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魏松匆匆從錄音棚趕回工作室接受采訪,忙碌了一天,神情中卻未見疲憊。
魏松從藝50周年暨“傳承”音樂會定在10月31日,這個日子有一個特殊的含義,“演出結束,我會等時鐘走過12點,那将是我70歲的生日”。這是藝術家的浪漫,而後他将正式卸下上海歌劇院藝術總監一職。七十歲,進或退,隻須随心。六十不倦,七十不老,70歲的“奧賽羅”依然能唱漂亮的HighC。
奧賽羅
十年前的那場音樂會叫“不倦的歌者”,60歲是很多男高音功成身退的年紀,但對魏松卻是演唱的巅峰。
魏松記得,《奧賽羅》作為2013年國家大劇院歌劇節開幕大戲,特邀意大利男高音歌唱家強卡洛·德·莫納科擔綱導演,他說:“我要用這部戲‘折磨’一下中國的同行!”他的父親正是一生唱了427場《奧賽羅》,被稱為“20世紀最偉大的奧賽羅”的馬裡奧·德爾·莫納科。
在戰争中勇猛頑強的摩爾将軍,卻是一個在情場上不堪一擊的男人,原著作者莎士比亞和傑出的歌劇作曲大師威爾第令歌劇《奧賽羅》成為了業界公認的“歌劇第一難”。要出演一名充滿了身份的焦慮和愛的迷狂的悲情英雄,這部歌劇要求“摩爾将軍”不僅有輝煌而充滿力量感的高音,還要能承擔起高強度的戲劇表演。
整整三個小時,巨大的戲劇沖突,排山倒海般澎湃的情感與傾盡全力的高難度演唱,演完就像是真的經曆了一場死去活來。聽着觀衆暴風雨般的掌聲和喝彩,魏松百感交集。西方寥寥可數的幾位出演過全本《奧賽羅》的男高音,演出最高年齡紀錄停留在57歲,而魏松卻在花甲之年攀上了巅峰,完成了藝術上最重要的一次自我超越。
周小燕先生曾說他,能成為一名優秀的男高音,相當程度上取決于不懈的努力。征服小字二組的降 b和High C,魏松整整用了20年。這聽來有些不可思儀,這20年間,魏松主演了自己的第一部大戲——蕭白作曲、郁文編劇的《仰天長嘯》;第一次用中文演唱全本《圖蘭朵》;甚至,2004年,在上海歌劇院時任院長、指揮家張國勇的堅持動議下,魏松第一次排演了《奧賽羅》:“當年,我真是一邊打退堂鼓,一邊堅持,把這部戲啃下來的。”
相較理性和堅硬的現實,歌劇世界中,有着某種浪漫的混沌和詩意。而對于歌劇演員,每一次演出都是一種未知,舞台,充滿了危險和挑戰,但也正是這種緻命的誘惑力,令魏松堅持了下來。對于曾有的負面的評價,不是完全不在意,但看似性情包容樂觀的他内心有一股決絕和倔強,他深知戲劇男高音有多麼難得,既然恩師認為自己是可以的,就不能輕易放棄。
上世紀80年代,意大利聲樂專家在北京講學時,曾留下一句箴言:歌唱之是以難,正是因為它太簡單了。這句話讓魏松琢磨了幾十年。他逐漸摸索出許多很實用的東西:“我把唱歌歸納為兩個字——減法。唱歌就得用最簡單的方法。”“歌唱必須要有強大的氣息支撐。這就像開車,馬力大小不一樣能跑得一樣快嗎?”“演唱成熟後,我很少練聲,喜歡在演唱作品的過程中去解決問題。我的進步就是在一部戲一部戲的攻克中取得的。”
那年,60歲的“奧賽羅”唱得“舒服”極了,每一句高音都站得穩穩的,雄壯、通透、舒展。魏松終于戰勝了小字二組的降b和High C,用歌聲和閱曆令自己站在了世界歌劇舞台的中央。時任國家大劇院歌劇顧問朱塞佩-庫恰說,假如世界上有五位優秀的“奧賽羅”扮演者,那麼魏松就是其中之一。晚來的終于還是來了,謝幕時分,魏松熱淚盈眶。
基因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運标簽。50年前,魏松絕然想不到,自己貼上了“奧賽羅”的字樣。
魏松的故鄉在遼甯錦州,北依松嶺和醫巫闾山山脈,南臨渤海遼東灣,是一座有着兩千年曆史的古城。母親佟述賢和三舅都是遼甯歌劇院的演員,二舅佟笑夢畢業于沈陽音樂學院,學的也是聲樂。魏松自有記憶起,大人們隻要聚在一起,家裡就滿是歌聲。表弟佟鐵鑫小魏松四歲,從小就有一把好嗓子,而魏松變聲前,嗓子沙啞,先天條件并不好。兄弟倆一個好動一個好靜,但自小感情就好,一起在佟笑夢的嚴格指導下學習發聲:身體三點一線貼着牆站,練習發五個元音找發聲的感覺,這樣枯燥的練習,一練就是一年多;變聲前保護嗓子,不亂唱高音。佟笑夢的啟蒙教育,讓兩人的聲樂之路起步走得很正。
魏松中學畢業,一位同班同學因登高挂智語,跌落在地造成骨折。那段時間,魏松父母都在五七幹校,生性善良的魏松自作主張,将自己留城的名額讓給了同學,向學校上司主動提出下鄉。善因結出了善果。下鄉幫生産隊放牛,魏松天天對着哞哞叫的牛,琢磨着二舅對發聲方法的指導,“它在那兒‘哞’,全是共鳴嘛。”下鄉期間,魏松完成了少年的變聲,對于唱歌這件事,也豁然開朗。回到城裡,第一次見到二舅,佟笑夢打開鋼琴蓋,敲了幾下音鍵,魏松穩穩地唱了上去,“好小子!”二舅喜出望外。
一個原本愛好體育的少年終于對自己有了信心,被二舅收拾成了一個有模有樣的男中音,考上了沈陽軍區前進歌舞團。但對于魏松能成為如此出色的男高音,還是令家裡人都非常意外。
歌劇舞台上,魏松無疑是大器晚成的典型範例。1973年,魏松被推送至上海音樂學院,是恩師周小燕在入校考核中,一錘定音,認定魏松是一個有潛質、有前途的“大号”男高音。但命運的齒輪并未就此轉動,高音區發揮不穩定的問題,困擾了魏松近20年。
改聲部,對于聲樂演員是一個巨大的挑戰。佟鐵鑫記得魏松改唱高音後,第一次在北京參加“十大男高音音樂會”,佟鐵鑫和父親坐在台下,心情簡直比自己演出還緊張。那天,魏松的表現雖然不能說完美,但遠遠超出了佟氏父子的期待,自此,佟鐵鑫對表兄生出了更多敬佩,“魏松颠覆了我固有的想法,現在,我再不敢給任何演唱者定義。”相比器樂的學習,聲樂的技巧看不見,要把書本上的理論知識真正實踐到自己的聲音上,需要的不隻是天賦,還需要天長日久耐心地打磨。在佟鐵鑫看來,魏松雖然沒有天然的高音,但他有悟性,更有強大的意志力,佟鐵鑫笑說,有好幾年,家裡人還會把早年家庭音樂會都輪不到魏松開口的事當笑話,見面就要調侃魏松幾句。
前兩年,佟鐵鑫到上海探望大姑,魏松的母親。八十多歲的老人唱起歌劇《劉胡蘭》的選段,吐字清晰,音色婉轉;再想起自己的父親佟笑夢去世前一兩年,88歲的年紀High C和降 b一樣還能唱得很好,佟鐵鑫拍着魏松大笑:“我完全相信你也可以這樣一路唱下去,原來你繼承的是老佟家的基因呀!”
傳承
十年前,在魏松從藝40周年音樂會上,周小燕拉着韓蓬的手上台,對魏松說,這個學生以後我就交給你了。歌劇圈的師父帶徒弟,一對一,傳統極了。都是周門的弟子,天然地多了幾分親近。那年,韓蓬是剛進歌劇院的新人,身形、音色都像極了魏松。作為魏松的B角,排練、演出、出差,生活工作都在一起。韓蓬開始不僅模仿師父的唱腔,連眼神怎麼處理、眉毛怎麼挑都看得仔細。
魏松第一面就和韓蓬說,男高音就是走鋼索的人。台上十分鐘,台下十年功。不論用什麼語言唱,咬字發音,一個詞都不能糊弄。韓蓬最佩服老師演出時“自救”的能力。人畢竟不是機器,難免會遇到不在狀态、嗓子不舒服之類的突發情況。有時候,一首歌沒發揮好,一個高音唱破,往往就會給演員帶來心理上巨大的傷害,十天半月,甚至半年緩不過神的大有人在。獨有魏松每次都是越挫越勇。獨唱音樂會,第一首沒到狀态,第二首竟然像是換個人一樣。有一年,參加維也納新年音樂會,下午彩排時,魏松嗓子發不出聲,了解師父的韓蓬幫忙解釋:“不用擔心,魏老師一定能調整過來。”果然,正式演出時,又是滿堂彩。和魏松小時候熱愛運動一樣,韓蓬中學時是個體育生。某個角度而言,舞台藝術和競技體育一樣殘酷,沒有重來,成王敗寇,一戰定音。但高手就是具有強大的心理素質,上台時能随時用技巧、用經驗去彌補。跟着魏松征戰八方多年,逐漸韓蓬也練出了這身硬本領。
魏松台上是威風凜凜的将軍、英雄、霸王,下了台,則是一派慈父的模樣。北京的薛皓垠、王傳越都叫魏松“大舅”。一到上海,隻要“大舅”晚上沒有演出,學生們就會互相“串通”好去蹭飯,魏松則笑着關照家裡,娃們要來,看看做點什麼“硬菜”。
提攜衆多同行後輩,以慈悲寬宏善待他人,把機智和鋒芒留在業務的傳教中,“大舅”自己總結對師道的了解不過是來自于周先生的傳承。“不倦的歌者”是老師給學生的定位,“不倦”,孜孜不倦、笃學不倦、誨人不倦也。對于老師的這份囑咐,魏松一日不敢放松。
歌劇雖然源于西方,但其在中國的發展必須要走自己的道路,魏松一直記得剛跟着周先生的時候,老師就和他說,我們學美聲唱法,雖然開始學的都是意大利人,但學習是為了借鑒,最終,我們要唱好母語。這些年,從《仰天長嘯》中的嶽飛、《蒼原》中的舍楞、《雷雨》中的周萍,到《楚霸王》中的項羽、《西施》中的勾踐、《紅河谷》中的格桑等,魏松主演的中國原創歌劇自成一派、獨樹一幟。2011年,魏松與戴玉強、莫華倫組成“中國三大男高音”,用世界通行的美聲唱法演唱中國作品,以世界“三高”的品質追求為人民而唱,在世界頂級的藝術舞台傳播中國文化,彰顯着“中國聲音”的自信與活力。
至今,魏松仍然是中國唯一扮演過“奧賽羅”這一歌劇世界最具挑戰性男高音角色的演員。手中的接力棒必須傳遞出去,是為“傳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