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藝評丨丁智良:何妨吟嘯且徐行——讀蘇轼詞《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有感

藝評丨丁智良:何妨吟嘯且徐行——讀蘇轼詞《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有感

何妨吟嘯且徐行——讀蘇轼詞《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有感

文丨丁智良

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

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二十多年前,初次讀到蘇轼這首《定風波》時,我便有種一見傾心的“驚豔”感。随着一字字從眼底心中緩緩掠過,一位峨冠博帶的士子手拄竹杖、腳着芒鞋、在雨中吟嘯詩句豁達前行的生動畫面,便生動鮮活地展現在眼前。隻覺讀來酣暢淋漓,心頭油然生出一股正道直行、不懼風雨的堅強與昂然。後來多次參加文聯和書協組織的筆會活動,應文藝愛好者之囑揮寫過不下十餘次“一蓑煙雨任平生”的橫幅,對這首詞更是耳熟能詳、體悟頗深。加之喜好坡翁書法詩文,雖未刻意去研究其生平,但平時在書中網上窺見他的詩文和對他的介紹時,都留意和閱讀,日積月累下來,對其生平事迹倒也有較詳盡的了解。

蘇東坡精研詩文書畫,且成就都非常高,可謂文藝“多面手”,給後人留下了大量巨額的精神财富。對其了解愈多,便愈加敬佩其人其書其詩其文,惜乎鄙人為人鄙俗,難以學到其萬一,對這道屹立于中華文明中的昂藏身影隻能徒自仰望、嗟歎。

然而,人生總是難得完美,蘇轼雖才華橫溢,一生卻過得坎坎坷坷,不是被貶,就是在被貶的路上,沒過幾年安生日子。

元豐三年(1080年),蘇轼在由徐州調任湖州時寫了一份《湖州謝上表》上奏皇帝。其意原本隻是例行公事式地感謝一下皇恩,不料卻被政敵“尋章摘句”,揪住奏章中“新近”“生事”等言辭,構陷蘇轼反對新法、對朝廷不敬。使之無辜地卷入排斥和打擊異己的文字獄“烏台詩案”中,被貶為黃州團練副使。他正是在黃州團練副使任上,寫出了這首《定風波》。被貶到黃州的蘇東坡,不但要随時要接受朝廷監管,且不能随意離開駐地。這讓他清醒地認識到官場和政治的殘酷。正常情況下,大多數人都是很難适應并接受這種地位和心境上的巨大落差。蘇東坡同樣經曆了閉門謝客、鑽研佛道典籍、為自己的人生困境尋找突圍的方向和突破口的漫長曆程。

這個過程充滿了煎熬,既有“揀盡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的不甘和落寞,也有“小舟從此逝,江海寄餘生”的淡定和放曠,更有“人皆養子望聰明,我被聰明誤一生”的警醒和自嘲。但“繁華落盡見真淳”,曆盡生活的苦難和心靈的煎熬,蘇轼最終還是突破心靈重圍将儒家的入世情懷、道家豁達精神和佛家超脫襟懷糅合在一起,抵達了“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的曠達高遠境界。在黃州的四年裡,蘇東坡的文學創作也進入了最輝煌的時期,先後寫下了《前赤壁賦》《後赤壁賦》《念奴嬌·赤壁懷古》等千古名篇。

有一次,蘇東坡與友人外出傳回時遇上大雨,沐雨傳回居所後,心有所感,揮筆寫下了著名的醉歸遇雨抒懷之作《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并在詞前小序中載明經過和心境: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雨具先去,同行皆狼狽,餘獨不覺,已而遂晴,故作此詞。詞人借雨中潇灑吟嘯徐行之舉動,表現出一派雖處逆境遭挫折而不畏懼不頹喪的倔強性格和曠達胸懷。其時他已走出心靈困境,思想超邁,詞裡詞外透出一派閑适安然氣息。其中“何妨吟嘯且徐行”“一蓑煙雨任平生”“也無風雨也無晴”等詞句,更是成為千古名句,千年以降傳誦不衰。

可以說,這首詞高度概括和濃縮了蘇轼的人生态度和政治立場,是他對世俗和當朝權貴發出的人生宣言。但要品嗑出這首詞的真正“味道”,至少要谙熟蘇轼的人生曆程和仕途經曆,結合其心路曆程互相印證。詞的首句“莫聽穿林打葉聲”,雖未寫雨,卻以雨珠“穿林打葉”之聲渲染出雨驟風狂之勢,可謂“不着一字,盡得風流”。同時又以“莫聽”二字,闡明不要為外物所擾的人生态度。接下來“何妨吟嘯且徐行”,是前一句詞意的延伸。寥寥數字,既為我們勾勒出一幅士子雨中吟詩漫步的浪漫畫面,又表現出詞人面對人生風雨的淡定從容和閑庭信步的灑脫,也彰顯了詞人不懼政治風雨的超逸情懷,與小序中所言“同行皆狼狽,餘獨不覺”遙相呼應。“何妨”二字,更透出一種挑戰世俗、特立獨行的态度。慣常來說,在雨中騎馬奔行的舒适,勝過着芒鞋拄竹杖跋涉泥濘的艱辛不知凡幾,但蘇轼卻偏偏道“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表現得無比灑脫。這裡的“竹杖芒鞋”其實并非寫實,而是虛指當時步行的狀态,描繪詞人的心态:擁有平靜悠閑的心态時,即使是拄着竹杖穿着芒鞋艱難跋涉于泥濘之中,也勝過騎着高頭大馬揚鞭疾馳。實際上此處表明了詞人生活态度的徹底轉變:厭棄肥馬輕裘的貴族生活,向往和主張竹杖芒鞋的平民化生活。曆經諸多仕途上的風風雨雨、起起落落,過慣了有職無權甚至非常清苦的生活後,蘇轼的心态和生活早已平民化,已經厭煩甚至憎惡那種出入車馬相随、吃住酒肉豪宅的奢侈生活了。這裡的“輕”,并非說竹杖芒鞋比騎馬輕快,而是暗指詞人“無官一身輕”的輕松爽快心情。随後反诘“誰怕”,其實是“到底誰怕”的省略語,既是調侃同行的友人,也是大膽袒露心志,意謂“面對人生路上和政治途中的狂風暴雨般的艱辛和磨難,我再也無所畏懼”。下句“一蓑煙雨任平生”,承續“誰怕”的坦蕩之意,由實到虛,從眼前的風雨推及整個人生:任憑自然界和宦途上的風吹雨打,我始終從容、鎮定,一生都不會放棄自己的人生态度和政治原則。彰顯了詞人信念堅定、我行我素、無所畏懼的超然情懷。這一句也是蘇轼一生的寫照。他在政治上不斷地受到打擊,一再遭貶,晚年甚至被流放到蠻荒邊遠的儋州(今海南島)。但是在精神上,他始終沒有被打敗,始終保持着清醒的頭腦和清潔的靈魂。

在詞的下阕,東坡先生主要描寫雨後情景和自己的真切感受,可謂情景交融。首句“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便給讀者描繪了一個貌似沖突卻又富含哲理的畫面:料峭春風吹在身上,吹醒了詞人的酒意,也讓他感到絲絲寒冷。但轉瞬雨過天晴,山頭一抹斜陽隔空給詞人傳遞來一股融融暖意,讓人感受到風雨過後人間的甯靜安然。既是寫景,也表達了詞人的人生感悟:在寒冷中孕育着溫暖,在逆境中隐含着希望。象征着蘇轼的靈魂曆經打磨、錘煉之後,逐漸升華、剔透。接着,蘇轼進一步表達自己對人生的徹悟:“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意謂走過一段人生路途後,用透徹的目光回頭再看此前走過的地方、遭受過的磨難,根本就沒有什麼風雨陰晴,一切都是心中的幻象。這也是他所尊崇的佛教“無差别境界”。佛曰“萬法惟心所現”,世界的一切物象皆是心所幻化而出。若我們的精神提升到了無差别境界,世界萬物便均無分别。成也好、敗也罷,所有的風雨磨難,都微不足道、不用在乎。勸誡世人既不要因風雨而擔驚受怕,也不要因陽光而欣喜若狂,要處之泰然、淡然。他這種心态雖然看起來有唯心主義之嫌,但其實是一種了悟佛道理論、徹悟人生至理之後的心境大超越、大提升。反照出蘇轼的人生境界通過此前的磨煉,已經得到充分的淨化和提高。晚年他流放到儋州後,還将這兩三句詞去掉“歸去”二字,照搬到了一首題為《獨覺》的詩中:“潇然獨覺午窗明,欲覺猶聞醉鼾聲。回首向來蕭瑟處,也無風雨也無晴。”可見,這種人生體悟和心态,貫穿了蘇轼的後半生。

坡翁早已逝去千年,成為中華文化史中一個熠熠閃光的名詞,其在各方面的藝術成就,也成為橫亘于各類藝術家前行途中一座很難逾越的高峰。但其樂觀曠達的人生态度、堅韌不拔的精神意志、純淨高潔的道德品格,卻一直潤物無聲般影響和滋養着後人。随着時代的發展和新的社會沖突的産生,當下人們在就業、經濟、感情、生活等各方面的壓力日益增長,許多人經常處于精神焦慮、感情沖突、本領恐慌和經濟壓力之中。蘇轼先生這首《定風波》詞,便被越來越多的人當作療治精神的良藥來吟哦、傳唱。雖不緻于人人耳熟能詳,但坊間壁上網頁耳邊随處皆可見其“倩影”、聞其“天籁”,影響不可謂不大。已成為治愈心靈和人生的“網紅”名作,被許多人奉為處世修身之奎鎳。人生路上,确實有太多的困苦和磨難,太多的不順暢、不适意。無論生活富足、精神貧乏也好、事業受阻、生活潦倒也罷,我們何妨學學蘇東坡。放寬胸懷,滌蕩靈魂,看透世事,涵養精神,穩定心志,調整心态,披上曠達的蓑衣,一任歲月風雨催,我自吟嘯且徐行。笃行緻遠,相信隻要我們堅守本心,不急不躁,從容淡定,永不放棄,終會“路轉溪橋忽現”,牢牢扛住工作和經濟壓力,走出人生和事業的低谷,沖出感情的漩渦,見證“守得雲開見月明”的曠朗晴空,收獲“柳暗花明又一村”的無限風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