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額吉家的凍哥哥

額吉家的凍哥哥

1962年冬季,蒼茫的科爾沁草原迎來入冬最冷的寒流。寶古圖村下了一場大雪,大年初三晚上,唯有村東頭的額吉家裡亮着油燈。這天,來看望我外曾祖父的幾個親戚,因為天氣惡劣沒能返程,夜裡聚集在土房東屋聊天、打牌。十二歲的額吉跟着姐姐(我大姨)為大家燒水端茶。

快到半夜,伴着幾聲狗吠,窗外突然出現一個黑影。外祖父幾人出去檢視,發現是一個年輕的男人。他扛着一杆獵槍,背着兩隻野兔,凍得說不出話來。外祖父先把獵槍和野兔扔上房頂,再将他扶進東屋。他看起來二十歲左右,一米八多的大個子,臉色蒼白,卻是個濃眉大眼的俊朗的人。外祖父問他從哪裡來,何事來這裡,找誰?他青紫色的嘴唇不停地抖動,隻不斷重複着“電話,電話……喝水,喝水……”别的什麼也說不出來。他腿上的綁腿已變成冰坨,像石膏一樣緊緊裹住小腿,看起來無比僵硬。一個親戚小聲說:“這人會不會是個特務啊?”另一個說:“看樣子快不行了,大過年的,死在這裡可咋辦呢?”外祖父不知該怎麼辦,但無論如何得先救人。大姨叫醒了早已在西屋休息的外曾祖父。外曾祖父還沒下地就喊:“别給他喝涼水,給他少倒點熱水。”并讓大姨趕緊去通知村裡的治保主任。

外曾祖父仔細檢視男人的情況後,開始指導大家,趕緊動手救人。外祖父拎來兩桶涼水,把男人的雙腿分開,一腿一個地連鞋子帶綁腿泡在桶裡面,然後從院子一側的雪底下刨出一捆茄子稭稈,放進大鍋裡燒水煮。外祖母在小鍋裡煮小米粥。過了好一會兒,男人的鞋子、綁腿外結出厚厚的一層冰殼,終于被脫掉了。他的雙腿腫脹,顔色青紫,看着就特别疹人。他牙齒打顫,依舊說不出話。有人說:“這人萬一是階級敵人咋辦呢?”村裡沒有大夫,也找不到治療凍傷的藥物。外曾祖父跟治保主任商量過後,決定無論這人是誰,什麼身份,得先用土辦法把人救下再說。男人的雙腿毫無知覺,像兩條木棍似的往下耷拉着。幾個人把他擡上炕,讓他蹲坐在炕桌上,用茄子稭稈煮出的水,不停地給他泡腳,擦身體,又給他吃了半碗熱乎乎的小米粥。

一夜過後,男人逐漸好轉。男人說他叫諾日布,漢文名字叫楊文林(内蒙古東部地區至今有蒙古族人取漢文名字,漢族人取蒙古文名字的現象),家在北邊的寶日胡圖嘎村。他是紮蘭屯農牧學校的學生,寒假來舅舅家串門,雪天跟幾個舅舅出來打獵,因為一心追着野兔跑,中途與幾人走散。天色漸暗,風雪呼嘯,他已經辨不清方向。絕望之際,他看到白雪上空那長長的黑色電話線,心想沿着電話線走肯定能找到村鎮,這樣就能聯系家人了。夜裡,氣溫降到零下三十幾度,寒風像刀子一樣割他的臉。他一步一步艱難前行,又累又餓又渴。電話線仿佛無止無盡,無論他怎麼走,眼前都是一樣的景象,就在他快要堅持不住時,看見不遠處亮着微弱的燈光……

北方原野上的大雪會覆寫整個冬季,一眼望過去無邊無際,寒風吹過,白雪和塵沙混雜在一起飄在空中,大地更顯蕭條、荒蕪。若不是當地人,一旦走進冬季的荒野,很容易迷路,更容易遭遇不測。第二天下午,幾個穿着羊皮襖的男人,從三十裡外東北方向的烏力吉圖塔拉村,循着雪地上的腳印,一路來到了額吉家。他們是諾日布的幾個舅舅。舅舅們看到外甥得救了,懸着的心總算放下了。諾日布的腿已經有了知覺,并且能動彈了,但他還不能下地,需要好好休養。舅舅們隻得先回去了。外祖父把諾日布的獵槍和野兔從屋頂拿下來,讓他們帶走。他們隻帶走了獵槍,怎麼也不肯拿野兔。他們很羞澀,不好意思說是為了表示感謝,但大家都能看出這層意思。

電話線穿過寶古圖村,村裡卻沒有電話。烏力吉圖塔拉村和寶日胡圖嘎村裡也沒有電話。諾日布在額吉家繼續休養了一個月,期間他幾個舅舅來看過幾次。盡管正逢困難時期,村裡家家戶戶幾乎都沒有餘糧,外祖母仍舊每天給他變着花樣熬粥。經過一家人的精心照料,諾日布的傷勢越來越好,終于能下地緩慢行走。

三月初,天氣晴朗,冰雪還沒融化,但嚴寒已過,孩子們也跑出家門在村裡玩耍,大人們收拾好院牆,開始計劃一年的勞作。一天,諾日布的幾個舅舅領着一個半大老頭來到額吉家,老頭是諾日布的阿爸,牽着一頭壯碩的毛驢。他看到兒子,不敢哭出聲,隻一味地摩挲着臉上的淚水,想說什麼又不知說什麼好。他讓兒子跪下來給長輩們磕頭,認外祖父、外祖母為幹爹幹娘。老頭拿來的奶食品,外祖父一概不收,并且囑咐讓他們把那兩隻野兔也帶回去。毛驢後背上墊着厚厚的羊皮襖,兩條長袖從兩邊垂下。大家把諾日布扶上去,把他的兩條腿放進長袖,再從底端綁住袖口。他們沿着土路一步三回頭地離開了寶古圖村。

往後幾年,每逢過年,諾日布就來看望外祖父一家人,還領着新媳婦來過。他媳婦給長輩們磕頭,說:“如果當初沒有遇到幹爹幹媽善良的一家人,諾日布肯定會癱瘓,甚至會丢掉生命。”諾日布的雙腿,在沒有大夫、沒有藥物的情況下,不僅痊愈,竟然沒有留下病根,這真是一個奇迹。有幾次,諾日布秋收時趕來,幫着外祖父幹活,還領着我大舅到野外,教他割秋草。大舅眼裡,諾日布是個健壯、英俊、爽朗、有知識的蒙古漢子,像哥哥一樣親切。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大姨、額吉、大舅、小姨、二舅、小舅一個接一個地走出寶古圖村,有的去别的村裡結婚生子,有的在機關機關工作,有的在外讀書……1980年,大舅因為工作調動,把外祖父和外祖母接到衙門營子。諾日布一路打聽到衙門營子,來看望幹爹幹媽。再後來,外祖父一家人因為生活、工作等各種原因四處搬家,逐漸與諾日布失去了聯系。前些年,大舅在科左後旗法院工作時,與一個新上班的同僚聊天,才得知諾日布的消息。這個年輕的同僚也來自寶日胡圖嘎村,她說諾日布老爺子已經去世,享年大概七十多歲。至于老爺子在哪裡,怎麼沒的,有沒有孩子之類,她一概不知。

那些年,村與村之間土路寬窄不一,坑窪不平,很不好走,不僅沒有汽車,連馬車、牛車,也隻有家境殷實的人家才有。村裡沒有電,也沒有馬燈和蠟燭,唯有自制的油燈。額吉家的油燈有兩種,一種是用墨水瓶做的,裡面倒進植物油或煤油,從上面用棉繩接出一根線點燃;另一種是在木闆上豎插一根大約二十厘米長的木棍,上端做一個勺子形狀的容器,裡面倒油接線點燃。額吉說,在這種油燈下縫補、看書,第二天鼻孔都是黑的。而且這種油燈遠不如蠟燭亮,是那種很昏暗的光,想看清楚什麼必須湊到火苗跟前才行。可就這麼一點點亮光,在六十一年前的冬夜,讓陷入困境幾近絕望的諾日布看到了希望,讓他感受到了人間的溫情。額吉第一次給我講這個故事時,說:“我以前有個凍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