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瘋狂的短劇:誰在制造你的爽點?

瘋狂的短劇:誰在制造你的爽點?

編者按:常被吐槽無腦俗氣的短劇,在算法的加持下破繭重生,成了當今最熱門的财富關鍵詞之一。編輯“大腦蒸發”,觀衆一爽到底,瘋狂的短劇,能火多久?

瘋狂的短劇:誰在制造你的爽點?

“我活了20多年,上墳下跪的次數加起來都沒這半年多,膝蓋總是淤青的。”鐘熙說。

2022年,鐘熙結束南韓漢陽大學的表演學博士學業回國,開始拍短劇。鐘熙有一雙楚楚可憐的大眼睛,最常演的角色是虐戀短劇裡的女主。被男主掐脖子、強迫跪下、挨耳光是家常便飯,觀衆愛看。

作為短劇新人演員,鐘熙年收入近百萬元。剛誕生兩年的豎屏短劇,已有取代電視劇和電影的趨勢。2023年,全國約有三千多部短劇上線,預計票房市場250億元,接近2022年的中國電影總票房(約300億元)。

短劇以網絡小說中常見的穿越、虐戀、戰神、重生為題材,每集1到2分鐘,看一集要花1塊錢,單部票房最高可達上億元。2023年,“土味爽劇”迎來大爆炸,甚至在東南亞、歐美也備受歡迎。

常被吐槽無腦俗氣的短劇,在算法的加持下破繭重生,成了當今最熱門的财富關鍵詞之一。

每5分鐘要扇1次耳光

2022年11月,第一次踏進短劇劇組時,學了近十年表演的鐘熙蒙了,她沒想到有一天導演的攝影螢幕可以豎起來,劇本是網絡小說改編的,一集隻有一兩分鐘。一部電影要拍幾個月甚至幾年,而短劇隻需5到7天。

短劇《顧少的隐婚罪妻》第一集裡,霸道總裁的女友生病躺在醫院,霸總竟叫護士從自己的妻子身上抽血,然後輸給女友。鐘熙飾演的就是這個被欺負的妻子,這位妻子小時候遭受過校園霸淩,霸總保護了她,是以她愛上了霸總,簽訂了屈辱的供血協定。

鐘熙後來演的比較多的類型也是虐戀,每幾分鐘就要被掐一次脖子,有次她演的女主經曆了胃癌和被砍掉手指等28個事件。“長這麼大,我就沒見過這麼慘的人。”鐘熙無奈地說。

虐戀和甜寵是女性觀衆愛看的題材,男性觀衆則更愛看戰神。

蘇先生今年38歲,從蘇州的工廠下班回家後,他躺在沙發上休息,抖音上跳出一則他愛看的戰神題材的短劇廣告。第10分鐘,他看到盡興時,短劇戛然而止,跳出了付費觀看的提示,每集1塊錢。付費看完一部短劇要花70到100元,比去電影院看一部電影更貴。

像蘇先生一樣的東部沿海地區的30歲以上人群,是短劇目前的主流使用者。近半年,蘇先生看的傳統電視劇越來越少,但每周要看三四部短劇。“短劇的劇情更緊湊,不像電視劇那樣水”,很多短劇觀衆表示。

在《顧少的隐婚罪妻》大結局裡,被虐待和欺辱的“隐婚罪妻”終于翻身,報複了從中作梗的壞人,得到了霸總的愛情。

短劇慣用的套路是欲揚先抑,像彈簧一樣把普通弱小的主角壓到底,然後再突然反彈,一路逆襲,收獲愛情和财富。但現實往往隻有前半段,彈簧被壓到失去反彈的韌勁,再也彈不起來。

“這個劇本看名字就知道不行,怎麼能叫《失憶後和總裁的愛情》”,短劇公司的宋園每天收到很多劇本投稿。

“如果改成《失憶後,我把霸道總裁當成了兒子》會不會好點?” 我問。

“這樣好很多,你懂短劇的标題了。”

對觀衆和演員來說,短劇都是一場巨大的變革。“短劇把我們感受戲劇性的空間和時間高度壓縮,壓縮到兩分鐘,這既是對千百年來叙事形态的一種颠覆,同時也培養了閱聽人新的接受習慣。”中國傳媒大學教授劉俊說。

短劇最初的靈感來自網絡小說的廣告。為宣傳小說,有的公司把内容改編成一分鐘左右的視訊,投放在短視訊平台上引流。在《歪嘴龍王》《逆襲戰神》的網文廣告引起反響後。2020年起,有人想到把網文拍成短的影視作品。

短劇一個題材最多火兩三個月。例如“霸道總裁倒追女秘書”的劇情現在很受歡迎,但隻能維持兩個月。加上立項、劇本和後期的時間,留給演員們表演的時間隻有5到7天。是以,演員們必須每天工作18小時。劇組所有人都說拍短劇太“熬”了。

瘋狂的短劇:誰在制造你的爽點?

2019年6月26日,浙江金華,通過拍攝古風網劇,演員丹丹在快手平台上收獲了近30萬粉絲,還成立了自己的公司。(@視覺中國 圖)

鐘熙的第一部劇就炸了,《顧少的隐婚罪妻》總票房達到8000萬元。這樣的成績哪怕在當年的電影市場也名列前20%,它還被翻拍成英文版在海外上線。

短劇的片約紛至沓來,鐘熙的片酬也從2022年的每天幾百元漲到五千元。2023年1月至今,她已經拍了16部短劇,粉絲群裡有2000多人。

但短劇不會像電影一樣曆久彌新。上線兩周後,一部短劇就會被觀衆遺忘。彼時,短劇平台也不再盲目投放廣告,而是讓上萬名部落客分銷,這些劇的盜版也常出現在B站上。

一切都太快了。1分鐘裡有3次轉折,每5分鐘就要扇1次耳光,10分鐘就要埋下“鈎子”讓觀衆付費。7天就拍完一部劇,兩周就從火爆到銷聲匿迹,兩個月就換一次熱點。

變短的不僅是劇,也是這個時代裡人們的注意力和耐心。這場發端于碎片化時間的變革,把人們的注意力引向手機和網絡小說,最終在影視圈點燃導火索,讓短劇兩年内成為比肩電影的大生意,也吸引來無數掘金的人。

“這絕不是人們想象中以小博大的暴利行業”

“财富自由就看這一搏了”,在短劇掘金者的想象中,短劇是未被開掘的金礦,彎腰就能撿起的黃金。橫店流傳的故事包括,一位編劇被别的公司挖走,開出了幾百萬元的跳槽費,還附送一輛豪車;賣道具的老闆投了75萬元拍短劇,一個月充值流水接近1億元。

這種一夜暴富的故事吸引更多的錢和人從四面八方湧向橫店。廣告公司、拍婚紗照的,都跑來拍短劇。以前在零售、房地産、物流、金融行業賺了錢的老闆,都主動要投錢給短劇公司和劇組。一些熟悉的名字出現在短劇圈,比如聚美優品創始人陳歐、初代自媒體人咪蒙。

“一些媒體和機構估計,今年短劇市場規模達300億元,但我們覺得隻有250億元左右”,一位短劇公司的高管說。他所在的公司一年内人員擴張了一倍多,馬上要搬進新的大樓。

制片人老金感慨:“用兩年時間,短劇走完了網絡大電影十年的路,電影一百多年的路。”

但二八定律在短劇行業依然适用,20%的人拿走了80%的錢。大家都覺得自己是20%的幸運兒,包括徐舟。

嗅到短劇的風口後,徐舟2023年和幾個朋友一起合夥拍短劇。拉來幾十萬元的投資後,他們正在橫店拍第三部作品。

起初,徐舟參考了許多成功的短劇,把它們的梗和故事融合到一起,拍了兩部短劇,卻連成本都沒收回來。徐舟的朋友也來拍短劇,“預算40萬元,花到了80萬元,現在回款了1000塊錢。”但他們虧錢的故事不會在橫店流傳,“這個行業裡很多人還是為愛發電的”,徐舟說。

短劇是一塊隻有巨額資本才能撬動的富礦。像徐舟這樣的普通玩家,其實沒有足夠的資金投流,也就是投放廣告在抖音和快手的資訊流上。

短劇看起來場地和人員不多,隻需幾十萬元找人攝制,但實際上制作隻是成本的九牛一毛,90%的錢要用來買流量。

深夜12點,一家頭部短劇公司的投流部門的燈還在亮着。晚上是短劇觀看和付費的高峰,值班人員要确定次日投放多少廣告,給哪些使用者。觀衆看似偶然刷到的短劇廣告背後,是團隊複雜的計算和天價的費用。

這也是為什麼短劇的頭部公司不是傳統的影視公司,而是前廣告或網文公司,且一半的員工是程式員。投流一半靠複雜的數學模型,一半靠經驗,“同樣的視訊,兩個賬号發是完全不同的效果”。投流是科學、金錢和藝術的結合。

短劇就像一場精心計算機率和收益的投資。沒人能預判某部短劇能不能盈利,是以短劇公司一個月拍50部,哪部劇的苗頭不好就暫停投流,馬上止損。公司可以輸49次,隻需要赢1次就能回本。但徐舟輸3次就會賠掉十年的積蓄。

“許多人現在想來拍短劇,我經常勸沒經驗的人不要再來了,這絕不是人們想象中以小博大的暴利行業”,一家短劇公司的高管說。

在橫店的緻富神話裡,唯一可信的是平台收取的巨額廣告費。

“底層演員”的夢想

擠滿橫店的不僅有四面八方的錢,還有天南海北來謀生和追夢的演員。

2023年4月,鐘熙的公司安排她去演一部短劇的女主,但等到開拍前幾天,她依然沒接到劇組的通知。她給導演打了幾次電話後,導演才讓她來參加當晚的劇本圍讀。

趕到劇組,導演告訴她,這部劇要拍橫屏和豎屏兩個版本,鐘熙可以演豎屏的女主,但橫屏得讓另一個演員演。鐘熙覺得,這話是暗示她作為短劇演員,不配演長劇。

“老師你可能不知道,我讀到表演博士了。”鐘熙告訴導演。然後她拒絕了出演這部短劇。

劇組之間也有鄙視鍊。“拍話劇的看不起拍電影的,拍電影的看不起拍電視劇的,拍電視劇的看不起拍短劇的”,一位“橫漂”說這是橫店心照不宣的規則。

瘋狂的短劇:誰在制造你的爽點?

短劇《顧少的隐婚罪妻》中,鐘熙飾演的被欺負的妻子。(受訪者供圖)

“那拍短劇的看不起誰?”我問。

“拍短劇的沒有看不起任何人,短劇是最底層。”

橫店是個等級森嚴的地方,人們毫不避諱地稱群衆演員為“底層演員”。他們住在橫店萬盛街35塊錢一晚的旅館裡,房東因為他們沒有穩定收入,不願租房給他們。疫情期間甚至有人住到了橋洞裡。一公裡外,明星們住着每月房租一萬多元的豪宅。

剛回國時,鐘熙就是“底層演員”。她在幾部網絡電影中客串過群演,一天掙幾百塊錢,但一個月隻有一兩部戲。傳統影視劇提供不了多少工作,大部分畢業生離開了影視圈,去做銷售、老師或行政。她最壞的打算是去做韓語老師。

鐘熙不在乎是“底層演員”,“最重要的是,我是個演員,就應該演戲”。如果沒有短劇,她可能已經離開影視圈去做韓語老師了。

“有底氣的人才能堅決不拍短劇”,一位“橫漂”說。尤其是自疫情以來,橫店的劇組數量斷崖式下滑,許多群演離開橫店。短劇熱潮起,這些演員又回來了。有非科班出身的演員都當上了短劇女主,3年沒接到戲的導演,今年拍了十幾部短劇。

王雷62歲,在短劇裡演一個沒有台詞的大爺,他甚至不會說國語,隻會說山東方言。來橫店前,王雷是國企的退休職工,每月終身俸八千塊錢,經常在地方的小演出中客串。

2023年10月,他獨自一人來到橫店,租房住了下來,每天盯着微信群接活。他已經演了七八部戲,大部分是短劇,一天演10個小時,隻能拿一百塊錢。但王雷不懂自己在演短劇還是長劇,也不管片酬有多少錢,他隻是覺得“演戲好玩”和“能學到東西”。

觀衆需要一爽到底

短劇公司的高管李總讓下屬在大螢幕上播放短劇。兩分鐘後,他把目光從螢幕上移開,轉頭對着我說:“相信我們都看不進去,我們不是這類短劇的閱聽人。”

短劇是“土味視訊”的指責一直存在。“前一秒還在好好說話,下一秒就大吼,卡脖子,這不是正常的邏輯。”台詞也有不少照搬網絡小說,鐘熙有時都沒辦法說出這些尴尬的台詞。

但所謂“土味”卻是短劇公司計算和總結出的觀衆喜好。通過抖音和快手的資料,短劇公司研究使用者畫像、喜歡的視訊和最近的熱點。網文有“黃金三章”,短劇也得在前十集埋下刺激的劇情做“鈎子”,例如突然失憶、車禍、複仇、被打,讓觀衆有充值的沖動。

徐舟是典型的學院派編劇,相關專業科班出身,在影視和廣告公司工作七八年。拍短劇前,她反複看了紀錄片《我愛殺馬特》,這是她想象中的閱聽人,她在逆襲類劇本裡加入了男主逆襲後的自我反思和關懷底層的情節。

結果這部短劇的市場反應慘淡,成本都沒收回來。“短劇的劇本逼瘋了學院派”,徐舟說。短劇給她上了一課,觀衆需要一爽到底,不需要迂回和反思。她的投資人是零售行業的老闆,堅持要把自己的人生奮鬥經曆寫到短劇裡,而且每五分鐘就要扇一次耳光。

“在傳統的電影劇本裡,一部劇隻能有一個設定。比如他能穿越時空,就不能是神醫了,不然觀衆會覺得亂,”這是徐舟在學校裡學到的編劇知識,“但短劇的主角可以疊許多技能,既能重生,又能穿越,又是戰神,隻要觀衆覺得爽就行。”

逐幀學習了幾部爆款短劇後,徐舟感覺“腦子蒸發”了。這和她在學院裡接受的美學标準相差太遠,“看完會降低智商”,也有朋友指責她拍短劇是“謀财害命”。一些編劇認為短劇其實在放大人性的黑暗面,滿足不敢言說的陰暗的心理需求,甚至麻醉心靈。

在橫店的短劇市場裡,土味文化暫時壓倒了精英的藝術教育。成功的短劇編劇需要學會自我放逐,和過去接受的美學教育告别,強迫自己擁抱土味。

短劇是“土味視訊”嗎?橫店沒人正面回答這個問題,“如果觀衆喜歡,那憑什麼說短劇是土味和謀财害命?”徐舟曾經堅固的美學和劇情倫理标準逐漸煙消雲散。

但一些短劇不隻是土,更是突破了道德和法律的底線。

一位接收投稿的編劇說,他每天收到十幾份劇本,隻有一兩份是合格的,其他劇本經常出現長篇累牍的髒話,價值觀扭曲。

2023年11月被下架的《黑蓮花上位手冊》是其中的典型。這部以複仇為主線的短劇裡,主人公把親生父親毒死,并在大牢将同父異母的姐姐燒死。該劇被傳24小時充值破2000萬 元。

同期,廣電總局開展了為期一個月的網絡微短劇專項整治工作,大量短劇被下線。許多短劇編劇表示,以後不再收複仇、宮鬥、穿越類的劇本。

鐘熙最近在寫一部短劇的劇本,是一部民國背景的愛情片,她希望未來可以演自己寫的短劇。“好不容易有這麼個行業,不能因為某些低品質的短劇就沒了。”

(應采訪對象要求,文中宋園、徐舟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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