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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丨郴城三山

作者:新湖南

陳嶽

母與子

蘇仙嶺在郴州城的東北角,屬騎田山脈餘系,原名牛脾山,海拔500餘米。

蘇仙嶺猶如一尊大佛,慈眉善目,雍容大度,正襟危坐,俯瞰着郴城九街十八巷。蘇仙嶺嶺腰的景星觀、嶺巅的蘇仙觀在郴州市、湘南地區乃至粵北的坪石、樂昌、仁化、乳源、韶關,贛南的遂川、甯岡等地均頗有名氣,“天下第十八福地”可謂其“注冊商标”。

相傳西漢年間,郴城東門外有一潘姓姑娘,一日在河邊洗衣。忽然,上遊随水飄來一朵五色浮萍,繞纏于手腕,潘姑娘不禁怦然心動,“既歸而孕,腹漸大。”(上海古籍出版社,一九七九年版《聊齋志異》之“蘇仙篇”)。傳說講到:潘姑娘在白鹿洞生下一個兒子,白鶴羽覆,白鹿跪乳。後兒子取名蘇耽,十三歲成仙升天。蘇仙成仙三年後回鄉探母,告母:明年暮春時郴城有瘟疫流行,可汲城東門外鴨子塘井中湧泉,采井旁桔葉熬為湯藥,人飲之可驅瘟疫。第二年情狀果如蘇耽言,蘇母遂以井水熬桔葉,懸壺濟世,拯救危難,一瓢一碗,鄉親們吃一個好一個,吃兩個好一雙。鄉親們紛紛贊曰:兒善母慈,桔井泉香。

曾經飄浮在郴江河上的五色浮萍,常常穿越兩千多年的時空,在郴人思緒的長河中緩緩流淌,人們懷着極其虔誠的敬意注目它的到來和遠去。

這是一朵讓人瞠目結舌的瑰麗神奇的五色浮萍,這是一朵讓萬世景仰的精妙絕倫的五色浮萍!幾千年的中國,曾經很長時間遵奉“在家從父,出嫁從夫,夫死從子”的社會運作規則,倜傥浪漫的郴人卻在自己的鄉土神話中用這朵奇異的五色浮萍,極力頌揚未入婚姻殿堂的母親,虔誠崇拜缺失名義上的父親的孝子神仙!蘇仙的傳說閃耀着“未婚媽媽”厚重如山的母愛之光、女性之光、人性之光,同時還閃耀着封建倫常的叛逆之光。有時候、某些情況下,人們會驚奇地發現,叛逆的思維往往是超常的思維,閃爍着創新的元素。不拘一格,敢想敢做,郴人先輩智勇的品質,借這個美好的傳說鮮活在坊頭舍間,靈動着超凡脫俗的人文品格。

傳說中的蘇耽十三歲成仙,鄉親們築觀紀念他,讓他接受後世人們的頂禮膜拜。這是我見到的“成仙”時年齡最小的少年神仙。蘇仙觀裡有一尊少年蘇耽像:新月般的面龐,新星般的雙眸,童稚未脫、善良天真的神情,如林間清風,如山谷白雲。

東山一覽

這樣的山,在郴州的地盤上成千過萬,數都數不清場。幾萬年、幾十萬年過去了,高高低低的山們,風雨雷電,盛衰榮枯,牢牢地紮在屬于自己的地盤上,很少動很少搖。屹立、聳立、矗立、兀立、頹立……随人講由人聽,高山矮嶺們絲毫不為所動,仍威威武武然又安安靜靜地立着。山嘛,隻是一座山而已。

“東山一覽”是文人騷客們想出來的詞,很切合我想在這篇文章裡講的内容,就用它做題目了。

東山,山頂築塔後慢慢地叫成了“東塔嶺”,東山東塔嶺,确乎值得一覽。

唐朝賢相劉瞻在東山書院讀書。一一八七年,郴州知軍丁逢寫了《東山》詩,内中有一句:“水繞山轉夏木蒼,舊時賢相讀書堂。”郴人劉瞻從東山搖腳,走過了光風霁月的一生。東山書院一辦幾百上千年,培育了成千上萬的郴人子弟。從東山書院出去的學生,進仕為官的有,開館教學的有。我想,裡巷坊間,大屋矮寮,小商小販在水牌上援筆記賬,村夫野老揮毫寫出幾十、百把字的書信,應诩為東山書院并無羞慚的成績。

1928年初,中共郴縣縣委駐此辦公。“返白”事件當日,縣委委員曾志獲知匪徒暴亂消息趕到東塔嶺縣委機關時,夏明震書記等一幹人員已往西街文廟參會。曾志跑下山趕往西街,慘案已然發生。文廟内殺聲鼎沸,文廟外劍拔弩張。曾志慌亂中找了一匹馬,火速往永興找陳毅求援。陳毅在永興碧塘聽了曾志的哭訴後連聲說:反水了反水了!暴徒尋仇了!當即布置回兵郴州行動,陳毅親率精銳揮師南下,一舉攻克郴城,平息了腥風血雨的三日白色暴亂。

1971年某日,東塔被炸倒,磚石擡去砌防空洞。東塔嶺失去了東塔。一直到若幹年後清完場地另建碑亭,十多年間,此處廢墟直讓郴州的讀書人臉上無光。

1988年,湘南起義紀念日,湘南起義紀念碑、郴州烈士詩廊在東塔嶺竣工剪彩。2010年7月30日,湘南起義紀念館在東塔嶺後山落成并對外開放。

…………

一定漏掉了很多值得記述的傳說,一定還會有可以大書特書的新的故事發生,我們隻能留一份遺憾、存一種期望,在關心東山變遷的人們的心裡。

東山上安葬着我的祖輩和父輩。他們都是從很遠的地方趕來郴州,在這裡覓食尋業。最終依傍着東山,長長久久地入土為安了,由此成為家族後人們永遠的祭奠,也使他們的後代與此土此山此城有了刀都剁不脫的牽連。

這麼一座山,承載了那麼多的記憶和述說。對山,人們應當表達敬意;對人,山的胸襟施予的恩澤盡在不言之中。

但是,它畢竟是一座有故事的山。(哪座山沒有故事呢?)

而且,它是一座不平凡的山。(“不平凡的山”多了去了!)

當然,它隻是一座山而已。

南塔鐘聲

郴城東街、西街、南街、北街彙合的四牌樓的鐘聲在鬧市裡回響,有市俗的喧騰,有溫度。裕後街街南側山坡上南塔的鐘聲當是清涼的,是陣陣山風輕輕撞響的塵世歎息。

過去的南塔,建在郴城南山上(築塔後改稱南塔嶺),“旁有一庵堂,内有尼姑數人,青燈木魚伴度光陰”。出家,超塵脫俗,在舊時代是一種精神皈依。對一些僧尼來說,是虔心歸附佛教教義,而對另一些僧尼來說,則有遁世的意味了。我常想,以什麼心态進入佛門不重要,重要的是青燈黃卷、晨鐘暮鼓的日日功課,能讓僧尼們生命的顔色更絢麗、生命的形态更周正嗎?倘若能,誰人給她們承諾?神嗎?神一直隐身無言,她們能找到他嗎?倘不能,那麼,虔誠和執着,有必要嗎?當腦子裡浮現這一個個問題時,一位資深佛教信士的話如醍醐灌頂:且食蛤蜊,安問狐狸!南塔旁庵堂裡的尼姑“青燈木魚伴度光陰”,自然各有堅定不移的信念,毋須置疑。

由這些志向堅定、虔誠守護自己夢想的削發女子輕輕敲響的鐘聲悠然而起時,聽得見的人都會凝神屏氣擡眼仰視,内心肅穆靜然。常聽南塔鐘聲的郴城居民中讀過書的人,茶餘飯後與二三知己探讨微言大義時,會說:南塔鐘聲,聽得出内中有紅顔的舍棄與壓抑,聽得出生命進入蒼黃時節的苦澀與堅守,聽得出割不斷的親情予塵世的種種眷念與祝福。

生命的宴席不能全上大魚大肉,還須上青菜豆腐。濃烈燦爛是一種生命形态,平和淡泊更是人生佳境。敲鐘人的生活,毋須仿效,惟求了解;毋庸标榜,但宜祝福。

鐘聲清涼,人心清靜,現世清平。南塔鐘聲,曾陪伴山城度過悠悠歲月,窮也陪,富也陪,風也陪,雨也陪,現如今雖鐘聲不再響,但餘韻依舊在,餘音仍繞梁。

有清涼鐘聲的城市,耐得煩,成得事,聚得福。

作者簡介

陳嶽,江蘇鹽城人。郴州市作家協會前主席、湖南省作家協會前理事。出版、發表、演出的小說、散文、詩歌、劇本計約三百萬字。廣播劇《清明雨》獲湖南省第一屆廣播劇評獎劇本一等獎,所創作的歌劇《以青山的名義》獲湖南省“五個一工程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