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中旬，天氣從陰郁轉向明朗。偶有清潤雨日，亦是一兩天的蕭瑟。陽台上的花朵迅速漫開，從月季到藍目菊，又到小麗花，繼而是繡球花……現在開得最歡的是風鈴草。
風鈴草。花似風鈴葉似草。它被我從抖音直播間裡買來，精心移植入花盆内。不過兩三天，花苞紛紛被春風拂醒，一串串似粉色鈴铛，簇擁成團，宛如新娘婚禮上手裡捧着的花團。
當然，風鈴草很少會被選為婚禮用花。許多名人明星甯願選擇嬌滴滴的鈴蘭做喜慶的點綴。鈴蘭花期也在五月，也是形狀精緻，小巧玲珑，花朵密密地擠在一起，宛如一垂垂倒懸的鈴铛。乍一看，與風鈴草似乎無多大差別。實際上，風鈴草屬于桔梗科，鈴蘭屬于百合科。桔梗科的植物主要出路是藥用，百合科植物除了藥用，更多的種類均具備觀賞價值。如鈴蘭，被芬蘭尊為國花，被北海道推崇為地域代表花，被北歐神話形容成供奉女神的聖花。西方人普遍喜愛鈴蘭。法國人還為鈴蘭專門設定了個“鈴蘭節”，日期是五月一日。五月一日，我中華大地的勞動人民在歡慶放假，法國的總統卻要在愛麗舍宮為棵植物舉辦紀念儀式。由于地位的尊貴，鈴蘭花在花店的價錢不便宜。而風鈴草……我則在花店裡壓根沒見到過。
我家小區出口附近有家花店，我算是常客。時常去買一些含苞的玫瑰、半開的百合、舒展的向日葵。店主配了些滿天星和小雛菊，用彩紙包裹得嬌豔欲滴，觀之可親。我拿回去插瓶，一般能維持到兩周左右。後來，為了省錢，我在自家陽台上一口氣種了幾十盆盆栽，排除那些不好養活的已經死得透透的，還有三十多種花卉已在我家“安營紮寨”，生長得倍粗壯。
能不粗壯嗎？我是拿過了期的深海魚油與大豆卵磷脂做花肥。風鈴草尤好這兩口。它繁殖得極快，落地生根，皮實好養。隻要水肥伺候到位，很容易就能“爆盆”。若是陽光過于灼烈，它被曬得葉黃枝伏，一通灌水之後，它又能昂首挺胸地站起來，仰着小喇叭一樣的頭顱繼續無聲地歌唱。
我看着它。豔是甚豔，俗亦甚俗。它确實缺乏鈴蘭那種溫婉優雅，潔白清秀，有如大家閨秀的矜貴範。如果将鈴蘭比喻成《紅樓夢》裡端莊矜持的邢岫煙，風鈴草倒是容易讓我聯想到《金瓶梅》裡潑辣好強的龐春梅。龐春梅，性聰慧，喜谑浪，善應對，生的有幾分顔色。原本是被賣給西門慶的使喚丫頭。她卻性格張狂，别說普通的丫頭婆子不放在眼裡，就連西門慶，她都敢有事沒事地耍些小性鬥鬥氣。剩下的那些姨太太，誰招惹她，她給誰好看。孫雪娥仗着自己的小妾身份想欺負她，龐春梅敢與之對罵。潘金蓮說起來是她主子，她一個不爽就當面沖撞。這暴脾氣的勁兒，晴雯見了要汗奔，寶蟾見了要腿軟，《延禧攻略》裡的魏璎珞都得抻出大拇哥給她點個贊。
脾氣暴歸暴，龐春梅不是不講理的人。在污穢不堪的西門府，她素來無意争寵。西門慶霸占了她的身體，那也源于“通房丫頭”的義務。古代簽了賣身契的奴仆，莫說沒有人身自由權，連最基本的人格尊嚴都屢屢被主子踐踏。明朝的奸臣嚴世蕃，每天早上起床吐痰，都要通房丫頭跪在地上，張大嘴巴給他當痰盂。《紅樓夢》裡的平兒在榮國府混得八面玲珑的，也跟了賈琏好幾年，實際依然是個沒名沒分、無親無靠、不能生育子女，更在賈琏和鳳姐之間充當“出氣筒”的可憐人。奴仆就是奴隸，在封建社會屬于“賤民”。能通過伺候家宅老爺，攀上妾室地位的已經算是女奴們的最佳出路了。龐春梅卻對這條路不屑。她骨子裡輕蔑西門慶家裡的人，除了潘金蓮。在《金瓶梅》第二十九回中，吳相士給西門慶一家子女眷并春梅看相，輪到春梅，吳相士評價道：“山根不斷，必得貴夫而生子;兩額朝拱，主早年必戴珠冠。”吳月娘聽了，内心不快，諷刺西門家沒人做官，龐春梅能從哪來讨珠冠？再說就算有珠冠，也該戴在她大老婆的頭上。龐春梅才不伏低，來了一句：“莫不長遠隻在你家做奴才罷!”言下之意是：你這臭婆娘擔心我會取代你的位置，哪裡知道姑奶奶我壓根看不上西門府裡這一畝三分地。
龐春梅越是拽，西門慶越是喜歡她。西門慶素來橫行霸道，唯我獨尊，打人罵人如家常便飯。李瓶兒挨過他的鞭子，孫雪娥吃過他的拳腳，潘金蓮也被他痛揍過。偏偏他對春梅從不打罵。西門慶死後，龐春梅被賣入了守備府，反而因禍得福，備受周守備的寵愛，生下一個男孩，順順利利爬上了守備夫人的“寶座”。
縱觀《金瓶梅》全書，龐春梅算得上是活得最率性，亦活得夠體面的人物了。她沒讀過什麼書，也沒有原生家庭的支撐，無非是一個身世浮沉雨打萍的底層女子。她心比天高，身為下賤，風流靈巧招人怨，卻在一場場宅鬥裡捍衛了自己的權益，表現得不卑不亢進退有度。在她沒有人身自由的時候，她順從潘金蓮的意思，委身于西門慶。當她遇到内心摯愛，她又勇敢地投入陳經濟的懷中。可惜的是，當龐春梅逆境翻盤，實作階級跨越之後，她卻沉淪于欲海情天，先是與陳經濟暗地勾搭，繼而與周義厮混，終生出骨蒸痨病症，仍縱淫不止，終斷氣于姘頭身上，芳華僅29歲。
也許，龐春梅的價值觀正如風鈴草，緻力于有生的年月恣意絢爛，不求時光長，但求心意爽吧。雖然，年輕的她不知道這種選擇算是對，還是錯？正如風鈴草，花期維持兩個月，即會走向殘敗，甚難熬過冬。可是，大自然正是有了這種特别的植物，才會給人豐富的聯想與感受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