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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蘭芳回憶錄 (23)

時裝新戲的初試一 《孽海波瀾》

梅蘭芳回憶錄 (23)

一九五一年的一月,梅先生從北京回到上海。他離開上海好久了,這次回來又正趕上春節,親友間免不了有一番往返的酬酢;是以我們談話的機會不多,直到正月初四的晚上,大家才在馮幼偉先生家裡聚餐。在座一共八個人,跟梅先生認識在四十年以上的有馮幼偉、吳震修、李釋戡、許伯明四位老先生;三十年以上的有張豂子先生、我跟弟弟源來三個人。這許多老友歡聚一堂,梅先生那天愉快極了。飯後,經這些老朋友幫着他回憶的結果,梅先生就把他在翊文社第一次演唱時裝新戲的過程,很翔實地一口氣說了幾個鐘點。忙得我弟兄二人,手不停揮地跟着寫,真有點應接不暇呢。

“一九一三年我從上海回來以後,”梅先生說,“就有了點新的了解。覺得我們唱的老戲,都是取材于古代的史實,雖然有些戲的内容是有教育意義的,觀衆看了,也能多少起一點作用。可是,如果直接采取現代的時事,編成新劇,看的人豈不更親切有味?收效或許比老戲更大。這一種新思潮,在我的腦子裡轉了半年。慢慢的戲館方面也知道我有這個企圖,就在那年的七月裡,翊文社的管事,帶了幾個本子來跟我商量,要排一出時裝新戲。這裡面有一出《孽海波瀾》,是根據北京本地的實事新聞編寫的。

“故事是叙說一個開妓院的惡霸叫張傻子,逼良為娼,虐待妓女,讓主編《京話日報》的彭翼仲把張傻子的罪惡在報上揭發出來,引起了社會上的公憤;由協巡營幫統楊欽三訊究結果,制裁了張傻子。同時采納了彭翼仲的建議,仿照上海的成例,設立濟良所,收容妓女,教她們讀書識字,學習手工。最後這班被拐騙的妓女,由她們的家屬到濟良所領回,骨肉得以團聚。

“我看完了這個劇本,覺得内容有點意義。先請幾位老朋友幫我細細地審查了一下,當天晚上就展開了讨論。有的不主張我扮一個時裝的妓女,可是大多數都認為那些被拐騙了去受苦受難的女人不幸的生活和那班惡霸的兇暴,都是社會上的現實,應該把它表演出來,好提醒大家的注意。朋友們一緻鼓勵,加上我自己又急于要想實作新計劃,也就不顧一切困難標明了這個劇本,拿它來做我演時裝戲的最初試驗。

“人家演的時裝戲,我是看過了的。自己到底還沒有唱過,應該怎麼排法,我哪兒有譜呢?從那天起,我跟幾位朋友就開始不斷地研究這個新的課題。

“第一步是決定了我扮演的角色叫孟素卿,她是營口人,受婆婆的哄騙到了北京,賣到張傻子開的妓院裡,逼她接待客人,幸虧碰着同鄉陳子珍,代她向營口家裡送信。她爸爸孟耀昌是個種田的農民,得信就趕來尋找女兒。遇見彭翼仲,才知道張傻子已經拘捕入監,他開的妓院已經封閉,所有妓女都送入剛開辦的濟良所,教她們讀書做工。根據了照片的證明,他們父女才又團圓了。

“在這出戲裡,王蕙芳扮另外一個叫賈香雲的妓女,她有一個客人叫趙蔭卿,要替她贖身。兩個人正在房裡商量,被老鸨周氏聽見,第二天就毒打了香雲一頓。張傻子又設計訛詐趙蔭卿,硬說趙蔭卿欠他銀子五十兩不還,還要拐走賈香雲。鬧到了協巡營,經楊欽三訊明真相,判定張傻子先遊街示衆,再把他監禁起來。

“第二步就是服裝問題了。我們先把孟素卿的經曆,劃成三個時期:(一)拐賣時期,(二)妓院時期,(三)濟良所作工時期。她的打扮,也換了三種服裝:(一)貧農打扮;(二)穿的是綢緞,比較華麗;(三)穿的是竹布衫褲,又歸于樸素。這三種服裝,是代表着當時三種不同的身份的。頭上始終是梳着辮子,因為我早已剪發,是以用的是假頭發。先在家裡扮好了,大家看了來研究,有不合适的地方馬上就改。我們這次的演出倒真是集體創造出來的。王蕙芳的打扮跟我差不離,背後也是梳着一條大辮子。

“第三步是研究布景、身段與場面的配合。布景的技巧,在當時還是萌芽時代,比起現在來是幼稚得多,而且也不是每場都用的。身段方面,一切動作完全寫實。那些抖袖、整鬓的老玩藝兒,全都使不上了。場面上是按着劇情把鑼鼓家夥加進去。老戲在台上不許冷場,可是到了時裝新戲裡,我們卻常有冷場。反正這裡面念白多、唱功少。就是我後來排的許多時裝戲,也離不了這‘念多唱少!’的原則的。(按)有一天我在梅先生的家裡找到兩張他的時裝照,問他這是扮的什麼戲?他看了笑起來說:“這是我初次來上海,碰着汪優遊、張雙宜、陳大悲、胡恨聲幾位話劇家,彼此一見如故,很談得來,他們一緻要求跟我合照幾張時裝照片,當做紀念。我對他們說:‘我是沒有時裝衣服和頭面的。’哪曉得,第二天胡恨聲坐了馬車,夾着一包衣服,興沖沖地來邀我去照相。我不好掃人家的興,就同他到新民照相館,随便照了幾張時裝像。他們也穿我的行頭,照了幾張戲照。想不到轉過年來,我真的也穿了時裝出台了。這兩張照倒是我生平扮時裝最早的嘗試呢。”

“這樣的設計和排練了幾個月,到了十月中旬,才正式在翊文社把它分為頭、二本兩天演完。地點仍舊是鮮魚口的天樂園。

“頭本裡面的角色,我扮孟素卿,王蕙芳扮賈香雲,李敬山扮張傻子,郝奉臣扮楊欽三,王子石扮老鸨,陸杏林扮趙蔭卿;配搭得倒還算整齊。

“張傻子逼奸孟素卿一場,李敬山演得相當生動。把那時北京一般惡霸混混的兇惡狀态,描寫得十分真實。台下看了,都對這個劇中人憤憤不平,起了惡感。郝壽臣在公堂審問張傻子訛詐趙蔭卿一案的神情口氣,也非常逼真。

“頭本兒拐賣孟素卿起,演至公堂審問張傻子為止。

“二本裡邊的主要場子,是彭翼仲向楊欽三建議設立濟良所。接着開辦妓女識字、讀書、機器、手工等講習班。素卿、香雲在濟良所學習機器縫紉一場,是由我跟蕙芳細細研究了,從新改編過的。跟劇本小有出入,我們倒是下了一番揣摩工夫的。一邊唱,一邊做,台下一點聲音都沒有,很細心地在聽。好像是受了感動似的。每次演到這裡,都能有這樣的收獲。我還記得曾經把勝家公司的縫紉機也搬上了舞台。後面孟耀昌趕來找他的女兒的時候,素卿拿着她爸爸的照片痛哭一場。這時候,我看見觀衆裡面,有好些女人都拿手絹在擦眼淚。

“劉景然的彭翼仲,二本裡才出場。他的形狀、動作和語氣,依然是派老守舊的樣子,彭翼仲是一個維新人物,劉景然沒有能夠把握住劇中人的性格。我們承認這是那一次演出當中比較減色的地方。

“最後李敬山的張傻子,帶了一面大枷,鳴鑼遊街。嘴裡嚷着‘衆位瞧我耍狗熊,這是我開窯子的下場頭。’十足的一副下流‘混混’的神氣。李敬山在這出戲裡算是成功的。最後張傻子的大段數闆,也很有意思。他是這樣念的:

“‘我自幼,失教訓。胡作非為亂人倫。賣良為娼喪良心。為銀錢,把事尋。起禍根苗為香雲。敲銅鑼,有聲音。項帶長枷分量沉。派巡警,後面跟。木棍打我賽過陰。背上白布把我的罪名寫得清。千斤石碑壓在身。奉勸同行快醒醒,别學張有(張傻子名“有”)不是人!今日大禍臨身,是我自己找尋。’就在這大快人心的場面當中,結束了這出在當時算是警世的時裝新戲。

(按)民國以前,北京的觀衆,在行的真多。可是報紙上還沒有劇評。關于梅先生的戲,最早是陶益生先生在民初《亞細亞報》上發表過一篇評論。到了民國二三年間張豂子先生起來提倡,《公言報》上常見到他的作品。是以劇評一道,他可以說是開風氣之先聲。他評梅先生的戲最多,也就是從這出《孽海波瀾》開始的。

“這出《孽海波瀾》是我演時裝戲最初的嘗試。凡是在草創時代,各方面的條件,總不如理想中那樣美滿的。它的叫座能力,是基于兩種因素:(一)新戲是拿當地的實事做背景,劇情曲折,觀衆容易明白。(二)一般老觀衆聽慣我的老戲,忽然看我時裝打扮,耳目為之一新,多少帶有好奇的成分的。并不能因為戲館子上座,就可以把這個初步的試驗,認為是我成功的作品。是以我繼續排出了《鄧霞姑》《一縷麻》……以後,就不常演《孽海波瀾》了。可是我萬想不到在搭雙慶社的時候,連唱了幾天《孽海波瀾》,卻影響了一位偶然露演的老前輩的賣座成績。這件事我擱在心裡已經三十幾年,今天既然說到這兒,我在講這段經過事實以前,先應該檢讨我自己,怪我當時年紀太輕,做事不假思索,我确是孟浪了一點。

“雙慶社是俞振庭的老闆,我從民國四年二次由上海回去,開始搭他的班唱過一個相當長的時期。大約有三年的光景。有一次他來跟我商量要求我把多時不演的頭、二本《孽海波瀾》,分為四天演出。每天在這新戲頭裡加演一出老戲,如《思凡》、《鬧學》、二本《虹霓關》、《樊江關》等戲。他們開戲館的老闆們,為了營業上競争的關系,常喜歡換換新鮮花樣,這無非是一種生意眼,本不算什麼稀奇的事,我也就不加考慮地接受了他的要求。誰知道正趕上譚老闆那幾天也要在丹桂茶園露了,貼的戲碼還是很硬。我在吉祥,他在丹桂,這兩個館子,都在東安市場裡面,相離不遠。這大概是俞五老闆聽見譚老闆在丹桂出演的消息,恐怕他的營業要受影響,才動了這個新戲老戲同時演雙出的腦筋。就等于上海戲館老闆愛用的噱頭,拿這個來跟丹桂打對台。這四天的成績,吉祥的觀衆擠不動,丹桂的座兒,掉下去幾成;最後兩天,更不行了。這原因也很簡單。講到譚老闆的藝術,那還用說的嗎,早就是登峰造極了。可是我們内行有兩句話:‘内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到他那邊去的,大半都是懂戲的所謂看門道的觀衆,上我這兒來的,那就是看熱鬧的比較多了。從前你拿哪一家戲館子的觀衆分析起來,總是愛看熱鬧的人占多數的。俞五為營業而競争,鈎心鬥角,使出種種噱頭都不成問題。我跟譚老闆有三代的交情,是不應該這樣做的。

二 戒壇寺

“唱完《孽海波瀾》,過了幾天,我陪了好些朋友去逛戒壇寺。這是北京西山一帶的一個名勝之處。因為離城太遠,當時還用騾車作交通工具,又不夠快。是以要去逛的人,就得住下。當天是趕不回來的。

“我們那一次是從西山一位朋友的别墅裡,騎了驢子去的。也有兩位年紀比較大的是坐的轎子。正當夏末秋初的天氣,不冷不熱。大家說說笑笑,一路慢慢地行來,隻見滿山都是青翠的樹木,千盤萬轉,卻還不見戒壇寺的影子。又走了十幾裡路,在兩邊松林中間,才發現了一座山門。我們一齊下了驢子,緩步進去,由山門到大殿相距還有二裡光景。老遠望見戒壇寺的大殿,金碧輝煌的聳踞在山上,眼前又換了一種莊嚴雄壯的氣象。

“大殿的正中塑着幾尊大佛,兩邊還有無數小佛,是以這殿又名千佛窟。殿内深邃高大,在我逛過的不少寺觀中間,恐怕沒有比它規模再大的了。據說還是遼金時代的建築物。算起來有八百多年了。

“戒壇寺裡的松樹最著名,各式各樣,人們都給它起了個名兒。如卧龍松、自在松、通天松、活動松……這裡面我最愛的是大殿前面的廣台邊上,長的那棵卧龍松了。它不往高裡長,長出了土就下垂,盡往橫裡發展,是以叫做卧龍松。它從一邊彎彎曲曲地生出了許多枝脈。就連小樹枝,也有碗口那樣粗。樹上長滿了碧綠的松針,好像撐開的一把傘。高不過一丈,周圍占的面積,倒約莫有十丈多寬。你想這是夠多麼有趣的一棵松樹呢。我們還站在樹邊照過相的。

“在卧龍松的稍後一點,就是自在松。這個名兒起得也很有意思。用一塊石頭把它支撐着,你看它仿佛逍遙自在,懶洋洋地靠在這塊石頭上,的确有一種很舒泰的姿态。通天松也離得不遠,它的得名,就單純是為了它能聳立雲表,高不可攀的緣故。全寺裡的松樹沒有再高過它的了。

“另外那棵活動松,可惜已經死了。隻剩下些老根枯幹,留給遊人憑吊。據老和尚說,它活的時候,在它的任何一個枝上搖晃一下,滿樹的枝子,自己都會動的。‘一枝不動,百枝不搖’,就是這樹的出典。

“在山門與大殿當中,有一座廣台。那就是這寺因它得名的戒壇了。很早以前,各大叢林都有戒壇的裝置,是和尚傳戒的地方。它的形狀跟北京的天壇頗為相似,是用磚石砌起來的。還雕刻着很細的花紋。我們一步一步由台階拾級而上,高得真可以的。走上了戒壇,擡頭望天,天好像就在頭上。上面的廣場,可以容納好幾百人。據說當年各省的寺院,都要派和尚來參加受戒的。現在這戒壇雖然還是高聳在那裡,可是早已沒有和尚再來受戒,隻不過是作為一種名勝遺迹而存在罷了。

“我們下了戒壇,由知客僧招待看到了借宿處。那一排一間間的有好些客房,就跟旅館一樣,随便你選了來住。裡面都布置得簡單而清潔。我們進去剛坐下來,就有寺裡的夥計,打了幾盆臉水,沏了一壺香片茶。大家擦完臉,喝一口茶,哪裡肯老坐在屋裡呢?又出去逛了一處葬着許多和尚的叢塔。每一座塔都是用磚砌了起來的,這是和尚墳上照例的規矩。有這許多古趣盎然的小寶塔,大小高矮,參差不齊地點綴在這深山古寺的旁邊,也是很有趣的。

“我們看過和尚墳,循着原路走回去。剛走不多幾步,遠遠看見過來了七八個遊客,簇擁着走在前頭的一位老者。他穿的是雪青色的長衫,黃色的坎肩,頭戴小帽,帽上好像還綴着一塊碧玺。瘦瘦的個兒也并不太高,舉步輕健,風度飄逸。我心裡正在估計,這個老頭兒的舉止行動很像譚老闆,等走近了一瞧,一點都沒有看錯,正是他。我趕快迎上去,雙手垂下,站在他的旁邊。很恭順地叫了他一聲‘爺爺’。他也看見了是我,笑着對我說:‘好,你這小子,又趕到我這兒來了。一會兒上我那兒去坐。’我答應了一聲‘是’。他又向我同去的朋友中間跟他相熟的幾位,全都打了招呼,也邀他們一塊兒去談談。說完彼此就岔開了。我一邊走着,回味他剛才說的兩句話,是有雙關意思的。我在路上把前幾天的事,細細分析起來,這個錯兒是應該由我來擔。今天我把理由說出來,你們大家聽聽。

“按說我跟譚老闆都是舞台上的演員,各唱各的戲,本來談不到要什麼你讓我躲的。可是這一次的情形有點兩樣。因為他在晚年,是不常出台的了。我正在壯年,唱的日子多得很。當他偶然露幾天,我不應該順着俞振庭的意思,用新戲老戲夾着唱的新花樣,來跟他打對台的。我不錯在答應俞振庭要求的時候,我是錯在譚老闆在丹桂貼演重頭戲碼以後,沒有跟俞五交涉,變更我們預定的計劃。其實等譚老闆唱過了,不是還可以讓俞五使上這個噱頭的嗎?我當時的确隻顧了吉祥的營業,忽略了丹桂會受這樣大的影響。後來事實已經告訴我們,他那邊座兒不好,我還是咄咄逼人,不肯讓步。使這位久享盛名的老藝人,在快要結束他的舞台生活以前,還遇到這樣的一個不痛快。這無論如何是說不過去的。我今天承認這件事是我年輕無知,做得冒失了。”

梅先生說到這裡,很誠摯地沖着我說:“請您照我說的把它記下來,好讓葆玖他們看看。”

“我們回到屋裡,”梅先生接着說,“休息一下,就去看譚老闆。他是戒壇寺的老主顧,和尚都跟他很熟,給他單另住在一個偏院裡。他帶了廚子,自開夥食。他留我們吃飯。我們的人多,不能這樣打擾他的。談了一會兒就告别回房,吃完飯都睡了。第二天又逛了附近幾處名勝。黃龍洞滿洞裡都是乳石,極樂洞,大觀音洞,小觀音洞,風景也全不錯。大家遊興已盡,就打道進城去了。

“像我們每天離不開這一方塊台毯上工作的人們,能夠偷閑到這種空氣好、環境幽靜的地方遊玩一番,換換腦筋,這實在對于身體是有很大的益處的。怪不得譚鑫培和楊小樓,有空就到戒壇寺來。一住就是十天半月的不想回去了。譚老闆在戒壇寺早就做好了一個生圹,預備做他将來埋骨之處。他死後,果然就葬在那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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