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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學生培養了八年,為何還不會看病?

“現在患者紅細胞比積是21%,你會選擇輸血嗎?”

“不會。”

“18%。”

“患者嚴重貧血,我會輸血。”

“你的意思是紅細胞比積18%就該輸血,21%就不需要輸血嗎?”

這段對話來自《我在美國當醫生》一書,描述的是美國一家醫院,考生參加住院醫師教育訓練模拟考試時的場景。“患者是活的,手術正在進行,一切都是動态的,回答問題也應該是動态的。如果用一個資料來決定是否輸血,在臨床上是失敗的。”作者寫道。

近年來,國内每年從普通高校畢業的醫學生逐年增加,2016年至2020年累計畢業392萬人。但一直以來,國内醫學生培養面臨着學制多、學位混雜、住院醫師規範化教育訓練(以下簡稱規培)缺乏統一标準等問題。

日前,中辦、國辦印發《關于進一步完善醫療衛生服務體系的意見》,其中提到,要加強醫教協同,落實畢業後教育和繼續教育,完善住院醫師規範化教育訓練制度。

“醫學教育系統一直沒有被清晰化。這也是為何國家花大力氣培養很多醫學生,但最終會看病的人沒那麼多的根本原因。”中國科學院院士、中國科學技術大學附屬第一醫院院長葛均波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學制多、學位混雜

張曼大學和碩士均畢業于廣州當地一所有名的醫學院,經曆了“5+3”一體化培養,即5年臨床醫學大學和3年專業碩士,讀研期間同時接受規培。2021年,張曼專碩畢業,如今成為廣州當地一家三甲醫院的乳腺科醫生。

醫學教育具有自身的特殊規律性,國内外公認是由院校教育、畢業後教育和繼續教育組成的連續統一體,其中,畢業後的醫學教育又分為規培和專科醫師規範化教育訓練(以下簡稱專培)兩個階段。專碩并軌規培的醫學生,一方面在醫院規培輪轉,受醫院管理,本質上又是碩士生,歸學校管理。

讀研期間,張曼要完成規培,才能拿到規培結業證書、執業醫師資格證、專業碩士畢業證書、專業碩士學位證書,俗稱“四證合一”。

張曼所經曆的“5+3”一體化學制,是國内目前主流的醫學生培養模式,2015年,這一模式在國内設立。當年,教育部等六部門聯合印發的《關于醫教協同深化臨床醫學人才培養改革的意見》要求,從該年起,停止七年制臨床醫學專業招生,調整為“5+3”一體化臨床醫學人才培養模式。

2017年9月19日,山東青島一所大學臨床醫學專業大三的學生,在上入學以來的第一堂局部解剖課。圖/視覺中國

目前,國内醫學生培養的學制還包括三年制專科、五年制大學、臨床醫學八年制本博連讀(下簡稱八年制)等。葛均波表示,八年制等同于醫學精英教育,全國僅有十餘家院校開設。但實際上,八年制學生用于寫論文的時間隻有半年左右,有的學生論文水準可能達不到博士畢業要求。

如果讀完本碩,再讀博士,同樣面臨這一問題。科研型醫學博士一般三年畢業,第一年要學基礎課,第二年做實驗,之後,準備畢業論文。在葛均波看來,由于時間緊張,這一階段醫學生所寫論文大多是重複别人做過的東西,缺乏創新。

蘇州大學原校長、從事分子免疫學和病毒學研究的熊思東對《中國新聞周刊》說,醫學院培養的是經過醫學教育、具有醫學知識的學生。現在他比較擔憂的是臨床醫學科學化的趨勢。對八年制學生而言,除了學習基礎課程和醫學基礎知識,畢業後還要完成3年規培,才能開展臨床工作。規培要在醫學院的附屬醫院進行,有些醫院接納學生的數量有限,這就導緻有些學生在醫學院教育後,有可能沒機會完成規培,部分人最終會選擇從事科研工作。

熊思東表示,現在很多高校的醫學教育“眉毛胡子一把抓”,求高貪大,從三年制改為四年制,四年制改為五年制,如今甚至延長至十年制。這一基礎上,有的高校還要求學生獲得雙博士學位,即MD和PhD,前者為臨床醫學博士學位,後者為學術型的博士學位。“一刀切的醫學生培養體制需要調整,并非所有醫生都要8年甚至更久培養時間。”熊思東說。

在美國,學生大學期間要先讀四年理工科或其他專業,再報考醫學院,即“4+4”模式。美國“4+4”模式培養的醫學生不一定非要寫論文,畢業相當于MD。

高磊是美國一名心髒科臨床醫生,也是北美華人醫師聯盟主席、美國心髒病學會專家會員(FACC)。他告訴《中國新聞周刊》,美國“4+4”八年制醫學教學模式也一直被美國業内诟病。有觀點認為,這種培養方式花費更多資金和更長時間,并非培養醫生的最好途徑,而且,全世界隻有美國這樣做。

國内部分高校也在不斷探索與美國類似的“4+4”學制。上海交大醫學院早在2002年,開啟了“4+4”培養臨床醫學博士模式,迄今為止,已連續招生20年。2018年9月,北京協和醫學院正式實施“4+4”學制改革,同年,試點班開始招生。但前述兩所醫學院“4+4”模式的招生人數一直不多。2023年,上海交大醫學院和北京協和醫學院分别招生25名、18名。

在高磊看來,國内醫學學位的複雜性反映在對醫學生和醫生的要求模糊,過度強調了科研的重要性,反而對于醫生治病救人的本質有所忽視。中國在醫生培養方面設定了太多學位制,打亂了自己的培養系統。

上世紀90年代,葛均波曾在德國學習、工作長達10年。1990年,他從上海醫科大學博士畢業後,被公派至德國美因茲大學醫學院聯合培養。1995年,他開始擔任德國埃森大學醫學院心内科血管内超聲室主任。葛均波認為,自己走了很多彎路。在他看來,應合理縮短醫生的培養時間,讓其在盡可能短時間内掌握各亞學科知識,成為一名好醫生。

葛均波觀察到,在德國,臨床醫學并非是大家熟悉的大學-碩士-博士制,而是類似于一個總學時為6年零3個月的大學學習課程,得到的畢業證書也并非一般學位證或畢業證,而是行醫資格證。整個臨床醫學學習階段被分為臨床預備課程2年、臨床課程3年、臨床實習1年。臨床實習階段,要在各個科室輪轉,出科室時,達到一定臨床考核名額。

葛均波分析稱,國内應把碩士、博士合并培養,因為單純讀醫學碩士很難學到“真材實料”。一名醫學生完成5年醫學教育和3年規培,完全可以獲得臨床醫學專業博士學位。5年階段要學醫學基礎,3年階段在每一個科室輪轉學習各個系統的疾病,整個培養期間不硬性要求做科研。

規培該如何進行?

1994年,高磊從國内一所高校的臨床醫學大學畢業,當時他應聘到蘇州的一家醫院工作。“當時我注意到,蘇州已經有比較好的住院醫生教育訓練計劃,雖然存在一定局限性。”他告訴《中國新聞周刊》。

從醫學院畢業後,高磊入職蘇州一家醫院的心内科,當時先經曆了3年的内科各科室輪轉,涉及呼吸内科、消化内科、心血管内科等細分科室。完成輪轉後,才有機會成為專科醫生。輪轉期間,醫院給每人發筆記本,接觸的病曆和臨床操作次數都要記錄清楚,每科輪轉結束時,帶教老師會在本子上簽字。輪轉具體安排由醫院醫教科負責,個人還是歸屬于心髒科,工資由心髒科發,還可以拿到心髒科的基本獎。每年衛生局會組織一次住院醫生知識考試。

桂林醫學院醫學生畢業前的臨床技能考核。圖/中新

“這算是當地規培早期的雛形,總體感覺當時教育訓練很正規。師生關系也融洽,老師願意教學生,我獲益匪淺。”在高磊的印象中,那時像胸穿、腹穿、骨穿等普通内科操作,他可以熟悉到閉眼操作。

2013年12月,原國家衛計委等7部門聯合下發《關于建立住院醫師規範化教育訓練制度的指導意見》(以下簡稱《指導意見》),标志着國内正式建立、實施規培制度。2014年,原國家衛計委先後印發《住院醫師規範化教育訓練管理辦法(試行)》等系列配套檔案,初步建構起國内規培的政策體系,使其更具操作性。

《指導意見》指出,到2015年,各地要全面啟動規培工作。到2020年,所有新進醫療崗位的大學及以上學曆臨床醫師,均須接受規培。

在熊思東看來,近十幾年來,國内的規培是規範、成系統的,和較早開始實施規培的西方國家相比,中國做得并不遜色。高磊認為,盡管現在規培整體做得不錯,但各個地方沒有同一性,出現複旦模式、華西模式、協和模式等,缺乏全國統一标準。

生活在南方某城市的李洲,現在是一名三甲醫院病理科的副主任醫師。距離他從醫學院大學畢業,已過去20年。2007年,他所在的醫院推薦他以定向培養的方式讀研究所學生。李洲回憶,2010年碩士畢業時,正好趕上當地開展規範化教育訓練的第一年,他所在醫院那年也成立了兒科和婦産科兩個規培基地。

李洲表示,一些醫院開展規培,更多從自身需求出發,并未過多考慮規培後醫生傳回自己醫院,規培内容是否對口的問題。

2017年,他曾到一座縣城出差,當地一家醫院院長告訴他,“我把醫生送到你們醫院規培。規培時在你們醫院學習的是微創的腹腔鏡手術,但縣城醫院沒有相應條件開展這類手術。規培醫生回到縣城後,還要重新學習開腹手術”。在李洲看來,這樣“不對症”的規培,使得教育訓練完,醫生回到所在醫院的臨床意義打了折扣。

葛均波分析說,目前,國内規培制度已完全建立,但執行時又存在問題。比如一名大學畢業的臨床醫學學生,不考研情況下直接進入規培階段,需要在消化科、呼吸科等多科室輪轉,之後通過執業醫師執照考試,可以開始看病。但規培這3年,這名醫學生沒有學位,最後隻能拿到執業醫師執照。這和當時同一批考研、考博的醫學生又有點“脫節”。

現在全國不同地方、不同醫院的規培時間仍不一緻,有的醫院兩年,有的醫院三年。葛均波提出,這方面全國應統一,不能說在一線城市規培要三年,到了其他城市就降低标準為兩年。

各地規培基地的水準參差不齊。熊思東分析,綜合實力強的醫院規培品質好一些,但全國醫學生規培的規模很大,這導緻這些醫院遠遠不能滿足需求,是以會向下級醫院擴充。熊思東稱,有的科室、有的醫生帶的規培生數量過大,他印象中,有的科室規培生數量則達上百名,甚至一名醫生帶的規培生就有幾十名,導緻規培醫生缺乏精細指導。

“各個醫院對規培把握的嚴格程度不一樣。”張曼說,有的醫院特别嚴格,嚴格按照規培輪科計劃進行;有的醫院很“劃水”,規培醫生3年都在自己導師的科室,如果醫院完全不把關的話,規培手冊都自己填,最後出科室的表格,找科室主任簽字就能通過。

趙琳是上海市一家三甲醫院的規培醫師,她對《中國新聞周刊》說,“現在很多規培醫生,都沒上過臨床,隻會書本上的東西,可病人又不會按着書本生病。”

“規培生的收入并不高。”李洲說,他所在的醫院,2010年~2012年期間,規培生一個月所有收入僅一兩千元。現在他所在醫院規培生月薪水漲到5000元/月左右,主要得益于當地政府和醫院的補貼。

廣州工作的張曼算了筆賬,她規培時每個月的所有“收入”大約總計2000元,這其中還包括學校發的助學金、學校每月學費返還等。張曼表示,各個醫院規培待遇差别很大,月薪從幾百元到幾千不等。如果醫院不提供住宿,這一收入在大城市租房都不太夠用。

除了規培,近年專培的推廣也在逐漸加大,即在5年醫學類專業大學教育、3年住院醫師規範化教育訓練的基礎上,依據相關要求進行2~4年的專培。

2015年,原國家衛計委等8部門印發《關于開展專科醫師規範化教育訓練制度試點的指導意見》。2022年12月7日,國家衛健委釋出的對于政協委員的“提案答複函”中提到,專培制度試點工作2016年正式啟動,先後選了呼吸與危重症醫學、心血管病學、神經外科、内科危重症醫學等10個代表性較強、社會需求較大的專科作為試點,共遴選224家專培基地,累計教育訓練專科醫師7500餘人。

“進行過專培的醫生,并不意味着水準就更高,大部分醫院也沒有硬性規定,一定要進行專培。”葛均波表示。五六年前,為和國際接軌,他聯合其他幾名政協委員呼籲,在國内成立專培試點。

在美國,學生獲得MD學位後,進入住院醫師教育訓練階段,不同專業時間不同,内科系統需要3或4年,外科系統需要5至7年。此外,美國醫學從業者需要經過3次醫學資格考試才能獲得醫師執照,考試内容覆寫理論和實踐。

現在全國範圍内,專培還沒有正規化。葛均波認為,是時候回顧下,看能否制定一套标準化的制度,對什麼人群需要專培、從什麼階段開始專培。通常,醫學生畢業進入醫院五年後,就可以申請升至主治醫師。他思考過,是否主治醫生職位以上的醫生就不需要專培。不過,主治醫生這一群體在醫院占比很高,如果不進行專培,這一群體的知識面掌握得可能并不那麼全面。

到底需要什麼樣的醫生?

目前的醫學生主要由三大類院校培養,包括綜合型大學的醫學院、傳統獨立的醫學院、職業高中及大中專院校的涉醫涉衛院校。熊思東指出,從數量上看,每年培養出的醫學生足夠滿足全國需求。不過,醫學院畢業的學生并非全部從事醫療衛生工作,是以出現畢業生多于醫院需求的現象。

讓熊思東明顯感受到的一個趨勢是,醫學院對學生的培養方式是同質化的,都向培養頂級醫生的方向走,有條件上,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現在從事全科、社群醫養結合的貼近老百姓的醫生越來越少,而去頂級三甲醫院成了大部分醫學生夢寐以求的選擇。客觀情況是,現在基層醫生高度缺乏,頂級的三甲醫院很多醫生擠破頭卻進不去。

“如今醫學畢業生想進入大醫院很難。”北京大學第一醫院神經内科主任醫師孫永安在接受《中國新聞周刊》采訪時表示,去年他所在的神經内科,接到了七八十份履歷,但最終隻有一個招收名額。李洲所在的醫院在當地屬于大型三甲醫院,今年一個普通技術員崗位現在已有十幾名碩士報名應聘。

李洲認為,規培的一些具體細化政策上,國家衛健委應更多征求一線臨床醫生的建議。他認為,雖然各地規培體系不一的現象雖已逐漸得到糾正,但年輕醫生為此付出不少精力和代價。

據張曼了解,她所在醫院一些外科主治醫生,主刀手術的機會很少。越是大醫院,這種現象越普遍。張曼現在在乳腺科做的大部分工作,跟規培階段其實沒太多差別。她說,“就是能做一些小手術,有工資了。”

“醫學教育體制改革,不是簡單的縮短還是拉長醫生培養時間的問題,而需要進行醫學教育結構再造。”在熊思東看來,一方面,醫生培養要有注重更紮實的基礎,可以從非醫學大學專業的大學生中選擇要培養的人才,保持醫生持續學習的能力;另一方面,讓醫生能擷取更精準的醫學知識,使其具備合适的崗位勝任力。

張曼所在的醫院,想要進一步晉升,更多看的還是論文,發了多少篇研究,醫生臨床操作水準能力在晉升考核體系中并不占優勢。“手術好壞無法量化,名頭很大的醫生,可能手術做得一塌糊塗。”她說。趙琳所在醫院招人一般不招“四證合一”的醫生,而是傾向于招收科研實力強的醫生。

“國外基本上80%的醫生不需要做科研。”高磊分析說,他有PhD和MD的雙學位,但他在美國做醫生十幾年了,很少接觸科研,大部分時間都用在給患者看病上。

葛均波認為,不同醫院對醫學人才的需求不一樣。大型三甲醫院承擔了更多科研任務,對各地縣醫院來說,沒有必要一定要考核醫生的論文水準,或者将學位門檻設得很高。因為現在老百姓看病,80%的人到縣醫院,對縣級醫院而言,看好病更重要。現在很多醫院要求醫生既會看病,又會做科研,實際上沒有必要。

葛均波指出,以美國為例,美國華裔心髒協會的醫生,一般有自己的獨立診所,更多進行日常看病,不太涉及科研,也有一些專門做學術科研的醫學科學家。哈佛醫學院等高校學科帶頭人,可能兩者兼顧。在國内,臨床醫生做科研,似乎是一種常态,也是國内人才評價和晉升的重要名額,想要改變這點需要從考核機制入手。

他建議,相關部門應開一個研讨會,由國家教育部、衛健委和知名學者組成的顧問委員會一起共同參與,一起讨論制定标準化的醫學培養流程。因為這涉及到學科教育、醫學專業知識的應用,需要各個領域專家參與其中,這樣才能弄清楚弊端在哪,進行改進。

孫永安認為,醫學教育體系改革需要漫長的時間,需要多部門配合推進。現在比較關鍵的是,盡快建立有效的臨床評估體系,讓臨床醫生有足夠的時間參與到臨床疾病診治,培養更多真正能看病的醫生。

熊思東分析,要在醫學生的結構和品質方面下大功夫,特别是前者。明确未來需要什麼崗位的醫生,然後進行結構性調整,适應不同崗位、不同層級醫生的需求。此外,應建立全國範圍内醫生崗位的預警制度,及時了解哪些醫生崗位缺人,予以培養,避免時間上太過滞後。

(張曼、趙琳、李洲均為化名)

實習生李金津對此文亦有貢獻

發于2023.3.27總第1085期《中國新聞周刊》雜志

雜志标題:醫學教育改革,如何培養更多好醫生?

記者:牛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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