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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風動不是幡動,仁者心動” 惠能這句話如何參透?

作者:龍牙解碼室

禅宗的東西,怎麼說呢,吃飽飯的時候是哲學,餓着肚子的時候是政治學,半饑不飽的時候是經濟學。

1

恒寬可能是我見過最窮的僧人。

他那個廟子實在是破得夠可以的了,從他師父圓寂以後就再沒有好好拾掇過,也根本就沒什麼香客。這裡雖然地理上還是算峨眉山的地盤,但是跟大家印象裡那個旅遊景區沒有一毛錢的關系,這裡實際上屬于沙灣區在管,都跨縣了。峨眉山這一片山裡濕氣非常重,砂岩石闆上面總是很快就長滿了青苔,一看就是很容易鬧山精水怪樹妖的地方。

“不是風動不是幡動,仁者心動” 惠能這句話如何參透?

恒寬本人穿的是正宗的“百衲衣”,跟外面僧人們總喜歡穿的那種,明明料子不錯,非要裝飾幾個更新檔的百衲衣是兩碼事,他那個百衲衣是他剛剛開始蹿個子的時候師父給他做的,然後他長一截個子,師父就給他在下面接一層,一共接了5層,更新檔摞着更新檔。

恒寬算是生下來就出家的那種人,他根本就從來沒有過俗家姓名,剛生下來就被放在了廟子門口,他師父收養了他。那時候廟子還沒有這麼蕭條,門口的公路還是一條比較重要的路,來往車子人都不少,是後來山腳下修了國道修了高速公路,這條路才徹底沒人走了。恒寬的親生父母把他裝在一個籃子裡,夜裡放在廟門口,他師父就一直給他養活大的,成年以後剃度正式出家。

他教育程度不高,就讀了個高中,聯考沒考好也沒去複讀,就在師父的廟裡剃度當了比丘。對的,廟子裡的小沙彌也是一樣要接受九年制義務教育的,到了上學的年紀村裡村長、婦女主任、國小校長一樣會跑來一趟一趟的催,娃大了該讀書了,給弄到學校去上課。恒寬的師父也不想讓他當和尚,讀完國中就讓他去山下的鎮裡上高中,但是恒寬天資并不好,沒考上大學才回來繼承他師父的衣缽的。

是以恒寬跟我以前寫過的和尚、道士不一樣,像幾十公裡外另一座山上的明覺和尚就不一樣,人家地質學碩士出身,還有個對他始終戀戀不忘的學姐,學姐有的是錢,随便過來灑灑水都能夠廟子裡所有塑像重新刷一道金身。恒寬的廟在大山裡面而且哪有什麼有錢學姐,村裡連人都快要走光了。他一年最紅火的就春節和清明,回來上墳祭祖的人多,裡面就有不少是他從小一起抓泥鳅逮黃鳝的小夥伴,這些小夥伴周濟他一點點東西。

不同的是小夥伴們抓泥鳅逮黃鳝回了家一般都沒事,恒寬回了廟裡,他師父少不得要動了嗔戒,給他好一頓收拾。是以恒寬從小也不是特别合群,整個人顯得木讷得很,小夥伴兒也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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恒寬主要生活來源是自己種地。他戶口就在村裡,那當然也是有承包田的,隻不過他從小就是吃素長大的,力氣小個子也不高,這個地方又全部是梯田。梯田重起來特别特别的費勁,要把大大小小的農具搬去田裡,又要把收獲的糧食搬回來,就挺需要一膀子力氣的。

四川打水稻叫做“打谷子”,用的一個工具叫做“扳桶”,實際上是個方的大木桶,像我這種壯漢一個人就扛去地裡了,恒寬就不行。恒寬每次都是叫廟子旁邊那家的邵大爺幫他一起擡到地裡去,他把谷子打了,又請邵大爺幫他擡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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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就是這麼個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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恒寬的梯田,從開始愁灌溉、愁播種栽秧、愁管理、愁收割,他又堅決不打農藥,這個收成怎麼都是慘兮兮的。

2

恒寬一直就這麼靠種地生活着,香火錢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以前我們說農村留守人口叫做“993861”部隊,99重陽節,老人;38婦女節,家庭主婦;61兒童節,小孩。現在城裡婦女打工也很容易,餐館裡當服務員也比農村裡掙錢,孩子上學也容易了很多,大部分不放心也都帶在了身邊,有些老人也跟着去了城裡,農村裡幾乎就沒了人。就算有人,廟裡的師父從小就光着屁股在你院子裡逗蛐蛐,你會覺得他有什麼“道行”不?

恒寬的師父是14年圓寂的,圓寂之後一些年老的善男信女還是照舊到廟裡燒香,隻是這些老人也逐漸的不在了。恒寬自己性格也木讷,出家人身份更不可能跑出去打工,就照舊住在他那個破廟裡種地。日常生活倒是沒啥問題,他本身也是吃素,也沒什麼開支,倒是也過得下去。

不過什麼現代化生活就不要想了。

他廟裡唯一的“家用電器”,就是個電燈,外加一個電飯鍋。他師父還在的時候盡管師徒兩個也是吃素,但是菜還是要炒的,要正兒八經的起火燒鍋,然後倒菜籽油、炒菜、放鹽巴豆瓣。師父不在了,恒寬的腦子不知道怎麼想的,反正這些東西吃到肚子裡也是混在一起,那麼當初為什麼要把它們分開?于是他的電飯鍋就特别有個性,米、水、菜籽油、鹽巴豆瓣菜葉子一起咕嘟咕嘟煮了就吃。

這可能是我見過最可怕的廚藝。

恒寬持戒非常非常嚴格,甚至有點“一根筋”的意思,這就是這片文章裡不會出現但是又非常重要的一個人:他師父的影響了。

他師父不但是他名義上的師父,同時也是他精神上的導師,又是他生活上的父母。他師父本身就是個恪守戒律非常嚴格的人,他自然而然也是把戒律刻在骨子裡,他至今還嚴格遵守“不捉金錢戒”,不吃葷腥,别的現代化的東西都不大會用,隻會看食品配料表。别人來看他送的食品,他一定要扒着食品配料表仔仔細細看,确認了沒有葷腥才會吃。很多人去廟裡喜歡供薩其馬,其實薩其馬裡面都有豬油,是不大合适的,不是嚴格意義上的素食。

恒寬雖然沒上過大學,但是實際上文化素養很高,因為他空閑時間非常非常多。他又不用去夜店,不需要社交,沒有狐朋狗友迎來送往,種完地就回廟裡念他那幾本經,有的是時間,最不缺的就是時間。他連自己廟裡的那條狗都不怎麼搭理,那可憐狗子啊,巴心巴肝的希望有人撸它一把,每次我去了就高興得手舞足蹈往我身上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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恒寬每次念經,就把它趕出去自己玩,狗子村裡轉一圈,山上轉一圈,整個村裡都沒什麼人煙,隻好垂頭喪氣跑去前殿陪着四大金剛。四大金剛很顯然不是什麼好的玩伴,不但龇牙咧嘴的相貌兇惡,而且不會動,跟一堆建築垃圾沒太大差別。

“不是風動不是幡動,仁者心動” 惠能這句話如何參透?

恒寬就自己在以前他跟師父住的僧房裡念那幾本經,琢磨一些吃飽了飯琢磨的事情,是風動還是幡動還是心動。那幾本經,也是他跑去山外面其他大廟裡“法物流通處”讨來的,那些大廟裡的所謂“和尚”看他窮得渾身都是更新檔,透着一股酸味,又不準備給錢,往往甩他一個白眼也不好說他,他厚着臉皮去翻撿也不管别人怎麼看他。

拿回廟裡,關起門就看,狗子就隻好歎一口氣,灰溜溜的跑去自己玩,我估計它已經開始琢磨要不要幹脆去當流浪狗算了。

3

我認識恒寬,實際上是通過我一個粉絲,是沙灣區的幹部,到恒寬他們村子裡當駐村工作隊的扶貧幹部。對的,和尚也得要扶貧。扶貧這個事情,隻要你戶口在這裡,你是貧困人口,那就得扶貧,不管你宗教信仰是什麼,你信佛教信道教信基督教信伊斯蘭教都沒有任何差別,哪怕就是邪教呢,先糾正再扶貧,反正就是要扶貧。

粉絲叫老吳,最開始去恒寬的村裡做精準扶貧,一眼就發現了恒寬。恒寬是這個村裡唯一的一個青壯年貧困人口,整個家庭也就是他的戶口本上就他一個人,按照家庭收入算,肯定是全村最窮的一個,他存款非常非常的幹脆:0。沒有任何保障,沒有養老保險沒有醫療保險,年收入一毛錢沒有,按照糧食折算一年最多最多三千塊錢。他又不做副業,更不可能養豬養雞,就一畝多水田一畝多旱地,種谷子種菜吃。

不扶你扶誰?

但是恒寬的态度也非常幹脆:一個字,不。

他覺得他不算貧困人口,因為他四大皆空,四大皆空那就不存在欲望。窮與不窮看你欲望多大,欲望不滿足才叫窮,出家人不能算貧困人口。老吳是個70後,根正苗紅的黨員,跟恒寬那就是雞同鴨講各說各的話,每次去找恒寬,恒寬一句“阿彌陀佛”,扭頭門一關念經去了,氣得老吳翻白眼。

我就是這個時候認識恒寬的,老吳找到我,我也是黨員,不信佛,但是對禅宗的東西還是感興趣的,也稍微懂一點。老吳叫我去“耍”,實際上耍個屁,到了就把我弄去勸恒寬。

恒寬還是一句“阿彌陀佛”,門一關,氣得老吳跟我兩個一起翻白眼。

老吳當然不可能把扶貧經費直接給恒寬,那叫怎麼一回事對不?他還是隻能一邊做其他的扶貧,一邊慢慢跟恒寬磨。我倒是無所謂,就當是遊山玩水了,沒事幹的時候就跑去恒寬的廟裡。這個廟雖然破但是風景非常非常好,面前就是二峨山的層巒疊嶂,陰天看起來就是一幅水墨畫。恒寬倒是也不管我,我隻管在他院子裡喝茶看風景撸狗,他的狗看見我簡直是高興得滿地打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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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的就有了交流,我每次去就提一罐子大豆蛋白粉,恒寬必須要補充點蛋白質了,他這麼下去遲早給自己弄死。恒寬對于這一點倒是不排斥,還很感謝,也就肯坐下來跟我聊一聊天,不再一句“阿彌陀佛”關門送客。

對于恒寬說的“四大皆空”,我是不大認同的。不管你五蘊還是四大,屬于一種簡化的宇宙模型,實質上是“真空裡的球形雞”,跟高中實體課裡的“無摩擦力的小滑塊”是一回事。實質上簡化模型之上還有複雜模型,比如說風。理論上,風是粒子的流動,我們隻要知道每一個粒子的動作,我們就掌握了風,知曉了風的一切。

但是實際上不可能。

要有這麼簡單,那麼流體力學就不存在了。佛經裡一句“風動”這事兒就完了,但是就風動兩個字,裡面還有無窮多的門門道道。

既然是禅宗,那就講究個“般若智慧”,你不能稀裡糊塗念經就完事兒,也不是“刷福報”的事情,你得搞明白對不對?你稀裡糊塗不搞明白那叫什麼“般若智慧”?

是風動還是幡動,一句“心動”怕是解釋不了。風吹幡動,你心動它動,你心不動它也動,具體怎麼動?你得搞個風洞來吹模型才行。

當然了你不能苛求佛經裡給你列出伯努利方程來,更不可能要求每個廟子裡都要有個風洞,好研究風動幡動心動的哲學問題。實質上,香客來上香也不會去看你吹風洞模型,和尚也不靠研究空氣動力學吃飯,要是那麼搞的話印度空軍也不至于那麼拉胯了,他們一定是世界第一空軍,而不是“半摔期”就幾年的樣子。

是以我說,禅宗的東西,吃飽飯是哲學,餓着肚子是政治學,半饑不飽是經濟學。

4

恒寬辯不過我。

但是恒寬這個人素養還是非常好的,他辯不過我也不會犯嗔戒,而是端出他那一大鍋稀裡糊塗招待我吃午飯。他隻要端出他那一鍋地獄級暗黑廚藝的作品,我一定是落荒而逃的,麻溜兒的收拾細軟跑路,我去找老吳蹭百家飯也比這個強。

恒寬自己當然是辯不過我也聽不進去我說的,但是我發現他其實還是有欲望的,他想傳承他師父的衣缽,至少不能讓他的廟子在他手裡塌了。

人是一種奇怪的東西,和尚是人,和尚不是佛。

既然是人,人性就一定會存在,恒寬對他師父的感情并不是單純的師徒,他是有着強烈的對于父親的責任感存在的。峨眉山裡各種雜草沒日沒夜的瘋長,唯獨他師父的墳頭上是打理的幹幹淨淨,絕不會有雜草亂長的,可見一斑。可惜的是大自然終究要收回一切,再重新孕育,佛法、佛經、人、建築,都逃不掉這一點。

成住壞空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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恒寬的廟子不可避免的走向頹唐,師父不在了,人氣更是稀缺,任何房子,不管你是廟子還是民宅,隻要缺了人氣,很快就會走向不可避免的頹唐。牆縫、瓦縫裡就會開始長草長青苔,然後這些讨厭的東西把縫隙越擠越大,水就會鑽進去,很快就垮了。

風動、幡動、心動,你動不動,這些事情都會發生。

恒寬想要留住他的廟子,他師父留給他的廟子,在家出家,在恒寬這種身份的人身上并沒有差別,這個廟子就是他的家,也是他出家的地方,你怎麼說呢?他從記事開始這裡就是這樣的,熟悉的記憶又在不停的衰老、坍塌,他出的了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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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好辦了對不?

我就跟恒寬說,你好歹攢點錢,把你的廟子修一修。剛開始恒寬還是嘴硬,出家人廟子垮了佛法在,後來也默不作聲了。

18年的時候恒寬徹底接受了扶貧。那一年邵大爺再也替他搬不動扳桶了,邵大爺也杵上了拐杖,拖着半邊腿走路。恒寬沒有辦法,隻能自己去田裡割稻子,割回家在扳桶裡面打,老吳說給他弄一台人力脫粒機他也沒幹,一句阿彌陀佛拜拜了您呢。

這就耽誤了農時。

那一年水稻收割季節雨水特别多,山裡雨水本來就多,潮氣特别重,18年尤其是重。恒寬自己去田裡割水稻,一趟一趟搬回廟裡,在院子裡自己打,耽誤了不少功夫。水稻這個東西必須要“搶收”,你要趕時間,不然稻粒就會在水稻上面直接發芽。打下來還要馬上曬幹,趁着天氣好趕緊曬幹了放進糧倉,否則一樣發芽。

恒寬剛剛打了大半谷子,連天陰雨就來了,他一個人又沒什麼力氣,谷子根本就來不及攤曬。邵大爺跑去幫他翻谷子本身自己腿腳又不好了,也沒有起到太大的作用,初秋的雨來得又快,一場雨下來,恒寬的谷子全部泡了湯。

老吳那時候在幫村裡其他老年人搶收谷子,等顧得上恒寬的時候,已經完了。

恒寬一年的收成全部湯湯水水的,老吳隻能跟恒寬兩個用籮兜把水瀝幹,然後攤在前殿四大金剛面前晾着,幹不幹看天意了。那場雨一下就沒有停,第二天嘩啦嘩啦,第三天淅瀝淅瀝,第四天還反而大了不少,第五天的時候,恒寬一年的收成就全完蛋了。等老吳把我叫上山的時候已經一粒不剩全部發了芽,彌勒佛扯着嘴巴笑,四大金剛咧着嘴發狠,整個殿裡一大股酒味。

“不是風動不是幡動,仁者心動” 惠能這句話如何參透?

恒寬一屁股坐在院子裡哭,哭得很大聲,老吳替他打着傘勸他。我趕到的時候雨依舊沒有一丁點停歇的意思,整個天都跟硯台一樣的黑,四面八方的烏雲趕着往這裡湊,糾結成一團。

八風吹得動吹不動,看它怎麼吹。就蘇東坡,自吹“八風吹不動、端坐紫金蓮”的高深居士,還不是“一屁打過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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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收成完蛋了,得給恒寬找活路,他肯定不可能下山去打工,我倒是想着讓他去明覺的廟裡挂單。明覺這人心腸好,實際上也有錢,那個有錢學姐暗戳戳給了他不少東西他自己又不用。明覺聽了這個事情毫不猶豫就答應了,還親自跑了過來接恒寬。

但是恒寬不幹,恒寬去明覺的涵川寺住了兩天就跑了回來,他要守着他師父的廟和墳頭。他還說明覺的廟裡“明空師父”兇他,“明空”實際上是一隻猴子,除了明覺它誰都兇,連我都兇,還動手撓。

我隻好把他那些發了芽的稻子便宜賣給酒廠釀酒用,賣的錢買成大米給恒寬,但是也撐不了幾個月。

我說恒寬你不能這樣子了,你這個體格一個人種不了地,你還是想點辦法。你雖然不捉金錢,但是老吳或者邵大爺可以幫你,邵大爺兒子就在山外面做生意,路子廣的很,你做點副業賺點錢,好歹把你的廟子維持下去再說。恒寬這回沒有再阿彌陀佛一聲關門拜拜,而是點了點頭,算是預設了。

老吳說,你不是有個養雞的法子,你給恒寬用。村子裡很多地都沒人種了,都栽了各種果樹,确實是很适合養雞,給主人家說一聲拿給恒寬養雞也不是問題。我那個法子是把雞糞收集起來,混上各種農業垃圾像稭稈渣渣那些,養蚯蚓再喂給雞吃,雞肉品質會非常好,雞蛋也特别漂亮。

恒寬不幹,恒寬說這個犯戒。我說你這個又沒有殺生,雞是你養的,又不是你殺的。恒寬左右就是不幹,他說想到這些雞會被殺就受不了,我也拿他沒辦法,隻能跟老吳兩個人陪着一籌莫展。

恒寬的廟是真的不行了,好多木料都要朽了,看得出來,恒寬也慌。

現實就是殘酷冰冷的,你要麼拿佛法換錢,要麼你就守着佛法餓肚子。恒寬這種和尚,你是打死他他都不肯破戒的,更遑論拿佛法去換錢,他有他的堅守,你是沒有辦法的。通融可不可以通融呢?隻要你願意通融,佛法是死的人是活的,嘴巴長在人身上,腦子也長在人身上,你怎麼說别人怎麼信,我就不信佛祖還能跳起來抽你大嘴巴子?

你說風動就是風動,你說幡動就是幡動,你說心動就是心動。

半饑不飽的恒寬,現在需要的是經濟學。他既沒法哲學,也沒法政治學,佛法特别是他師父傳授的佛法不讓他走政治學這條路,空空如也的肚子和即将坍塌的廟子又不允許他走哲學這條路,那有什麼辦法呢?

6

那場雨下得啊,鋪天蓋地、綿長密集、愁雲慘霧、經久不息,雨停下來的時候感覺整個世界都不一樣了,山還是山,樹還是樹,人還是人,不過總感覺不一樣了。

太陽終于露出臉的時候,濕氣蒸騰起來,一股溽熱糊在人身上黏稠而悶熱,不過總算是看見天了。天藍幽幽的,人心裡什麼東西動了起來。

我去恒寬的廟裡,準備最後說服他一次養雞的事情,剛剛走進院子,看見他前殿的柱子上長出一叢木耳。

一花五葉連枝開,一切法心不染着。

“不是風動不是幡動,仁者心動” 惠能這句話如何參透?

我頓悟了。

我教恒寬種木耳。

木耳這東西其實難度不大,你搞個地,厚厚的施上底肥。然後弄點青岡木樹段,也就是栎樹鋸成小段,用電鑽鑽個小孔把菌種種進去,糊上稀泥栽到地裡,保持合适的溫度濕度,很快菌絲就會長滿整個木頭。最後調整溫度濕度,木耳就長出來了。

用青岡木是因為這個木頭木質細密,木質素含量特别高,可以生好多次木耳。那些木質疏松的木頭用不了幾次就糟了,青岡木則可以發兩年,及時補充化肥可以一直收獲。

恒寬迂腐歸迂腐,卻也沒有達到把真菌也算是“殺生”的程度,這個他一點意見沒有。我替他理了一下生意鍊條,他隻管種木耳,邵大爺的兒子包銷。他也不需要去鼓搗他的梯田,就在廟子後面邵大爺的荒山上就行,地勢平,清理一下建個木耳大棚是沒問題的,離得近也好照顧。

我跟老吳各人掏了一千塊錢算是借給他的,明覺掏了兩千塊贊助,邵大爺贊助地。我們去山下買了大棚配件,七手八腳替他搭了木耳大棚,配了調整濕度的噴頭、控溫的爐子啥的。恒寬自己也非常願意學,我拖着他去我朋友的蘑菇場學習,别人看他一個穿百衲衣的和尚覺得好稀奇,和尚還有學種木耳的……

不過也是傾囊相授了。

7

我始終覺得參悟并不是佛教自己的事情,參悟,是人都要做的事情。

“不是風動不是幡動,仁者心動” 惠能這句話如何參透?

恒寬有他自己需要參悟的東西,我有我的,老吳有老吳的,邵大爺有邵大爺的,明覺有明覺的,明空有明空的,你也有你的。禅宗的禅悟是一種很獨立的東西,可供借鑒的并不多,六祖慧能也并不能給到你太多的指導。實際上,你要是認真的去參悟,我們每個人的參悟都是非常個人的東西,你問誰都不好使。

恒寬的木耳倒是很簡單,它們是一些真菌,它們與人有着明顯的分野。很快恒寬就收獲了第一批木耳,後來就連續不斷的收,收下來拿爐子烘幹裝在麻袋裡扛到老吳住的村委會去,老吳下山辦事就帶去給邵大爺的兒子賣掉。恒寬的木耳品質很好他也很用心,銷路是不愁的,換了錢就交給邵大爺保管,等夠了就零敲碎打的替恒寬修廟,還替他買了新農合養老保險醫療保險。

我去年去找恒寬,恒寬正在往村委會送木耳,整整三個大麻袋。我幫他搬一袋,他扛兩袋,看起來力氣壯了不少,邵大爺的兒子幫他在買蛋白粉這些,營養條件好了不少,雖然他還是那個地獄級暗黑廚藝。

我們兩個到村委會的時候老吳正在搞主題黨日活動,内容很簡單,就是“學唱《國際歌》”。這個村子的村委會很簡陋,沒有專門的學習室,就是院壩裡擺上幾排凳子。黨員也不多,年輕黨員更是一個沒有,邵大爺都算是“年輕黨員”了。一群老頭老太坐在凳子上,老吳拿一個筆記本連着那種電腦音箱在放伴奏,自己打着拍子跟一群老頭老太唱《國際歌》。

“不是風動、不是幡動、仁者心動”,我就想起了那天的場景。那天是個晴天,太陽催動着四川盆地裡無時無刻不有的霧氣,努力的往山上爬,又被陽光壓在山脊線上飄動着,躁動着。風被太陽趕着往山上吹,先是在水杉樹上劃出嘶嘶的嘯叫,然後刮在黨旗上呼啦啦的響。

是風動?是幡動?是心動?

邵大爺當然熟悉《國際歌》的旋律,卻記不住歌詞,已經沒牙的癟嘴翕動着努力想要跟上老吳的節奏,卻怎麼都跟不上。老吳一遍又一遍的放旋律,一遍又一遍的教唱,一群老頭老太笨拙的跟着。我是黨員,我和着老吳一起唱。

起來 饑寒交迫的奴隸

起來 全世界受苦的人

滿腔的熱血已經沸騰

要為真理而鬥争

舊世界打個落花流水

奴隸們起來 起來

不要說我們一無所有

我們要做天下的主人

這是最後的鬥争

團結起來到明天

英特納雄耐爾

就一定要實作

這是最後的鬥争

團結起來到明天

英特納雄耐爾

就一定要實作

從來就沒有什麼救世主

也不靠神仙皇帝

要創造人類的幸福

全靠我們自己

我們要奪回勞動果實

讓思想沖破牢籠

快把那爐火燒得通紅

趁熱打鐵才能成功

我發現恒寬也在跟着哼哼。

風也不動,幡也不動,心也不動,是天地在動,是宇宙在動,是人在動。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