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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書|楊慶祥:後科幻寫作的可能

讀書|楊慶祥:後科幻寫作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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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點驚訝地讀了王威廉最新的短篇小說集《狂野的未來》。這種驚喜來自對第一次閱讀體驗的比較。早在2013年左右,當我在編輯英文版的《80篇短篇小說集》時,就收到了王威廉的《聽鹽生長的聲音》,這是一部以西鹽湖為背景,以環境為背景的作品,主人公的生活艱難而壓抑,在自然景觀(奇觀)的靈感, 他意識到生命的循環意志,再生生命的勇氣。這部作品受到海外譯者的好評,最後一部選集在國外出版,以這部小說的标題為主标題。

《聽鹽聲成長》突出了王威廉的寫作特點,他善于處理個人精神意志和外部環境的競争,整體氣質内向、深沉,富有細膩的叙事能力,但在傳統寫作譜系中仍能找到定位:他繼承了20世紀80年代以來現代主義寫作的遺産, 并用自己的生活經曆來曆史。通過這種方式,威廉·王與其他當代作家一起建構了自己作為作家的形象。

這一次,《狂野未來》收錄的11部作品大相徑庭,雖然在一些叙事片段中,尤其是對環境的描述也可以看出早期的風格,但主要内容卻是不同的面孔。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大量隻在通常意義上的"科幻文學"中發現的元素進入小說,成為重要的叙事裝置,如GPS定位、視訊監控、人造、靈魂晶片、具有語言和自我意識的AI、外星生命等。我意識到,在《狂野的未來》中,寫作的架構是不同的,是以寫作的質地和風格同時發生了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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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不要看到你的眼睛中,是關鍵詞。小說中的人物不僅靠為生,故事的邏輯也是基于對的哲學分析。這是一部主題比故事本身更重要的作品,但因為它與我們每個人如此相關,以至于我們忽略了它的建構。在現代文化史上,"看"一直是一種重要的認知手段。在北海道惡劣的自然環境的"外觀"中,現代日本作家和藝術家發現了現實的"現實",這構成了現代日本文學的起源。在中國,魯迅的"滑坡事件"構成了中國現代文化的核心密碼,在"看"和"看"之間,魯迅鋪設了一個關于"人類發現與主體覺醒"的現代叙事。在這種叙事中,人們獲得了主體,無論是資本主義主體還是社會主義主體。在過度強化的文學社會學觀點中,"看"不是簡單的看,而是"凝視",以争奪凝視中的主觀性。但這種"凝視"并不是唯一的存在,羅毅君對四川端康城"雪國"在"重美"的愛情:"在四川端看似明暗,其實是殘酷的恐懼凝視,一次一個,散落一個,從緊繃的一群無辜少女的形象中打破了美國的形象, 傷害和疲勞進入靈魂。"這是對現代視覺的分解 - 但它不夠完整,"看"或其更高階版本的"凝視"或眼對眼的互動,即人與人之間的互動;但在威廉的時代,這種互動呈現出一種全新的形式:眼睛被技術工具所取代,複雜的電子儀器(攝像頭、視訊監控)在無限和無限小的方向上重寫了"凝視"。凝視現在是。如果"凝視"指向理性、意識和升華,那麼"窺視"則指向非理性、無意識和升華。《無眼》中幾組不同的關系都是基于這種模式:

我不禁想到,如果我的房間裡裝滿了相機,我現在可以看到小櫻在做什麼—— 隻是覺得我的呼吸越來越急促,那種前所未有的緊張和興奮已經抓住了我。我開始明白,在回家的路上,我能夠在照相店拿起相機。想得越多,我就越興奮,就像一個小男孩第一次和女朋友發生性關系。我似乎無力阻止自己這樣做。我該怎麼辦?我陷入了欲望和道德的困境,忘記了自己在拍照。我一動不動地拿着相機,像一個迷戀的雕塑。突然,我發現鏡頭裡的女孩變得不知所措,她的臉變得通紅,尴尬而多愁善感,仿佛在見證上帝的到來。

正如蘇珊·桑塔格( Susan Sontag )所說,滋生了一種欲望,這種欲望恰好是後現代社會中缺乏過剩的欲望:照片可以以最直接和功利的方式激起情感 - 就像有人收集未命名的欲望對象的照片以滿足手淫一樣。如果照片被用來刺激道德沖動,情況就更複雜了。在王威廉中,更複雜的情況是,雖然已經成為監控的重要工具,但已經内化為情感結構的一部分,進而驅動着人類的行為。從這個意義上說,"假人"和"影子"變成了"真實的人"——難道不是用代碼拼接在一起的相機鏡頭和視訊鏡頭的"現實"現實嗎?

《地圖上的祖父》以一個通靈事件開始:死去的祖父出現在GPS地圖上的實時更新中。對這件事的解釋,推動了對"靈魂"的解釋。雖然威廉願意認真讨論這個問題,但他缺乏蘇格拉底的背景和對話—— 在《菲多》中,蘇格拉底在死前與信徒們談論了"靈魂不朽":"轉世是真的。從死裡複活是一件真實的事情,而死去的靈魂仍然存在。"這種'亡靈'指向的不是生理意義上的不朽,而是"它是穩定不變的,和一樣的融合在一起,自己不變的"。靈魂的這種狀态被稱為智慧。"這是人文主義哲學的基礎,追求永恒就是追求哲學和智慧。然而,在《地圖上的祖父》中,這個基礎被撕掉了,靈魂變成了一個技術事件和技術實踐。通過三維成像,死去的爺爺不時複活,向我們走來,懷舊情緒在技術上是超高的,而且,沖突的是,這項技術創造了一種更深層次的懷舊:"如果所有人類同時被摧毀,那麼這個星球上隻有祖父的形象已經過去了。由于儀器是太陽能供電的,他的身材将永遠移動,直到它生鏽并破壞。這會是一個特别孤獨的景象嗎?"

也許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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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寞,回憶,在舊時代艱難糾結。《分離》《薩凡納藍鲸》《都市海獺》都牽涉到技術時代親密關系的倫理主題。《分居》中的女性,被前男友開發的智能感應床從記憶中抽離出來,她們必須重溫過去的一些經曆。草原藍鲸的母親,遠離家鄉,因為中年情緒走進了另一個空間,在藍鲸的肚子裡與她120歲的兒子進行了"生死對話"。《城市海獺》中一個陌生的女人拜訪了她,她是一個死去的老同學的情人。奇怪的是,陌生的女人竟然如此熟悉,原來在外表和身體上,都有一個沉重的"他"。最後,"他/她"在已經嚴重污染的海灘上脫下衣服,炫耀他或她的陶瓷身體。

自啟蒙運動以來,對技術的追求和反思一直是現代思想的關鍵辯證法。總的來說,人文主義哲學家悲觀地認為,現代技術可以為現代生活提供道德上的改善。霍爾德林是最早在詩歌中思考這個主題的詩人之一,在19世紀末的一首詩中,他問道:"地球上有統治者嗎?一點也不。霍爾德林提出的解決方案是回到希臘的"神聖的藍色"。他的同胞達澤·海德格爾(Daze Heidegger)部分贊賞霍德林繞過希臘的想法,但不願在"This in"中找到技術與道德之間的和平。最後,他比霍爾德林更激進,技術讓"世界走向了一夜半"。文化哲學和技術哲學的嚴重雙重對立,使這種思維走上了一條狹窄的道路,但現實是,技術已經形成了人類生活的一部分,無論是為了贊同還是反對,在某種意義上重新定義和設定了人類的倫理生活。這就是威廉·王的上述作品的意義所在,他不是在技術之外去思考或批判技術,而是從人的内心出發,去把握技術、技術、技術想象與人與人之間的複雜糾葛。這種複雜的糾葛與人類生活的複雜糾葛互相作用和對話,從某種意義上說,技術就是人,人就是技術——即使在宗教隐喻中,人也隻是上帝的一個(不完美的)技術工作。這就是波德裡亞所說的複雜性,世界的複雜性不再是在象征換的時代出現的 . . . . . .它存在于技術的日常生活中"。王威廉的作品具有細膩的質感和微妙的情感,傳統文學的品質因為科幻的進入而獲得新奇和驚喜,而作為一類科幻小說因為傳統的文學矩陣而獲得深度和内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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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野未來》是一部值得特别關注的作品,三個年輕人在群體租房難活,就業小,生活無望,但正是這種情況,依然阻擋不了國中畢業機場保安趙東對科幻和未來的向往。多年後,他終于實作了在機場時空隧道中進入未來的願望。當叙述者"我"目睹這樣一個真正的奇迹時,"突然感到非常孤獨"。這是一部将科幻小說高度嵌入當下的作品,其所有元素都可以被描述為批判現實主義:失業,邊緣化人群,大都市貧民窟......這是一種與經典科幻寫作格局截然不同的寫作。在經典的科幻寫作場景中,科幻是高度發達的現代産品,是科學家、資本家和探險家的聯姻産物,是指向新生活和秩序的理性創造。但在王威廉的《狂野未來》中,科幻不再在這些宏大而遙遠的次元中扮演着建設性的角色,而是從制度化的想象中逃脫出來,與平凡甚至卑微的生活聯系在一起。科幻不會改變這些人的命運,也不會改變既定的秩序和遊戲規則,它隻是提供了一面誘惑的鏡子。

在中國當代科幻寫作中,如果說劉慈欣建構了基于現實主義的科幻叙事,從《傷疤文學》中超越了現實主義,那麼王威廉等一代作家則避開了劉慈欣的道路,開辟了一條後科幻寫作的叙事道路。在劉慈欣那一代作家中,科幻文學是進步叙事的一部分,"未來"在時間矢量上無限進步,是以暫時抛開目前不可調和的社會沖突,用另一種方式解決新的時空再造世界。這就是劉慈欣所說的"描述上帝創造的世界的主流文學,科幻文學像上帝一樣,創造了世界,然後又描述了它"。是以,科幻文學被視為恢複"小說作為世界體系的整體和完整意義上的"。後科幻寫作是對這種"創造"欲望和世界體系普遍性的懷疑,在《行星與回憶》中,無論是移民外星人還是機器人的幫助,都無法将人類從對語言的誤解和暴力的基因中解放出來,新空間的誕生隻有舊秩序。"未來"作為一種生産結構,已經高度嵌入當下,是以新的世界體系不是在我們之外,而是在我們内部;從這個意義上說,時間已經成為空間,過去、現在、未來三位一體,在狗牙上縱橫交錯的三維形式多重疊,而存在。後科幻文學就是從這些褶皺的草蛇灰線中看出新舊格局(舊人、舊世界新世界、舊我新我)背後的現代叙事神話,科幻文學之後再停留下來,在每一次零散優柔寡斷、前瞻中。這裡的"幻影理論"取代了"拯救理論",時間巅峰時期的"新未來"意識形态變成了"狂野的未來"。未來被流放,被取消,未來現在消失了,就像"水在水中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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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來屬于誰?未來有沒有查詢功能?未來在道德生存的配額中有多少權重?

黑暗宇宙中懸浮着五顆明亮的恒星,大大小小的,但由于它們的距離,它們看起來像幾顆冰凍的火焰。這些火焰将尾巴指向一個共同的中心。這個中心是超巨型A黑洞。光無法從黑洞中逃脫,是以除了黑暗之外什麼都沒有。我啟動了一個量子相機來捕捉黑洞界面處的量子輻射,計算機迅速虛拟化了量子黑洞的圖像。巨大的能量漩渦使它看起來像一個惡魔滿是尖牙的大嘴巴。而我,會飛向那張嘴,主動成為它的食物。

這是威廉·王的《後世》中描述的未來場景。

小宇宙中隻剩下漂流的瓶子和生态圈。漂流瓶隐藏在黑暗中,在一公裡見方的宇宙中,隻有生态圈中的小太陽發出一點光芒。在這個生命小的世界裡,幾隻清澈的水球在零重力下靜靜地漂浮着,一條小魚從一個水球中跳出來,跳進另一個水球裡,在綠藻之間輕輕遊動。在陸地上的一小片草地上,一滴露珠從草葉中分離出來,旋轉着漂浮着,将一縷晶瑩的陽光反射到太空中。

這是劉慈欣《三體》中宇宙消亡後的一幕。

就是這樣。

過去,現在和未來将是,而且隻能是。每個人都坐在一架平穩飛行但被秘密劫持的飛機上,不知道該去哪裡,該去哪裡,該去哪裡。

這架飛機的存在是因為它消失了,它被稱為"未來"。

(摘自《狂野的未來:後科幻寫作的可能性》,閩大學文學院中國教授)

讀書|楊慶祥:後科幻寫作的可能

狂野的未來

作者:王威廉

中信出版集團出版

《狂野未來》收錄的11個故事,從近處到遠,從GPS技術對生命和記憶的影響,到螢幕上人與人之間真實聯系的破壞,到記憶備份對記憶真實性的篡改,資訊對情感和體驗的破壞,到黑洞對太空的探索......讓我們思考一下技術、現實和未來之間的關系。

作者王威廉,1982年出生,曾就讀于中山大學中文系實體、人類學系文學博士,著有小說《獲救者》,小說集《内臉》《非法占用》《聽鹽生長的聲音》《倒置生活》等。部分作品被翻譯成英文、韓文、日文、意大利文、匈牙利文等語言。曾獲首屆"紫金人民文學之星"文學獎、十月文學獎、華誠文學獎、毛墩文學新人獎、中國科幻文學大賽金獎等。

作者:楊清祥

編輯:金國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