,用來玩“真人CS”,模拟野戰……

他認為,一切景點的中心應該是大佛,要造一個石膏做的大佛複制品,讓遊客自由與它合影。

但現在,他又不敢随便找錢、宣傳,有人想上門觀摩,他也不一定理睬,怕遭了賊。

2017年,同屬于安嶽縣的木魚山摩崖造像處,有人把佛頭割下來準備偷走,文管員58歲的妻子在阻攔時遭打傷。事後,小偷被抓,佛頭在河溝裡被找到。

前些年,八十歲的老漢黃照福獨自守廟。劉明理很不放心,老在想,要有人來偷佛頭,把老漢往地上一推就行了——哪怕劉登奎也扛不住,來兩個人就制服了——關鍵是,黃照福還不愛接電話。夜晚,劉明理看着手機,惦記大佛,惦記八十老翁。

劉登奎也回憶,黃照福擔憂自己年紀大了:“怕有一天死在坡上沒人埋哦。”

黃照福現在搬去重慶和兒子一起住,不再守廟。回憶起來,樊金玉說黃照福曾很想塑一位“長壽菩薩”,後來錢沒籌夠,沒塑成。

寄托的,損壞的

沒有香客知道大佛為什麼與身旁的“小和尚”長久對視。

樊金玉一直認為,右手邊的小和尚,“是在給佛祖站崗嘛”,還有人以為他們是“西天取經”。黃照福懂一些,給劉明理說過,大佛右邊的是十大弟子之一迦葉,左邊那面目已湮滅不清的是阿難。

一種觀點是,鶴林村的這尊大佛,連同附近的封門寺大佛,以及安嶽縣城邊上的圓覺洞其中一窟,一道表現的都是佛教典故“拈花一笑”——佛祖拈花,衆多觀者不知所措,隻有迦葉破顔微笑,于是,佛祖把超越語言的禅宗心法單傳給他。隻是所有已知的佛像,這朵花都不在佛手。一些佛手在曆史中被破壞,修補後手勢不同。前述觀點也難被證明。

一名安嶽石刻保護資深志願者告訴澎湃新聞,四川石刻民間彩妝後修複困難,因為當地砂石質地柔軟,試圖剝離油漆彩繪和水泥修補的時候,文物本體會一同剝落損壞,而塗色補塑,特别是一些沒有定級的文物點或者官方根本沒有發現的,又很難說是否構成《刑法》“妨害文物管理罪”中的“損毀文物”。

安嶽石刻數量極大,位置分散,衆神都藏在山間。

作為省級文保機關的高升鄉大佛寺和三仙洞,分别距鶴林村大佛的距離二十公裡左右。大佛寺建于北宋,三尊佛像盤膝而坐,神情慈悲肅穆;三仙洞的主體則是明代刻的道教衆神,更活潑靈動。

在三仙洞,澎湃新聞記者找到了當地不斷修補、塑新神像的依據。落款為明朝天啟元年刻的石碑記述,造窟的初心便是,“左右三洞,偏樓數間,以成三教”,意即希望承載儒、釋、道三種信仰,其後,也是密密麻麻的捐助者姓名。

三仙洞在“文革”中遭到破壞,八十年代重新彩繪。

普通人多偏愛三仙洞。初一、十五,大佛寺擺三四桌,三仙洞能擺上十幾桌。據前述志願者分析,三仙洞雖然藏在深山,但位置在一個村莊的人口聚集處,一些老人習慣到此打牌,熱熱鬧鬧。

他們需要将自己的精神寄托安置于“村裡的廟”。衆神底下,三四十年前,村民們又添上二郎神與文昌帝君,後者也可能是孔子,已說不準——正“鬥地主”的老人們笑言,四川人喜愛二郎神,認為他是修都江堰的李冰的兒子。

被“濃妝”的山間神像

當地人需要将精神寄托安置于“村裡的廟”,包括石獅的口中含了大米,作為祭禮的一部分。

被“濃妝”的山間神像

當地人需要将精神寄托安置于“村裡的廟”,包括石獅的口中含了大米,作為祭禮的一部分。

當地人回憶,來視察的文保上司說過,“要是不彩妝,一定是國保(國家級保護機關)。”

前述志願者對記者表示,據他走訪觀察,一些村裡的幹部缺乏保護文物的意願。近年來,還時不時發現一些珍貴文物,一時走不完流程,得不到“國保”“省保”的名分,縣裡管旅遊的幹部也給不出一句“有價值”的準話。保護這些文物,就沒有模闆,也沒正面典型,村幹部沒什麼底氣要求當地人丢棄長久以來的習俗,比如禁止他們給神佛彩妝、“穿金”。

2018年《文物》公開發表的《四川安嶽高升大佛寺、社皇廟、雷神洞摩崖造像調查簡報》顯示,在高升大佛不出一公裡之内,還有三尊佛像是南宋雕刻。前述志願者發來一張對照圖檔,顯示其已被彩妝,成為某寺廟的一部分。

高升大佛的一位守廟人對澎湃新聞表示,2013年左右,其看守的文物被要求“鎖起”,不給随便燒香,參觀。守廟人的一個盼頭是,文物由“省保”升為“國保”,以為這樣就能“開放”,“收門票”了。

采訪中,糾結着要不要開發的劉明理,也半開玩笑地對記者說,要是文物繼續當個“縣保”(縣級文物保護機關),要想開發,“就要憑它的實力咯”,意即大佛得靠靈驗吸引當地人來遊覽,與其他寺廟競賽。

實際上,這些涉及文物的山間“小廟”,即便緊閉廟門,也總與山下的利益相勾連。在封門寺,當地村民告訴澎湃新聞記者,有一些發達地區來人給廟裡大額捐贈,花錢修路,送新的佛像,由當地村民把佛像擡到山上。這些捐獻人修了顯眼的功德碑。

逢初一、十五,當地老人先在廟裡燒香,祭拜這些新修、姿态刻闆的神佛,然後,走一條絕壁小路,到約有近一千年曆史的“拈花佛”腳下去。

這尊像也曾因為被彩妝,幾年前引起過網絡嘩然。記者到訪的這一日,陰雲壓境,飄落細雨,佛祖含笑凝視右手底下的侍者,右手是補過的,不是拈花手勢,更沒有花,而守廟的阿姨歎惋地說:“現在顔料不行了,原來顔色好好,起霧了,(再)太陽一曬,變成白的。”

當地文物保護機關已禁止村民在大佛腳邊燒香。是以,大堆未完全燒化的紙錢,堆積在“拈花佛”面前幾米處,它們在風雨中,好像冷得打戰,卻纏綿不去。

(澎湃新聞記者袁璐對本文亦有貢獻)

本期資深編輯 周玉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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