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功德林戰犯管理所的一百多個少将、中将、上将中,沈醉可能是最擅長講笑話的,他就像一個高明的相聲演員一樣,能說得别人笑而自己不笑。
一本正經地說笑話,這也是一種本事,但是沈醉也承認自己的笑話有點刻薄,他的好朋友龐鏡塘(曾任臨海區行政督察專員兼保安司令、臨海團管區司令、七區保安司令,被俘時算文官,其職務怎麼寫都有麻煩)曾經在他亂開玩笑時遞過一張紙條:“不管一個人說得多好,你要記住:當他說得太多的時候,終究會說出蠢話來。”
紙條上寫的是大仲馬的名言,沈醉看後深有感觸:“是的,我說的話太多,而在那種場合中,說得太多就會說出一些犯錯誤受批評挨鬥的話。我當時十分感激這位‘同學’對我的照顧,是以我看完之後,恭恭敬敬地交還給他。”
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沈醉雖然對龐鏡塘的告誡十分感激,但讓他從此不開玩笑,那可是比登天還難。沒過多久,沈醉就把紙條上的話都抛在腦後,繼續拿“同學”尋開心,我們細看沈醉回憶錄記載他開的七個玩笑,也會覺得他有時候是有點刻薄了,有些玩笑要是放在外面說,肯定會被飽以老拳——幸虧當年“同學”們都比較收斂,知道打架不會有好結果,能忍就忍過去了。
沈醉雖然國中沒畢業,但是他出身名門世家,文化底蘊比較深厚,古體詩也寫得很精彩,玩兒起冷幽默,也經常讓人猝不及防。
跟正規将軍相比,沈醉這個保密局雲南站少将站長、中将遊擊司令的腦袋似乎更靈活一些,是以開玩笑時挖坑下套兒也就比較高明,連一向善于搞怪的“陸軍總司令部”副總司令兼參謀長兼第八兵團司令湯堯也曾掉進沈醉不動聲色挖好的大坑。
那還是在困難時期,功德林為了改善戰犯夥食,就讓他們自己動手養了一些羊、兔、雞之類的小家畜家禽,這樣可以自食其肉,養大了就殺來吃肉。
一向愛說笑話的沈醉看到負責養兔子的湘桂黔鐵路護路司令部司令莫德宏,靈機一動就開始挖坑:“養過羊的當上了羊倌,你養兔子該封個什麼官?”
莫德宏比沈醉大二十一歲,而且性格比較穩重,對後生小輩沈醉的問話不予理會,而看熱鬧的湯堯卻不合時宜地給沈醉捧哏:“那是兔兒爺!”
沈醉要的就是這句話,湯堯不知不覺間抖開了沈醉埋下的包袱,把莫德宏氣得一言不發拂袖而去,沈醉還假裝埋怨湯堯說話太過直白。湯堯被氣得直翻白眼:你問莫德宏的目的,不就是等他說出我說的話?
莫德宏是個老實人,溥儀也是,被沈醉開過一次玩笑,莫德宏見了沈醉就躲着走,但是溥儀跟沈醉被組織到一起外出參觀,可就躲不開了。
沈醉和杜聿明、溥儀等人到無錫、蘇州等地參觀,一路上好吃好喝好景色,溥儀也興緻大發,對蘇州園林贊不絕口,還說乾隆皇帝要三下江南,就是因為蘇杭風景太好了。
溥儀滔滔不絕,沈醉卻看着留園水邊的一隻白鶴來了興趣:“這隻白鶴也是飛來保駕的。”
這才叫哪壺不開提哪壺,溥儀一聽就急眼了:“老沈,你以後不能開這種玩笑,這對我是侮辱!”
從井岡山參觀後返程路過吉安,杜聿明在水稻田裡給正在耕作的插秧機拍照,結果被一團稀泥甩到頭上,沈醉又在一旁拍手大笑:“照相機一聲‘咔嚓’,引來插秧機一聲‘啪嗒’,非常合拍。”
溥儀一聽,馬上想起了幾天前沈醉的促狹,就在後面用力一推,把他直接推進了水田裡,弄得渾身是泥:“你還開心看人家的笑話……”
如果說前面的三個玩笑還無傷大雅,後面沈醉跟方靖連開的四個玩笑,要是換了場合,就極有可能打起來了: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沈醉的揭短功夫,實在是有點過高了。
沈醉1957年才被集中到功德林,他為了避免和已經當了組長的“老冤家”袁鴻逵同處一室,就去了第二組,跟素有“老好人”之稱的第七十九軍中将軍長方靖(1966年特赦後也跟1960年特赦的沈醉一樣當了文史專員)住在了一起。
避開了“他鄉遇故知——仇敵”袁鴻逵,沈醉就開始拿方靖開涮。
沈醉剛進入第二組,就發現方靖忌諱别人說“麻”,同組的覃道善(原第十二兵團第十軍中将軍長,1961年特赦)卻故意逗他,一下雨就大驚小怪:“又下麻麻雨了!”
方靖一聽“麻”字就漲紅了臉,王耀武還在一旁善打圓場補刀:“你們湖南人為什麼毛毛雨都分不清?”
沈醉當然不會讓這個笑話掉到地上,他馬上接茬兒:“湖南人一向把毛毛雨叫麻麻雨,或麻風細雨,形容它密密麻麻,比毛毛雨更确切些。”
第二組哄堂大笑,隻有方靖撅着嘴摔門而去,沈醉還一臉無辜:别人說他,多少有些不便,我想借我自己說自己,這總沒有什麼忌諱吧?
沈醉是“微麻”,方靖是“全麻”,當然不可同日而語。仗着自己微麻,沈醉經常拿全麻的方靖開玩笑,濃眉大眼的王耀武也發揮捧哏天賦,跟沈醉一唱一和。
有一天剛吃早飯,王耀武就跟沈醉“探讨”起李白杜甫,眼睛卻瞄着旁邊的方靖:“結合我臉上的特征,我認為前人有兩句詩我十分稱贊。”
王耀武一本正經地詢問是哪兩句,還問古人為什麼會贊美沈醉,沈醉這才狡黠地一笑:“請聽吧!‘不是君家容貌美,老天何故亂加圈!’這不是在稱贊我漂亮,連老天爺也給我打了不少的圈嗎?這兩句詩太好,我也寫過兩句:‘喜見獄中春到早,囚人滿面是梅花!’”
大家都笑得噴飯,方靖一語不發,放下碗筷出去了。
方靖是黃埔二期生,喜歡跟别人認同窗、同鄉、同系(他是土木系陳誠的人),再加上同組學習,那就是“四同”,沈醉也湊趣追着方靖認三同:“我們兩人也是三同,一是同在北京,二是同一小組……”
沈醉故意停住不說,方靖有些急了:“你又不是黃埔的,也不是江蘇人,怎麼能數得出三同呢?”
沈醉仰天大笑一聲,手指屈伸指着兩個人的臉:“還有同麻!”
事可再一再二不可再三,方靖這回是真發火了,沈醉一見老實人發怒,隻好“真誠”地保證以後不在這方面開玩笑,方靖這才把憤怒改為沉默。
沈醉的保證可不可靠,方靖會不會報複,沒過幾天就見了分曉。
在“劉嘉樹遇鬼”事件發生後,沈醉逢人便說,弄得功德林裡的将軍們興奮不已,有幾個好事者還故意半夜上廁所守候,看那個把劉嘉樹吓丢半條命的“女鬼”會不會再次出現。
功德林管理人員調查得知散布消息的是沈醉,就讓同組同學對他展開批評,沈醉也憋着笑做了“口頭檢讨”。
眼看此事就将翻篇,自認為有了“報複”機會的方靖開口了:“你這是‘大帽子底下開小差’,沒有暴露真實思想!”
方靖這話的意思是沈醉故意給自己加上大罪名,不談實際的問題和責任——這不是方靖上綱上線要置沈醉于死地,而是當年功德林氣氛比較寬松,像沈醉那樣的“錯誤”,大家都是半開玩笑地“批評”一番了事。
沈醉也知道方靖隻是借題發揮想調侃一下,他馬上打蛇随棍上,裝出沉痛的樣子“深刻檢讨”,大家也正襟危坐,等着沈醉語出驚人。
沈醉将惡搞進行到底,三番五次表現出左右為難扭扭捏捏:“我這次犯錯誤的主要思想,的确與所有的人都不相同。我受這種思想的支配,自己也感到十分痛苦,想要一刀兩斷總是斷不了,不但今天斷不了,這一輩子也斷不了啊!”
大家紛紛鼓勵(起哄架秧子),一定沈醉要把話說明白,沈醉終于“下定決心”:“千言萬語,隻有一句,這便是多年來,成千上萬人總結出來的一個偉大結論。雖隻有四個字,可是這是真理!我這次犯“最嚴重”錯誤的原因,就是‘十麻九怪’!”
沈醉“十麻九怪”四字一出,全組十多個同學都憋得肚子疼,沈醉還不依不饒地補刀:“我是屬于九怪中之一,隻有七号同學(方靖的代号)是那一個不怪的!”
忍無可忍,無需再忍,大家忍不住要笑翻天,功德林學習委員(管所有的小組長,有自己的辦公室)王耀武趕緊出面制止,這才保證天花闆不被掀翻,方靖臉上紅圈燦爛,卻一句話也說不出。
這兩個在功德林互相尋開心的“同學”在文史專員辦公室又做了同僚,競選專員辦公室學習小組組長時,文強全票當選,沈醉沒有得全票而當了副組長。
沈醉年過耄耋,方靖壽至期頤,兩個八九十歲的老人終于不再開玩笑了,沈醉對那段日子還充滿了懷念:“方靖不但是為人之祖,而且已四代同堂。說也奇怪,他臉上的麻點也看不清楚了。可能是老頭的臉皮皺紋多,掩蓋了那些圈圈點點。當然,我也是為人之祖的人,再也不會和過去一樣去和他認‘同麻’,而是和别人一樣,看到他的時候,總是客客氣氣地叫他一聲:‘方老,您好!’”
有人說沈醉刻薄,有人說沈醉促狹,筆者看了沈醉這七個玩笑,也覺得要是換了場合可能會挨揍,但是當時大家同在一個屋檐下,不互相之間尋些開心,還有什麼更好的娛樂方式?方靖氣紅了臉而不記仇,後來還跟沈醉成了好朋友,對這二位長壽之人早年間的調侃惡搞,您會有何感悟、作何評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