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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零一章 賊王進城衙門磕頭

作者:吾心陽明

池仲容率領一隊四十多人的精壯衛兵,跟随餘恩和黃表,于臘月小年這一天來到贛州。到了贛州,餘恩和黃表趕往巡撫衙門複命,由危壽在城門口迎接池仲容。池仲容安置衛隊在鎮南門外小校場兵營駐紮,自己帶上四個親随,擡着給王陽明準備的禮物——浰頭花菇、楊梅柿餅、白果、茶葉等,進了鎮南門,順着南門大街前往西津門内裡的巡撫衙門。危壽沿途介紹着沿街風光:“池大酋長好福氣呀,你看看一街兩行,張燈結彩,那邊有唱戲的、耍把戲的,這是多年來都沒有過的。今年,南安土匪剿滅淨盡,你們浰頭也歸順了朝廷。王都堂高興,特别下令,過年要熱鬧熱鬧,掃一掃往年的晦氣。池大酋長,以前您來過贛州嗎?”

池仲容拘謹地、小心翼翼地、貪婪地打量着周圍的新奇、熱鬧,聽到危壽問來過沒有,随口接道:“來過來過!不過,啊……”以前自己是改裝易容、偷偷摸摸、像賊一樣地進的城,現在不一樣了,自己是提督大人的座上客。想到這裡,池仲容不由得深深吸了一口氣,擡頭看看冬日的陽光,很明媚,暖洋洋的。以前進城,隻嫌陽光太亮,現在也可以在城裡享受光天化日了。

危壽看着池仲容,在聽他繼續說。池仲容接着說道:“以前日頭可沒有現在亮,也沒有現在暖和。”

危壽笑着說道:“是嗎?本官也有這個感覺,往年沒有現在這麼多的大紅大綠,紅紅火火,熱鬧喜慶,這股熱鬧勁就讓人覺得暖和。”

池仲容聽了這話,開懷大笑起來,忙應道:“對對對!你說得對,危大人,到底是官大人!”嘴裡應着,池仲容心裡想的是,自己歸順朝廷?歸順個屌呀!隻不過是看王陽明這厮手段狡猾、兵力太猛,往日一起橫行的弟兄——詹篾匠、謝王爺、龔王爺、高快馬,一個個橫行到閻王爺那裡去了,自己有點怕,來打探虛實,隻是暫時委屈自己罷了。鐵打的衙門流水的官,這位王陽明連打勝仗,三兩天還不高升到北京去?浰頭是自己鐵打的江山。哼!你王陽明在桶岡假招降真剿滅,我金龍霸王可不是藍天鳳那樣的豬心肝,人在屋檐下,我暫時低低頭,山寨裡,臨來前我安排妥當了,嚴密防守。手裡沒有幾千弟兄,你上趕着歸順,誰也不稀罕你。如今,我山裡有三十九寨重兵,城外校場有我四十位力能伏虎的能手,手裡有兵心中不慌。不慌?我這五個人去見王陽明,會不會是飛蛾撲火呀?一念及此,池仲容心裡一驚,腳下又發起飄來。

站在巡撫衙門三座高大的牌坊前,池仲容心裡将之與自己山寨的圍屋土樓比較,他的身子不由得往下縮了縮。危壽指點着最外的一座牌坊,介紹道:“池大酋長,這座是新修的,王都堂巡撫改提督軍務後才修的,你看四個大字‘提督軍務’。”

池仲容看着,盡管不識字,但是聽到“提”,不由得聯想到了以前進城,在城門外大木杆子上懸挂的人頭。池仲容心裡後悔,是不是來錯了?不該來?

池仲容随危壽進入大堂,聽着危壽介紹:“回禀王都堂,卑職接來浰頭酋長池仲容,拜見王都堂!”

冬天的屋子裡有些陰冷。池仲容感覺自己身子有些發緊,聽了危壽介紹,他兩膝不由自主地就軟了下來。跪着的池仲容,偷眼瞅了瞅王陽明,目光和王陽明一對接,他一直覺得自己能吓哭孩子的兇狠、邪惡的目光,就像一把冰琉璃劍,在王陽明柔和敏銳的光芒下融化了。

隻聽王陽明柔和地說道:“池酋長來了?!”

池仲容磕了個頭,說道:“草民池仲容拜見都老爺!”

王陽明笑着說道:“池酋長過去是草寇,現在歸順了朝廷,就是義官了。路上走了多少天呀?”

池仲容坐在自己的小腿上,回答道:“八九天。”

王陽明問道:“帶了幾個弟兄呀?吃住都安排好了?”

危壽答道:“回禀王都堂,池酋長帶了四十多個手下,池酋長堅持安排他們在城外小校場住。”

王陽明稍微提高了些聲音說道:“這怎麼行?四五百裡地趕來,到了贛州,不進城,是怕官府麻煩還是不相信本院?”

池仲容說道:“都老爺,山野小民不知道禮數,怕給您惹麻煩。”

王陽明說道:“既然歸順了朝廷,就要習練朝廷的禮數。懂了禮數,就不惹麻煩了。池義官,比如你回話時坐在自己小腿上,就是禮數不周。以後經常要和官府來往,在浰頭百姓面前,你就代表着官府的形象,禮數還是要學習的。這樣吧,你的手下全部進城。危節推,地方打掃妥當了嗎?”

危壽回答道:“回禀王都堂,祥符宮寬敞明亮,已經打掃幹淨。”

王陽明對池仲容說道:“你的手下全部搬入祥符宮,學習禮儀。官府給你們每人置辦一套新行頭,在城裡好好玩幾天。你們正好趕上個熱鬧年。長途跋涉,一路辛苦,下去好好歇歇吧。”

池仲容心中一直惦記着盤龍寨盧珂的事,他試探性地說道:“王都堂,草民有一事要向都老爺說,盤龍寨叛賊盧珂那個惡賊,一直惦記要攻打浰頭山寨,聽說他又在都老爺面前誣告草民。都老爺,草民是冤枉的,求都老爺給草民做主。”

池仲容注意觀察着王陽明的表情。

王陽明笑着說道:“池義官,你能來,就說明盧珂是惡人告黑狀。你回去吩咐人伐山開路,本院要派兵前往龍川剿滅盤龍寨叛賊,逮到盧珂同黨,一并開刀問斬。”

池仲容急道:“不不,不用都老爺派兵,草民自己就能滅了盤龍寨。”

王陽明說道:“這怎麼行?朝廷法度,叛賊要由官軍出兵剿滅,你們切不可擅兵仇殺。下去歇息吧!危節推,安排為池義官接風洗塵!為浰頭來的弟兄接風洗塵!替本院好好招待這些貴客!”

出了巡撫衙門,危壽問池仲容道:“池義官,王都堂讓本官好好招待你們,除了好吃好喝,你們還想玩些什麼、看些什麼?本官好安排。”

池仲容将信将疑地問道:“危大人,這麼說,下官可以提條件?”

危壽笑着說道:“那是當然了,你現在是王都堂的貴客。”

池仲容詭秘地一笑,說道:“下官想先看看監獄。”

危壽會心一笑,問道:“你是想看看你的死對頭盧珂?”

池仲容詭詐地笑了笑,說道:“這個嘛,看看犯人在監獄裡受罪,人就不想作惡了。”

危壽笑着說道:“池義官,你有這份心,本官現在就安排你進監獄看看。走。”危壽領着池仲容來到不遠處的贛州府衙前的贛州大獄。池仲容的四個親随被留在監獄門外。危壽領着池仲容直接來到死囚犯人的牢前,走到盧珂牢門前,他朝池仲容擺頭示意,輕輕嗯了一聲,接着他快步繼續向前走。池仲容放慢腳步,仔細看了看,正是盧珂,人正被大木枷铐着,于是池仲容得意一笑,小聲哼哼起了采茶戲《四姐反情》的戲詞:“吃了酒,上了路,三步并作兩步走,呐呵嗨,兩吊銅錢身上帶,一路走來樂悠悠,一路走來樂悠悠。”池仲容快步向前跟上危壽。走在危壽身後,池仲容腳步比先前輕松了,個子也顯得比剛才高大了。

在監獄見到了盧珂,池仲容心裡踏實了些,第二天他打發一個手下回山寨報信,讓山寨解除臨戰戒備,籌備過年。

池仲容和他的衛隊被安置到了祥符宮,每人發放一套嶄新的青衣長衫、一雙黑色皮靴。巡撫衙門禮房書吏領着贛州府學一位教谕,在祥符宮院子裡,給這些浰頭來的粗野山民集體教育訓練禮儀。

第二天中午,餘恩出面,危壽、黃表、雷濟作陪,在位于鹽官巷的“香飄四省”酒館為池仲容接風。上菜的過程中,餘恩問道:“池酋長,上午都遊覽了哪些地方?”

危壽提醒道:“啟禀餘揮使,王都堂稱呼池酋長為義官。”

餘恩微笑着叫道:“哦,池義官!”

池仲容一拱手,笑着說道:“不敢不敢!回禀餘大人,我上午到瓦肆街看看耍把戲的,聽聽采茶戲,聽聽瞎子說武松打虎。後來看看龜尾角,總算見識了贛江。”

餘恩問道:“池義官,耍把戲的、采茶戲,這些東西你們浰頭都有吧?”

池仲容笑着說道:“有呀!咱們浰頭的細妹子唱采茶戲,嘿嘿,實話說,不比贛州城裡差。官府有樂戶,浰頭有戲班子。嘿嘿!”

餘恩自覺一個堂堂四品武将,今天竟然要和一個強盜同桌喝酒,相當憋屈。為了貶低池仲容,餘恩故意說:“池義官,你是不是也會唱采茶戲,本官看,趁樂師、樂戶還沒來,你就給大家助助興。”

池仲容一抱拳,張揚地笑着說:“那本酋長就唱兩句《王婆罵雞》?”見餘恩點頭,池仲容清了清嗓子,唱道:“鐵匠偷吃了我的雞,鐵星子蹦到眼窩裡;石匠偷吃了我的雞,十根指頭都砸劈;和尚偷吃了我的雞,死了變個大秃驢;教書先生偷吃了我的雞,教的學生光淘氣;讀書人偷吃了我的雞,考不上秀才幹着急;做官的偷吃了我的雞,撞上禦史蹲大獄……”池仲容本來一個草寇,現在卻女腔女調地扮起了戲子。餘恩鄙夷地笑着。危壽和黃表是讀書人出身,知道民間這個戲,罵人太惡毒,丢一隻雞,竟然把天下七十二行職業罵了個遍,這種場合唱,成何體統!危壽和黃表互相對視一眼,危壽高聲咳嗽一聲,趁池仲容換氣的間隙,問道:“說到武松打虎,你們浰頭山裡有老虎吧?”

池仲容唱戲的興頭被危壽截斷,不由得愣愣神,就順着危壽的話題接了上去:“啊啊!老虎?有老虎!有老虎!聽瞎子說武松打虎,把聽書人吓得吱哇亂叫,嘿嘿,哈哈!本……本酋長就打死過老虎,”發現餘恩有些吃驚,池仲容越發自信,一挺身子說道,“打老虎,武松是酒壯英雄膽,本酋長是藝高人膽大,說害怕?根本顧不上害怕,我就那麼,”池仲容張牙舞爪地比畫着,“三下五除二,就……就……老虎就死了。”一時興起的池仲容得意忘形,說到興頭時,卻發現餘恩沉下了臉,危壽皺着眉,這才意識到這裡不是浰頭自己的聚義廳,自己不可以肆無忌憚,打虎故事隻好講了個虎頭蛇尾。池仲容的這一番放肆,讓危壽陷入了沉思:池仲容這厮當過打虎惡魔,武松要靠酒壯英雄膽,酒能壯膽,也差點要了打虎英雄的命,後來武松到十字坡,喝了下有蒙汗藥的酒……危壽在心裡翻滾着:池仲容、池仲容的衛隊、蒙汗藥、酒。危壽詭秘地看了一眼池仲容,稱贊道:“贛州有好酒,今天就讓池義官喝好。”危壽說着,指了指旁邊桌子上兩個十斤裝的酒壇,“這是章貢老酒,十年陳釀。池義官好口福。”

說着話,菜已上齊,八菜兩湯:糯米雞、生煎鴨、吆米鹵鵝、小炒魚、炒東坡、竹筒粉蒸腸、釀豆腐、米粉南瓜、蛋菇湯、米酒湯圓。

剛才池仲容唱戲時,外面一對父女怯生生地候在房間門外。正要開席,餘恩朝危壽示意門外。危壽招了招手。這對父女進入房間,對着桌子磕了三個頭。危壽一指靠牆的兩把凳子,老者就座,調好二胡,女子站穩丁字步,開始了演唱。唱的是蓮花落《王二姐思夫》,姑娘開口唱道:“哎!唱的是哎,八月裡的秋風,人人都喊涼……”

池仲容剛剛灌了三杯酒,聽着聲音悅耳,扭頭一看,見唱戲的姑娘一身紫衣,頭包綠頭巾,楚楚動人;再看老年男子,腿上擱着一把二胡,一身褐色衣服,頭上同樣包着一片綠頭巾。池仲容覺得,細妹子小小年紀唱《王二姐思夫》,有些怪,不過細妹子怪讨人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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