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45°角以上的陡坡爬山的人們
沿着45°角以上的陡坡爬山的人們
請不要大聲說話,大口喘氣,不要驚擾
流動的山泉,從頭頂飄過的白雲,說來就來
的雨點。請不要驚擾
山路兩旁的金星蕨、蜈蚣草、山稔子和白頭蘆葦
還有那些大大小小的樹木,和更深處
神秘的事物,在石縫、在懸崖、在山坡
它們挨挨擠擠就生,見到陽光就長
這裡是時間的盡頭,不需要流年和往事
請不要說出山下的物事,和風塵仆仆的人們
不要說出陶潛和王維,不要在這裡誦讀
他們那些自以為是的詩句
空氣是它們的,風是它們的
陽光是它們的,請不要驚擾它們,在山中
我們要學會如何成為它們當中的
一滴、一朵、一隻或一棵
請抹掉身體内外的陰影,在山中
每高聲說出一句都是不敬
沿着45°角以上的陡坡爬山的人們
請把你們的腰,彎得更低一些
◎虎跳峽聽濤
金沙江在時間的脊梁上奔走
像母親的針線穿過了天地玄黃、宇宙洪荒
雪粒的白,照耀蒼茫
從混沌走向混沌
時間的磅礴在一條大江中不可阻擋
萬物的卑微在另一條江河上随波逐流
江心石,試圖改變河水流動的方式
和它内部的聲音
江濤一聲一聲高起來,又迅速被摁下去
悲哭和狂歡,是時光留在岩壁中的波瀾。
再蓬勃的澎湃,都将萎蔫成遼闊的寂寞
一朵浪花盛開了,另一朵浪花凋謝了
洪荒之上,衆生輪回。每一朵浪花都是過客
輕輕,濺出時間之外
◎撤退
刀鋒冰冷。
它被洗淨,被削皮,被切成一片片
被插上小叉子,或者一根根小竹簽
被精美的玻璃器皿盛着,被一塊塊
吃掉,隻剩一地皮屑
我聽到一隻蘋果喊出聲來——
退回到一棵樹枝頭上的一抹紅潤
退回到葉蔭下的一團青澀
退回到一朵蓓蕾,一棵小樹,一根幼苗,退回到
一粒種子,像我,從滄桑的中年退回到
母親的卵子。而現在,我的淚光照亮的
是村外向南的山坡
晚秋的墓茔上一蓬衰草
◎登浮山頓悟銳角和鈍角之痛
少年以骨頭裡的銳角冒犯秩序
不知道一片波瀾
比熱血還要兇險。一路上
拾不完青春的碎片,說不清
芨芨草在風中的迷惘
回望岩羊一路淩亂的小蹄印,夢
像草尖上的露滴一跌就碎
時光跌跌撞撞,陡峭的痛
秘而不宣。從要改變世界到被世界
徹底改變,仿佛是一根骨頭的必由之路
銳角和鈍角,互為死敵又同病相憐
它們趟過了時間的漩渦趟不過
宿命。當骨頭裡的銳角長成了鈍角
一種圓滿逐漸确立,另一場摧毀又悄然而生
入秋的香樟開始骨質疏松,松樹的
腰椎間盤突出,木棉樹的坐骨神經炎
這些事物在生命的溝壑裡,滋生另一種痛。
一切歡樂或苦痛都是虛空
向上的道路也是向下的斜坡。
不可阻擋,我們都是時間的祭品
除了大地這面鏡子照出的虛妄
每一聲鳥鳴都跌下山谷
每一個腳印都是一錯再錯
◎飛來峰
亂石似嵯峨人世。我與塵世中的事物
從來都隔着,太陽和星辰的距離
謎語般的荒草,從一座山峰
鋪向另一座山峰
飛來峰在人間碰腫的額頭
飛入山中,便成了孤懸的巉岩
下面是絕壁九千九百九十九丈,世道人心
早失足跌成了碎片
背風處的緩坡,有意消解
世事的陡峭,坐在坡上點一根煙
便可與陽光促膝傾談,又與草木
面面相觑。身後的山洞要開口說話
倒灌的山風,又讓它失語
在飛來峰,我舉目無親
唯有峰頂孤絕的尖塔,遠遠望去
看似我的親人
◎大海和我,都在一天天變小
從向陽大道盡頭左拐
攜厚厚夜色一路向東
防洪大堤上
居家避疫兩月,被口罩封口的人們
又在穿梭
在春天的遼闊裡,樓群
越長越高,逼仄中蝼蟻如我
越來越矮
迎面碾壓過來的人,一點一點地龐大起來
夜色深埋的我,一點一點地小
防洪堤下的水東灣,四十年前碧波蕩漾
在我小的時候,這裡年年端午賽龍舟
鑼鼓喧天;我父親小的時候
這裡有船塢,有避風港和造船廠
疍家人祖祖輩輩住在水上
時間淤塞了航道,濤聲和水波中
碎了又圓的月亮,退出很遠很遠
灘塗升起來,被石壩分割成一塊一塊
棧橋那邊,建立的水泥路,像夜晚的大拇指
朝漁火的方向,伸向晦暝
幽微中
大海和我,都在一天天變小
鄭成雨,廣東省作家協會會員,中國詩歌學會會員,湛江詩群重要成員,嶺南師範學院南方詩歌研究中心創作研究員。作品散見于《星星》《草堂》《飛天》《詩選刊》《揚子江》《詩探索》等刊和《中國年度優秀詩歌2016卷》《中國年度優秀詩歌2017卷》《中國2018年度詩歌精選》《2019中國詩歌年度詩人作品選》《中國2022年度詩歌精選》等多種選本。著有詩集《流水穿過光陰》。現居廣東茂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