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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年之後,《洛麗塔》為何仍使讀者感到恐怖?

65年之後,《洛麗塔》為何仍使讀者感到恐怖?

編者按:1954年,納博科夫完成了《洛麗塔》,但直到1957年遇到出版人沃爾特·明頓之前,他始終找不到願意接受這部小說的美國出版商。1958年,這部冒犯倫理的小說一經出版,即引起軒然大波,同時也沖上了熱賣榜單。

1958年,還沒有數百所獨立學校調查學生被教職員性虐待的指控并将其公之于衆,天主教會還沒有被曝光為戀童癖者的避風港。那麼,今天的讀者在重讀《洛麗塔》時會看到什麼?《愛說教的男人》作者麗貝卡·索爾尼特(Rebecca Solnit)在一家文學網站上勇敢表達了她對《洛麗塔》的觀點:“隻有當你認同洛麗塔的時候,你才會明白這是一本一個白人男性在幾年裡連續強奸一個孩子的故事。你讀《洛麗塔》的時候是否努力讓自己無視這樣的劇情和人物?故事與你自己的經曆難道沒有一點關系嗎?”

正是這些重要且複雜的問題,刺激珍妮·明頓·奎格利(Jenny Minton Quigley)編了一本新書,名為《洛麗塔重生》(Lolita in the Afterlife)。奎格利是《洛麗塔》出版人沃爾特·明頓的女兒,她在大學一年級的英國文學課上遇到了這本小說,并被其深深吸引。三十年後,奎格利成為三個孩子的母親,重讀《洛麗塔》時感到了深深的不适和懷疑,那時她已和父親一樣成為了出版人。

65年之後,《洛麗塔》為何仍使讀者感到恐怖?

《洛麗塔》出版人沃爾特·明頓(左)與女兒珍妮·明頓·奎格利

她問自己:我會不會疑惑為什麼洛麗塔的聲音不見了?我有膽量在現在出版《洛麗塔》嗎?我的兒子們就快要上大學了,他們會怎麼讀《洛麗塔》?要應該如何了解這部小說從出版至今不斷收到的贊譽與非議?

《洛麗塔重生》收錄的29篇文章都是由《洛麗塔》激發的私人體驗,從不同視角探讨了我們今天應當如何閱讀《洛麗塔》——1950年代美國“在路上”的公路文化;日本的“洛麗塔”亞文化;不同族裔的人對亨伯特的态度和洛麗塔的态度;律師視角、母親視角、少女視角、中年男性視角;納博科夫本人和妻子薇拉對《洛麗塔》的真實顧忌;庫布裡克在《洛麗塔》電影改編中的體驗……

下面這篇書摘來自美國作家維克托·拉瓦勒(Victor La Valle),他為《洛麗塔重生》貢獻了一篇對于亨伯特·亨伯特的精彩分析,題為《色令智昏》。納博科夫筆下的這位男子何以充滿魅力同時又充滿罪惡?他拒絕謝罪和道歉,又為何令千千萬萬的讀者一直恐懼至今?

《色令智昏》(節選)

撰文 | 維克托·拉瓦勒

翻譯 | 劉海平 秦貴兵

我曾經有一個長相英俊的學生。如果說魅力就像吸鐵石一樣,他上課第一天走進教室,大多數同學――無論性别或性取向――都像金屬屑一樣向他靠近。在教室裡當教授是挺奇怪的。教授參與其中卻不算數。至少我是一直這麼思考這個角色的。盡管我和學生在同一間教室裡,但我不是他們中的一員。我發現,如果我與之隔開一段距離,教授這份工作會容易一些。我希望他們都表現很好,我希望為他們的教育盡責,但結束之後我想下班回家。

就這樣,這位英俊的年輕男子走了進來――對我們班的人數來說,教室太小――他們甚至還未從椅子上起身,就朝他擠過去,簡直是爬向他。他們突然間成了向着太陽的花朵。他上課遲到了,是以沒時間享受大家的愛慕。最終,我意識到,他甚至注意不到這樣的關注,就像鲨魚必定注意不到吸附在身上的䲟魚。

我們姑且叫他特裡吧。特裡進入教室,走向一張空椅子,也就意味着他必須坐得更靠前。他身高六英尺半,一屁股坐在椅子裡,但頭顱依然高高在上。他把臉上的頭發吹開,用手指着我。直到此刻,在所有這些叮當響動和打斷後,他才問研讨班的名字,以确定自己來到了正确的教室。

我看了眼花名冊,點了他的名字。就這樣,特裡加入了我們班。

像加裡·格蘭特(Cary Grant)型的漂亮男人持有一本總會被人蓋章的護照。他過安檢的時候,揮手直接讓他通過,不用檢查行李。就比如,如果特裡稍微沒那麼帥,我會樂意忽略因他的遲到造成的擾亂嗎?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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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裡·格蘭特(來源:Wikipedia)

特裡就是這樣用美貌迷惑了我們。我們(甚至我自己)花了很長時間才意識到特裡是個惡魔。事實上,我想說,主要因為特裡的長相,我們忽視了許多信号:脾氣暴躁、不願容忍辯論。學生都盡力挨着他坐,通過閑聊和玩笑博取他的注意。他在學院參加了兩項體育運動,主修工程。即使身上包裹着厚厚的冬裝,他依然風度翩翩。然而後來,在學期快要結束的一堂課上,他威脅要殺另一個學生。

人們往往忘記亨伯特·亨伯特相當英俊。或者,至少他是這樣告訴讀者的:“讓我再平靜地重複一遍:除去我的不幸,我過去是,現在仍然是一個英俊出衆的男性――穩健、高大、柔軟的黑發,有一種抑郁但格外誘人的風度。”

我現在想承認,對這部經典小說中的每個字都應該帶着懷疑的态度去讀。側目而視不相信對文本來說至關重要。然而,我的确相信納博科夫希望讀者嚴肅對待這一點。這個男人必須如充斥全書的文字所描述的那樣漂亮。在《洛麗塔》中,美人就是野獸。這也許是我對兩個電影版最大的批評。詹姆斯·梅森(James Mason)很莊重,傑瑞米·艾恩斯(Jeremy Irons)很優雅,但我認為,兩個演員都不如我想象中納博科夫意圖表現的那麼漂亮。納博科夫把亨伯特的自我認知、他的美,與某種男子漢氣概,甚至如狼似虎的氣質聯系起來。不是黎明日出的美,而是某種更野蠻的美:火山爆發、龍卷風毀滅土地那樣的美。那才是亨伯特。一個召過“大約80位”妓女的男人。他坐在公園裡,觀察玩遊戲的孩子,耐心得像潛伏在水邊的鳄魚。他強迫新婚妻子穿“一件普通的女孩睡衣,那是我設法從一所孤兒院的亞麻布衣櫥裡偷出來的”。這個男人高大帥氣又有誘惑力的設定是納博科夫最絕妙的選擇之一。

65年之後,《洛麗塔》為何仍使讀者感到恐怖?

在1997年版的《洛麗塔》電影中,亨伯特由傑瑞米·艾恩斯飾演(來源:豆瓣)

這樣的人是個戀童癖違背了人們的期待。通常對這類男人的描述更接近任菲爾德(Renfield),而不是德古拉伯爵(Dracula)。醜陋、萎縮、蒼白、緊張不安――比如,當你看到如此一個人出現在銀幕上,你會奇怪,怎麼會有人被欺騙。我們想要相信――需要相信――這種人的外表就發射着變态的信号。當然,恐怖的是,他們并不會發射信号。

如果我們同意亨伯特·亨伯特确實是個惡魔,那對現代讀者來說,下一個問題是他是如何變成這樣的。我們渴望解讀這個如尼文(runes)般神秘的問題,破譯出清晰的答案。即使以亨伯特的腔調,他似乎會拒絕任何人施予的憐憫,但納博科夫為亨伯特提供的背景故事的确可怕得恰到好處。他的母親在他3歲時去世了――她算是文學史上最有名的淪為括号注解的受害者了。他寫道:“除卻存留了黑暗過去裡一小袋的溫暖,在記憶的洞穴和幽谷中,她無影無蹤。”

他母親的姐姐西貝爾(Sybil)充當了“無薪酬家庭教師兼女管家”。在亨伯特16歲生日後不久,她也去世了。

亨伯特缺席的父親“在裡維埃拉(Riviera)開了一家豪華飯店”。關于他完全沒什麼可說的。不過,既然我們在談論悲劇,書裡在很早的時候就提供了一個細節,是關于亨伯特如何獲得性教育的:“父親以喜悅又灑脫的态度教給我所有他認為我需要的性知識,這正是在1923年秋天送我去裡昂一所公立中學之前(我們将在那兒呆三個冬天);但請注意,就在那年夏天,他和R夫人及她的女兒去意大利旅行了,于是沒人聽我訴苦,也沒人給我指點了。”

65年之後,《洛麗塔》為何仍使讀者感到恐怖?

1962版《洛麗塔》電影劇照(來源:豆瓣)

是以,概括一下:亨伯特的母親去世了;他的姨媽作為代理監護人後來也去世了;他的爸爸跟另一個女人和她的孩子跑了,還把自己的兒子塞進了一家寄宿學校,就像把一本古代曆史書留在高高的書架上收集灰塵。

在另一種類型的小說中,我們終于看清亨伯特為何是個惡魔了:貪婪的自我主義者,兒童強奸犯和綁匪;他會被解釋清楚,而且這樣他會被了解。渴望獲得了解是人類天然的沖動。如果這個沖動能被組織起來,進行分類,那就可以被馴服。任何能被馴服的東西都不算真的可怕。不過,在這本經久不衰的經典作品結尾後,我敢說,任何人――甚至包括亨伯特·亨伯特――都不敢解釋他是如何成為這樣的怪物。這個怪物不斷強奸一個孩子,還把供認罪行變成了一封噴滿香水的情書。

當然,納博科夫清楚地知道這就是全部意義。亨伯特·亨伯特自始至終都是個惡魔,但在他自己的叙事裡,他從未如此看待自己。如果在書的結尾,納博科夫把這個啟示強加在他身上,這本書将會多麼令人愉快啊。如果在最後一段中,亨伯特祈求讀者的原諒,祈求洛麗塔的原諒,并明确承認自己犯下的所有壞事,那這會是本多麼樸素、整潔的小說啊。不過,如果納博科夫真那樣做了,我們就不會還在閱讀或者讨論這本書了。

相反,在他最後的話裡――他的自白的最後一句話――亨伯特把自己和洛麗塔永遠捆綁在一起。“我正在想歐洲的野牛和天使,在想顔料持久的秘密,預言家的十四行詩,藝術的避難所。這便是你與我能共享的唯一的永恒,我的洛麗塔。”我能想象到的文學作品中令人毛骨悚然的結局莫過于此了。這個孩子永遠得不到自由。依據我們從小約翰·雷的簡介中得到的推斷,還有這位年輕女性死于分娩的消息,亨伯特的話的确一語成谶了。

亨伯特赢了。他不折不扣地大獲全勝。無論這個詞有多少含義,都能滿足他醜陋的心。這樣的男人往往如此。納博科夫并不想讓讀者好受。

他就是想讓我們感到恐怖。

65年之後,《洛麗塔》為何仍使讀者感到恐怖?

《洛麗塔重生:再讀二十世紀最駭麗小說的冒險》

[美]珍妮·明頓·奎格利 編 劉海平 譯

人民文學出版社 2023年

本文書摘部分來自《洛麗塔重生:再讀二十世紀最駭麗小說的冒險》一書,較原文有删節,标題為編輯自拟,經出版社授權釋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