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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林:一個窮到走路上任的縣令,是不是傳說中的大器晚成?

作者:秦嶺一白

清河崔氏,高門大姓。

崔琰從來不為自己的前途擔憂,長大之後自然有人安排工作,尋常人家的孩子千軍萬馬過獨木橋,他的大伯三叔在飯局上說幾句話,沒過幾天就會有人送來聘任書,差別隻是崗位工資的多寡而已。

崔琰成年之後長得英俊魁梧,滿臉絡腮胡還很喜歡舞刀耍劍,鄉裡采用定向招聘錄用他做正卒,這在尋常人看來是難得的鐵飯碗,在崔琰的眼裡卻枯燥而乏味,還沒幹滿實習期就辭職跑去求學了。

一個人的覺醒,才是真正成長的開端。

讀完《論語》和《韓詩》不過瘾,拿着六叔開的介紹信去找鄭玄,在鄭玄門下進修還不滿一年,就看到黃巾軍吱哇亂叫着打過來了,鄭玄帶着典籍和學生躲進深山,堅持幾個月後終于吃不起飯了。

老鄭隻好讓學生們各回各家,崔琰的回家之路被黃巾軍堵死了,索性背着書本和刀劍去遊曆天下,青州、徐州、兖州、豫州,還順路在長江和洞庭湖遊過野泳,感覺沒啥新鮮勁了才回到清河老家。

五年時間,崔琰好像換了個人。

崔林:一個窮到走路上任的縣令,是不是傳說中的大器晚成?

上德不德,是以有德;下德不失德,是以無德。

德或不德猶如公平或不公平,就像道法和人情不屬于同一範疇,崔琰得益于家族數代人的積累,不至于像尋常人那般謀生艱難,然而因為很多世家門閥的肆意放縱,激起一場場類似于黃巾軍的反抗。

富不是罪,窮也不占理,窮富更像是時間軸上的盈虧疊加,貴氣不常有,賤性遍地走,貴賤交織的特性會籠罩數代兒孫,或許崔琰從人情易變看到了道法永恒,于是常年宅在家裡彈琴讀書自娛自樂。

萬法唯靜,袁紹慕名征召崔琰。

袁紹逢人吹噓俺家四世三公,手底下的軍容風紀卻相當差勁,所過之處橫征暴斂還挖坑掘墓,崔琰剛來就規勸道:你這支隊伍再不改造的話,就算周武王過來也沒辦法帶領他們打勝仗。

袁紹任命崔琰擔任騎都尉,對于他提出的意見卻從不當回事,釋出檄文痛斥曹操孤弱漢室,卻在官渡之戰中差點被曹操團滅,吃了敗仗反倒處死了首席謀士田豐,最後剩倆兒子大打出手争奪繼承權。

袁譚和袁尚争相聘請崔琰,崔琰卻覺得處境變得越來越危險,他以患病為由申請回家休養,結果被扔進大牢裡面要求反思,還好在朋友們的營救之下幸免于難,帶着一顆涼飕飕的心回到了清河老家。

天下混戰,哪裡還有存身之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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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操來了,征召崔琰為别駕從事。

冀州的三十萬民戶悉數收編,曹操的興奮之情毫不加以掩飾,這些是官渡之戰的巨額回報,更是以後逐鹿中原的豐厚資本,曹操的嫡系人員以此為新起點,沒想到崔琰居然當衆潑了盆冷水。

如今漢家天下分崩,九州分裂,袁氏兄弟同室操戈,冀州百姓露屍荒野。王師駕到,沒聽說先傳布些仁聲,卻以擴充實力為當務之急,這難道是敝州男女老少寄希望于明公的嗎?

曹操,居然當衆認錯了。

認錯,有時候是種懦弱,有時候是種氣度,人事本身的對錯界限并不清晰,通常權勢地位越高越不容易認錯,這在人情層面是涵養美德,在道法層面是認知權衡,是以認錯和死犟往往會集于一身。

總之,崔琰被新主公給征服了,被派去教導曹丕時盡心竭力,他以《春秋》和《尚書》為标準,所提的每一條建議都讓小曹心服口服,其實忠言逆耳就像為了你好,但凡水準高點就能讓人寓教于樂。

伯夷的風範,史魚的耿直,崔琰不光品德高尚而且長相英武,匈奴派出使者前來拜訪曹操,老曹站在鏡子前總覺得形象上差點意思,于是讓崔琰假扮自己接受朝賀,他本人則扮演持刀護衛矗立在旁。

魏王俊美,豐采高雅,而榻側捉刀之人氣度威嚴,是為真英雄也!

曹操開心之餘任命崔琰為尚書,還在立儲問題上詢問他的看法,即便崔琰的本族侄女嫁給了曹植,大家對曹操喜歡曹植也心知肚明,但是崔琰依然堅持春秋大義,明确表示至死維護立長為儲的傳統。

崔琰走向人生巅峰的同時,在清河老家的威望也日益高漲,每次宗族聚餐都坐在首位上,其餘的堂兄弟們按照級别依次落座,崔林走進飯廳之後根本無人搭理,他也很識趣的低着頭坐到小孩子那桌。

人之道,損不足以奉有餘。

崔林:一個窮到走路上任的縣令,是不是傳說中的大器晚成?

崔林,你坐過來吧。

崔琰沖着這位堂弟招了招手,崔林拿着碗筷擠到飯桌的下首,服務員上菜時還要站起來騰地方,他看着本家兄弟們觥籌交錯,個個頗有成就而且還能夠談笑風生,自己也端着酒杯卻好像是個湊數的。

崔琰望着言辭遲鈍的崔林,仿佛又想起當年言辭遲鈍的自己,他欣賞這位堂弟并非沒有緣由,崔林才學深厚隻是差個機會罷了,畢竟高門院牆之内也分親疏遠近,這種關系邏輯可以從家族推及天下。

崔琰拍了拍崔林的肩膀,說道:此所謂大器晚成者也,終必遠至。

在座的堂兄弟們盡皆失笑,崔林到現在連個正式工作都沒有,家裡窮得簡直是給清河崔氏抹黑,然而崔林聽到這句話極為感動,一個人長久落魄便會懷疑自己,崔琰的熱情鼓勵足以讓他再撐上幾年。

不同于年少成名的萬衆矚目,大器晚成好像是句善意的謊言,崔林在散席之後依然念念不忘,時而興奮又時而沮喪的往回走,他坐在家門口的破石墩上埋頭痛哭,清冷的月光拖出了一道蜷縮的身影。

少時晚成,宗族莫知,惟從兄琰異之。

沒過多久,崔林收到塢縣縣令的聘任書,這在尋常人眼裡屬于青天老爺,放在清河崔氏也算不上什麼,在曹魏的檔位劃分更是低級職位,然而這是崔林步入職場的開端,如何開個好頭卻難住了崔林。

崔林的家裡窮到雇不起馬車,找人借錢又擔心日後還不完人情,當他背着包袱從河北走到山西,差點被縣衙吏員當成騙子抓起來,堂堂一縣之長居然孤身走路上任,這要傳揚出去還不嚴重損害官威?

召除邬長,貧無車馬,單步之官。

崔林:一個窮到走路上任的縣令,是不是傳說中的大器晚成?

民不聊生,以德服人。

相比貧窮和富有的界線,貴賤之間的差别更加難以跨越,有些人久貧乍富之後為富不仁,有些人自甘清貧卻能夠貴氣逼人,有形的資财在流轉期間存在些許誤差,無形的道德卻是緊随其後拾遺補缺。

眼看他起高樓,眼看他樓塌了,人情萬千的背後是道法永恒,财不配能亦或是德不配位,短期急劇拉升之後必然會轟然跌落,因果相生已經留出足夠的緩沖期,隻是有人被狂妄遮住雙眼而忘記反思。

天之道,損有餘而補不足。

崔林謹守典籍裡的德育教化,所到之處盡皆留下德政的美名,曹操逐鹿中原靠的是實力,然而實力的大部分來自于後方穩定,崔林在地方上的治理水準有口皆碑,經過層層舉薦逐漸做到了禦史中丞。

曹丕稱帝之後,崔林出任幽州刺史,當時北方的軍務全由吳質統領,好些官員排着隊前來巴結,隻有崔林沒給他送過一針一線,而且還用文治政策招撫周邊夷狄,涿郡太守便私下對崔林的副官說道。

吳将軍是皇上寵幸的顯貴大臣,各級州郡官吏無不敬仰他,然而你們的老大卻絲毫不與他聯系,如果吳質哪天以不整治邊塞的罪名殺你,崔林又怎麼能保護得了你呢?

副官聽得心驚肉跳,二把手好像也是背鍋專用款,他把這些話原封不動的轉述給上司,崔林卻笑着說道:我把幽州刺史看做鞋子一般,撤職查辦就跟脫鞋差不多,又怎麼會把你扔出去背鍋呢?

武将需要在戰場上立功,文臣力求化兵戈于無形,崔林認為幽州和夷狄的地盤接壤,應該采用溫和平靜的方式治理,動不動威吓會逼得他們狗急跳牆,這樣反倒增加北地邊塞的憂患。

在官一期,寇竊寝息。

崔林:一個窮到走路上任的縣令,是不是傳說中的大器晚成?

治理有方,崔林還是被貶了。

屍位素餐沒功勞自然也沒過錯,人隻要幹事就總有把柄可抓,崔林被貶的理由和職責無關,傳言說是他不會和上司搞關系,被貶之後還有很多人替他鳴不平(猶以不事上司,左遷河間太守,清論多為林怨也)。

調回京城擔任大鴻胪期間,龜茲國王派兒子帶隊朝賀魏文帝,來的時候帶些破壇瓦罐,走的時候朝廷送了很多珍奇異寶,這家夥回去之後宣揚魏國皇帝出手闊綽,惹得西域小國紛紛前來兌換禮品。

什麼?白拿那麼多寶貝還讓咱護送?

崔林知道魏國在當冤大頭,西域小國不過是覺得有利可圖,誰給的好處多自然認誰是老大,他們才不管到底是姓劉還是姓曹,反正過去說上幾句吉祥話就有錢拿,搞不好還以為中原王朝都是土财主。

崔林跑到史料館翻閱典籍,摘錄前朝的規定發給敦煌太守,告訴他以後按照最低标準執行,總之有據可依說得過去就行了,最好能将那些吃白食的攔在邊界上,就算地主家有餘糧也經不住這麼糟踐。

勞所養之民,資無益之事,為夷狄所笑,此囊時之所患也。

魏明帝曹睿登基之後,崔林受封關内侯爵位兼掌司隸校尉,他大力整頓官場罷免貪官污吏,按照重誠信、識大體的原則铨選提拔,朝廷看到這事幹得百官敬服,便趁熱打鐵頒布《考課論》詳加考核。

大小七十二條清規戒律,雖不至于三刀六洞卻也賞罰嚴格,本以為一茬運動過去就完了,誰曾想會變成長期執行的規章制度,面對文武百官們的吐槽聲滿天飛,崔林也站出來抨擊這套體系過于繁瑣。

我認為當下的法令制度,與其探究是不是淺顯簡略,還不如加強貫徹執行的力度,如果官員的品德都能像周朝仲山甫那般高潔,管他二三十條還是百八十條,發乎于誠心的行為自然會利國利民。

林為政推誠,簡存大體,是以去後每辄見思。

崔林:一個窮到走路上任的縣令,是不是傳說中的大器晚成?

劉協死了,朝廷派崔林主持喪事。

這位八歲登基的東漢皇帝,大半生被權臣玩弄于股掌之間,先是宦官内亂被挾持出宮,然後又被董卓拎回來扔在龍椅上,繼而被曹操帶往許昌挾天子以令諸侯,謀劃衣帶诏的結果是看着媳婦被殺。

四十歲的時候禅位給曹丕,大漢王朝在他的手上正式終結,然而從漢獻帝跌落成山陽公,劉協反倒過上了相對正常的日子,搞笑的是千裡之外的劉皇叔非說他死了,辦了場祭奠活動之後自立為帝。

無論生死,他好像都是别人眼裡的工具。

崔林主持着陣勢浩大的喪禮,哭聲恸天到底有幾分真情實意?魏明帝哭岔氣了被攙去歇息,轉身交代幾句就面無表情的走了,或許劉協也不介意死後的工具屬性,因為他比絕大數末代皇帝幸運得多。

崔林不禁想起了堂兄崔琰,至少自己在他的葬禮上真情流淚,他的那句大器晚成不是敷衍,那張縣令的聘任書或許也是由他運作,然而剛正不阿的崔琰被冤殺了,曹操的認錯和死犟任誰也捉摸不透。

崔琰死了,品德節操在崔林身上延續,即便聽到很多人推薦自己擔任司空,崔林依然寵辱不驚的該幹什麼就幹什麼,他從低級縣令做到了當紅炸子雞,秉性正直也好,胸襟博大也罷,并不代表他沒有丁點脾氣。

有次,衆人聚在一起評論冀州名士,崔林說堂兄崔琰應該排在第一位,司徒說這家夥的才智水準不夠,連自己的身家性命都保不住,崔林怒道:大丈夫在于有沒有機會遇到明主,像你們這般委曲求全就算高貴了嗎?

這話要是過分解讀,崔林恐怕得死上百十次。

崔林:一個窮到走路上任的縣令,是不是傳說中的大器晚成?

景初二年,崔林升任司空。

司空是三公之一的頂級職位,在尋常人的眼裡實屬高不可攀,崔林不光擔任司空并受封侯爵,朝廷還劃撥給他六百戶的食邑,這般殊榮在此之前從未有過,崔林依然寵辱不驚的該幹什麼就幹什麼。

魯國國相奏請隆重祭祀孔子,是想延續已經斷絕祿位的世家,朝廷此前改封孔子後人為宗聖侯,曹睿就讓崔林等人去研究讨論,太尉、司徒、司空三堂會審,兩方已經同意提升祭祀規格的議案。

孔子活着的時候窮困潦倒,死後沒有棺材隻能用草席卷着埋了,然而他給兒孫輩留下的财富,竟會傳襲千年百代超越帝王将相,崔林再三思慮之後投了反對票,他覺得目前的祭孔規格已經夠高了。

以大夫之後,特受無疆之祀,禮過古帝,義逾湯武,可謂祟明報德矣,無複重祀于非族也。

秦嶺一白,帶着土蜂蜜來訪。

一白:皇帝又給你增加食邑了?

崔林:是的。

一白:皇帝還給你兒子封侯了?

崔林:是的。

一白:你覺得對尋常人公平嗎?

崔林:我覺得還算是公正吧。

一白:公正、公平...

崔林:道法、人情...

一白:不過,你堂兄是死得挺冤。

崔林:這是身居高位自當承受的。

一白:你是說做個尋常人也挺好?

崔林:情理相通,程度不同罷了。

一白:若非大器晚成,你還會這麼說嘛!

崔林:潛居抱道,以待其時。若時至而行,則能極人臣之位;得機而動,則能成絕代之功;如期不遇,沒身而已,是以其道足高,而名重于後代...

一白:是以你是前者,孔子是後者嗎?

崔林:你這啥了解水準啊!

一白:懂了懂了,嘗點土蜂蜜水吧。

正始五年薨,谥曰孝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