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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奧斯曼到土耳其|軍事政變與左右之争:土耳其的動蕩年代(1960-1980)

作者:澎湃新聞

2023年是現代土耳其共和國建國100周年。回望過去百年,土耳其國内政治格局、經濟結構、軍隊角色等均發生了巨大變化。澎湃新聞将陸續推出“從奧斯曼到土耳其”系列文章,從曆史出發,回顧土耳其“形成”程序中的關鍵節點。

從奧斯曼到土耳其|軍事政變與左右之争:土耳其的動蕩年代(1960-1980)

當地時間2023年5月29日,土耳其伊斯坦布爾,人們在藍色清真寺附近溜達。

土耳其習慣上被稱為連接配接歐亞、溝通東西的橋梁。身處如此關鍵的戰略位置,土耳其的政治思潮也經常面臨左右兩方面的沖擊,甚至形成激烈的沖突。在獨立戰争時期,國父凱末爾就曾面臨蘇俄和歐洲影響的沖突。最終,民族主義的迫切任務壓倒了社會主義的理想,同時又欲追求以西方為模闆的現代文明。直到今日,左右之争仍是透視土耳其政治的一個重要次元。

在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之際,土耳其曾面臨在東西方之間的短暫徘徊。在蘇聯關于海峽和領土的訴求下,土耳其很快轉向了西方。新崛起的美國成了主要的依靠。1948年,土耳其和希臘一道被納入馬歇爾援助計劃。1952年,土耳其正式加入北約。土耳其的總理阿德南·門德列斯聲稱,土耳其要成為“小美國”。這充分表明了其在冷戰時期的陣營立場。

然而,美國援助和西方聯盟并沒有充分解決土耳其的發展問題。相反,民主黨政府對美國的過分依賴很快導緻了其經濟結構的不平衡,1954年和1958年土耳其相繼發生經濟危機。由于擔心失去政權,通過選舉上台的門德列斯和民主黨也日益變得專制,使用各種手段對反對派進行打壓。土耳其的十年民主實驗走向終結,由此開啟了一個“動蕩的年代”。

1960年政變與土耳其左派的興起

1960年5月27日,土耳其發生了20世紀後半期的第一次軍事政變,也由此打開了動蕩年代的序幕。比較幸運的是,1961年憲法重塑了共和國的身份,并給人民以充分的自由和權利。

1961-1965年間,先後出現了四屆聯合政府。前三次都是由伊斯邁特·伊諾努與共和人民黨領銜組閣,最短的隻有大概半年時間。直到蘇萊曼·德米雷爾和正義黨的上台,政治才進入相對穩定的時期。相比之下,經濟方面的政策則比較穩定。1960年,政變後的政府建立國家計劃委員會。1963年推出新的五年計劃,進口替代成為主導性的經濟政策。1963-1967年、1968-1972年、1973-1976年的三個五年計劃期間,GDP增長率分别保持在6.7%、6.6%和7%。工業增長率更是高達10%。在這一政策下,土耳其勞工的工資翻倍,進而也刺激了工會的發展。

從奧斯曼到土耳其|軍事政變與左右之争:土耳其的動蕩年代(1960-1980)

蘇萊曼·德米雷爾

在此一時期,共和人民黨的左傾轉向和布倫特·埃傑維特的崛起對土耳其政治有着深遠的影響。正是由共和人民黨主導的1961年憲法,成為了左派和社會主義/共産主義運動的前提和保障。共和人民黨在60年代的執政,也為社會主義政黨的合法活動提供了空間。1966年10月,在共和人民黨第十八次黨代會上,埃傑維特當選為秘書長,“中左”成為了該黨的官方政策。1972年,埃傑維特被選為黨主席。在《中左》一書中,他解釋說,中左路線是對凱末爾主義的反對。同時,他們與左派的差別在于對民主的信仰。

從1961年到1967年,《方向》(Yön)雜志成為土耳其左派知識分子的重要陣地,代表性的人物包括多安·阿武哲奧盧(Doğan Avcıoğlu)和尼牙孜·貝爾科斯(Niyazi Berkes)。他們希望通過凱末爾主義來合法化其話語;但同時對凱末爾主義進行重新诠釋,特别是凱末爾的群眾主義被等同于社會主義。《方向》将自身定位為社會主義的,但他們強調的是“土耳其社會主義”。社會主義被認為是一種生活方式和發展路徑,其目的是實作社會公正。而且,這一社會主義也是民族主義的,這主要基于其反資本主義和反帝國主義的特征。

在美國工會主義者歐文·布朗(Irving Brown)的影響下,土耳其工會聯盟于1952年成立。1967年,革命工會聯盟脫離土耳其工會聯盟,成為一個獨立的組織。它批評後者不是真正的工會,而希望建立政治的、獨立的、社會主義工會。在勞工運動的影響下,之後還相繼湧現出了社會民主工會、民族主義工會以及伊斯蘭工會。盡管政策不同,且時有沖突,工會也成為土耳其民主化的一個重要因素。

1961年2月,土耳其勞動黨成立。不同于之前的社會主義政黨,它主要是由勞工代表而不是知識分子組成。著名律師穆罕默德·阿裡·阿以巴爾(Mehmet Ali Aybar)擔任上司人。據統計,27%的黨員為工業勞工,9%為農業勞工,17%為農民,47%為知識分子、公務員、學生和手工業者。1964年,勞動黨召開第一次代表大會,将非資本主義的發展道路作為黨的方針。在1965年的議會選舉中,勞動黨赢得27萬張選票(約占3%),在議會中獲得15個席位。選舉後,阿以巴爾宣布,勞動黨是一個社會主義政黨,旨在用社會主義取代資本主義體系。勞動黨的影響不在于其選舉票數,而是其以意識形态為标簽的政黨特征。

右翼的政治力量也在同時興起。早在1962年,反共主義同盟等右翼組織就已成立,并将伊斯蘭教作為重要的工具。“理想主義之家”等逐漸發展成為右翼勢力的主要社會代表。1961年,正義黨在軍方的保護下得以成立。1964年,蘇萊曼·德米雷爾當選為新的黨主席,并成為60年代後期土耳其政治的主導人物。與此同時,1960年政變的重要人物阿爾帕斯蘭·托爾克什上司民族行動黨,這成為了土耳其極端民族主義的代表。1968年,納吉梅廷·埃爾巴坎創立民族秩序黨,則成為伊斯蘭主義的代表。

在1968年全球學生運動的影響下,土耳其的左派也在學生中産生了廣泛的影響,且出現激進化和分化的傾向。“革命青年”等組織的興起是主要代表。1969年選舉後,政府試圖進一步削弱左派的勢力,特别是希望打擊革命工會的影響。這引起了1970年6月的大遊行,覆寫了以伊斯坦布爾為中心的整個馬爾馬拉地區。大學校園成為了左右派青年沖突的重要陣地。土耳其的社會陷入混亂,再一次軍事政變成為了可能。

1971年政變與土耳其的左右之争

1971年3月12日,土耳其發生了20世紀後半期的第二次軍事政變。“恢複法律與秩序”被認為是政變後的主要任務,但這主要限于對左派力量的打擊。4月,土耳其宣布實行戒嚴。5月,以色列駐伊斯坦布爾總領事被綁架殺害。這進一步加大了政府對左派勢力的打壓。7月,土耳其勞動黨被查禁。盡管民族秩序黨也被禁止,但其上司人埃爾巴坎卻沒有上庭,且到1972年依舊可以公開活動。

在一系列的憲法修正案下,1961年憲法賦予的自由權利幾近被完全消除。工會、大學、出版、媒體等都受到巨大限制。1973年的《大學法》成立了一個總理領銜的監督委員會,以監視和控制學生的行動。比較悖論的是,動蕩再次成為這一時期的特征,甚至比60年代還激烈。1971-1980年,先後出現了十屆内閣,最短的隻有幾個月。埃傑維特和德米雷爾輪番上台,展現了土耳其政治左右之争的膠着狀态。

在1973年的選舉中,共和人民黨在大部分地區赢得了勝利,特别是在伊斯坦布爾、安卡拉和伊茲密爾這樣的大城市,分别獲得了49.6%、49.5%和45.9%的選票。共和人民黨将大城市中的寮屋合法化,并持續得到土耳其工會聯盟和革命工會聯盟的支援。共和人民黨的執政也再次為左派政黨的複興提供了機會。1974年,土耳其社會主義勞動黨成立。1975年,土耳其勞動黨重組。1975年,共和人民黨加入社會黨國際。然而,在冷戰的背景下,共和人民黨極力撇清與社會主義政黨的關系。1978年,多烏·伯林切克(Doğu Perinçek)建立了土耳其農工黨。

然而,在1974年出兵塞普勒斯的英勇行為後,埃傑維特并沒有将此影響力轉化為票箱的支援。相反,右翼的德米雷爾和托爾克什組成了“民族主義前線”的政府,一直持續到1977年。一個形象的說法是:“德米雷爾在議會,托爾克什在街頭。”民族行動黨的青年極端組織灰狼成為恐怖主義的主要實施者,發起了一系列針對左派勢力的暴力行動。“革命左派”和“革命道路”等左派組織也予以暴力回擊。左派和右派的青年在大學校園發生了嚴重的武力沖突,主導的一方往往禁止反對的一方進入校園。德米雷爾表面上對沖突漠不關心,實際上卻暗中支援右翼勢力。

埃傑維特本人在競選活動中就曾遭到石頭襲擊,他以在伊斯坦布爾的更大集會予以回擊。在1977年的勞動節集會中,政治暴力達到了巅峰。革命工會聯盟在伊斯坦布爾組織了大型集會,以反對所謂“法西斯主義的興起浪潮”。在活動快結束時,有人公然向群眾開槍射擊,造成極度混亂。埃傑維特的上台也沒能平息土耳其的暴力沖突。僅在1978年的前15天,就發生了30起政治謀殺,導緻200多人傷亡。1979年2月,《民族報》的主編阿伯迪·伊佩科奇(Abdi Ipekçi)被殺。襲擊還被指向阿拉維的少數族裔,在錫瓦斯、賓格爾、卡赫拉曼馬拉什等地都發生了大規模的暴力行為。1975-1980年,超過5000人因政治暴力死亡,三倍以上的人數是以受傷。1980年夏天,政治謀殺每天都有20多起。

1975年之後的暴力沖突被認為與70年代初期左派的抗議活動有着顯著不同。暴力性是其最突出的特征。左派和右派之間的意識形态沖突成為關鍵因素。大學校園成了沖突的主要陣地。庫爾德勞工黨的創始人厄賈蘭正是在這樣一種氛圍中興起。在1979年伊朗伊斯蘭革命的影響下,伊斯蘭主義者在孔尼亞舉行大型集會,号稱要恢複沙裡亞。與此同時,多年來進口替代政策的負面效應日益顯著,土耳其再次面臨嚴重經濟危機。在這種混亂的狀态下,政變再次成為了恢複秩序的強力武器。

1980年政變與土耳其的右翼轉向

1980年9月12日,土耳其發生了20世紀後半期的第三次軍事政變。作為軍隊的總參謀長,凱南·埃夫倫設立國家安全委員會作為主要統治機構,這一直持續到1983年的選舉。在當夜的電視和廣播講話中,埃夫倫強調,這是“我們國家最嚴重的危機”,已經嚴重威脅到了“國家和人民的生存”。國家委員會宣布取消憲法,解散議會,關閉政黨,并逮捕其領袖,工會等社會組織也被禁止。作為60-70年代的核心政治人物,埃傑維特和德米雷爾都處于監禁狀态。

從奧斯曼到土耳其|軍事政變與左右之争:土耳其的動蕩年代(1960-1980)

凱南·埃夫倫

1982年新修定的憲法展現出非常鮮明的保守特點,為此後政治的發展奠定了基調。它使軍方勢力淩駕于文官之上,國家安全委員會成為主要的代表。它限制了公民的自由和權利,以防止群眾的政治化。一個特殊的機構是高等教育委員會,它剝奪了之前大學的自主權利。此外,該憲法還試圖利用宗教意識形态對青年社會化,以克服之前左派思想的影響。民族行動黨的領袖聲稱:“我們的身體在監獄,但我們的意識形态卻在執政。”

1983年的選舉讓圖爾古特·厄紮爾和他的祖國黨成為新的執政者。1987年,厄紮爾和祖國黨再次赢得選舉。1989年,厄紮爾接替埃夫倫成為總統,直到1993年突然去世。在厄紮爾的治下,土耳其采取了一種雙重政策:經濟自由主義和社會保守主義。

跟随撒切爾和裡根,厄紮爾倡導新自由主義的經濟政策。他提出了一個三重政策計劃:在短期内提高支付平衡和降低膨脹;在長期内形成以市場為基礎、以出口為導向的經濟;實作從原來内向型經濟和工業化向外向型經濟的轉變。這一政策最成功的地方展現在出口。1979年,出口額隻有23億美元,占GDP的2.6%;到1990年增長到130億,占GDP的8.6%。其中,制造業的出口從總額的36%增長到了80%。經濟發展成為厄紮爾政府合法性的主要基礎。

在社會文化方面,軍政府和厄紮爾則采取了土耳其—伊斯蘭一體化的意識形态,以限制左派思想的發展。這一概念最初由理想主義之家的主席易蔔拉欣·卡菲斯奧盧(İbrahim Kafesoğlu)提出。1982年,在國家計劃委員會的《國家文化報告》中,它變成了土耳其的官方文化政策。根據新的憲法,宗教教育成為公立學校的必修課。厄紮爾本人和納克西班迪教團有着密切的聯系。在祖國黨統治時期,土耳其每年新增約2000座清真寺。伊瑪目—哈特普學校和《古蘭經》課程也在這一時期急劇增加。

厄紮爾的新自由主義經濟政策推動了以中小企業為代表的“安納托利亞之虎”(Anatolia Tigers)的發展。這反過來又促進了政治伊斯蘭運動的力量。沙特投資的注入也加強了伊斯蘭和資本之間的聯系。1983年,福利黨作為“民族觀念”運動的最新代表興起。在1994年的地方選舉中,它赢得19%的選票,在28個市獲得勝利,包括最大城市伊斯坦布爾和首都安卡拉。1995年,它獲得21.6%的選票,成為第一大黨,并于1996年組成了以埃爾巴坎為總理的聯合政府。這後來引起了土耳其曆史上的又一次軍事政變。

結語

20世紀後半期的三次軍事政變成為了土耳其政治和社會發展的分界線。著名土耳其研究專家威廉·海爾指出,“土耳其戰後政治中的三次軍事幹涉最顯著的特征在于,每一次軍方都在經過相對短暫的波折之後歸政于民。” 這使土耳其的政變顯得非常例外,既不同于拉丁美洲的情況,也不同于其中東的鄰居。政變影響了土耳其的經濟發展和民主化程序,但卻維持了國家的基本機構。這展現了土耳其政治體系的獨特特征,包括政黨機制、軍民關系、西方的影響等。

從奧斯曼到土耳其|軍事政變與左右之争:土耳其的動蕩年代(1960-1980)

當地時間021年7月15日,土耳其安卡拉,土耳其總統·埃爾多安向一座紀念碑獻花,紀念在7·15軍事政變中無辜喪生的受害者。

土耳其左派力量的興起,一定程度反映了二戰後歐洲社會民主思想對土耳其的影響。特别是,共和人民黨的中左轉向,具有非常強的象征意義。美國的工會主義思潮也對土耳其的工會運動有指導性的效應。1968年全球學生運動的興起對左派力量具有相當的推動作用。另外,蘇聯和中國的社會主義思想也進入了土耳其,在青年學生中激起了一股浪潮。20世紀60-70年代,土耳其相對脆弱的政府則為左派力量的發展提供了寬松的空間。

1980年政變改變了土耳其政治的整體态勢,經濟自由主義和社會保守主義成為主要标簽。表面上的民主和實際上的強權形成了強烈的反差。這反映了土耳其獨特的政治文化。土耳其—伊斯蘭一體化意識形态的興起,部分程度上解決了60-70年代左右派之間的權力之争。然而,政治伊斯蘭的興起也動搖了國父凱末爾的世俗主義根基。90年代福利黨的短暫勝利隻是一個信号。21世紀初期埃爾多安和正義與發展黨連續20多年的執政,則成為這一轉變的後來注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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