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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了快三年的電影,有點遺憾

《不止不休》是一部很多人期待了快三年的作品。這部電影于2020年殺青,在第77屆威尼斯國際電影節首映,此後兩年沉寂無聲,今年才宣布在内地公映。電影上映之路坎坷,卻正好趕上主演之一張頌文因《狂飙》而大熱,也算陰差陽錯。

這部電影由白客、張頌文、苗苗主演,根據真實人物經曆改編,講述紙媒時代往事。院線上映之前,不少影評人将它譽為年度最佳候選,而主演白客是以被觀衆重新認識,他早已經不是《萬萬沒想到》系列的諧星,而是一位能駕馭多重角色的演員。

相信大部分觀衆都能認可,《不止不休》拍出來不容易,但作為一個新聞業故事,它想說的太多導緻叙事焦點模糊,而女性角色之單薄更令人歎氣。今天的文章會談談這部電影的功與過。

本文涉及劇透,請酌情閱讀,或先收藏後看

1.

新聞理想主義與北漂生存實錄

我們的新聞人從紙媒時代到如今的遭遇,真是一言難盡。一邊被公衆辱罵,批評你是無良記者、吃人血饅頭,一邊在突發事件出來後又希望有記者站出來,趕快去災難現場。

如果沒有及時報道,肯定有人哀歎今天調查記者為什麼那麼少了。但如果追問造成現狀的原因,大家隻會沉默。

由于衆所周知的原因,要在院線看到一部講新聞人的電影是很難的。《不止不休》的主創很有勇氣,把時間線設定在世紀之初,2003年。彼時社會變動激蕩,紙媒正處于黃金時代,那時候的新聞記者還相信一些事情可以改變。

電影講的就是韓東(白客飾演),一個三無背景青年(無資産、無學曆、無背景)怎麼在北京生存,然後如何加入報社,介入山西礦難案、北京賣血案、B肝代檢案,最終發出《一億人的反歧視主張》,推動B肝攜帶者去污名化。

看起來線索很雜,但導演和編劇最想講的是兩件事:一件是紙媒時代新聞人的理想主義,一件是北漂青年生存實錄。千禧年初,新聞業尚處于發展階段,一批批雄心壯志的年輕人進入報社,渴望通過自己手中的筆來揭露不公,參與社會改良,乃至推動曆史程序。

電影開場說過一句話,大意是:筆可以救人,也可以殺人,你寫下的文字就是你手中的武器,你發出的報道關涉到其他人具體的命運,是以記者要克制、審慎、追求真實,不能夠感情用事。這也是資深記者黃江(張頌文飾演)的職業理念。他認為記者的責任不是改變,而是記錄。

韓東代表的是另一種觀念,在他心裡,善念先于職責。他認可黃江對于記者的定義,那就是身為一個記錄者在場,但他信奉記者對于是否報道某件事、怎樣報道要有自己的良知判斷。我這樣做會不會傷害當事人?這是韓東考慮的重點。

影片一大重頭戲是,黃江想要幫韓東發出B肝代檢案報道,韓東卻因為擔心報道發出會牽連自己的好友張博,這位兩次考研都因為B肝攜帶者身份而被拒,第三次冒險找人做B肝代檢,即将獲得研究所學生學曆的人物。為了保護他,韓東決定撤下報道。黃江是以對韓東很失望,而這場交鋒暴露出二人理念的微妙不同。

韓東的決定或許會被有“上帝視角”的觀衆苛責,但對于一位初入報社的記者而言,主觀上渴望保護朋友其實合情合理。韓東并非不想做B肝代檢案的報道,他隻是不想将報道單純放在“揭露B肝代檢團夥”的程度,而是希望讓公衆看到B肝攜帶者遭受的不公境遇,他們不是罪人,卻因為社會對于B肝攜帶者的污名化、企業和學校等用人機關對他們事實上的歧視,而隻能铤而走險,做違法之事。

這層叙事很容易讓人想起另一部現實主義題材電影《我不是藥神》(以下簡稱《藥神》),但《藥神》屬于民間自救,《不止不休》是從新聞人的視角出發。

《藥神》濃墨重彩地描繪了民間小人物的無奈與互助,《不止不休》花了很長篇幅來寫調查記者的工作、北漂青年的生活境遇。有人反映後者叙事失焦,也跟這一點有關。因為《不止不休》給自己加的叙事任務太多,而《藥神》隻想講明白一件事:為什麼這些人明知道賣藥違法,還去做這件事?先把切口做小,再擴充視角。

相比之下,《不止不休》沒有舍棄想講的東西,采用了接力型叙事:北漂→找工作→執行第一個任務(山西礦難案)→第二個任務(賣血案)→主任務(引出B肝代檢案)。

在主角設定上,《藥神》是程勇(徐峥飾演),《不止不休》其實有一明一暗主角,明線是韓東,暗線是黃江。黃江這個主角很值得琢磨,他不是一個市儈人物,他有自己的理想主義,從他不惜命地做調查記者工作、幫助韓東這位“三無青年”,你都能看出這個人物的熱忱。

在電影裡,他是新聞專業主義的象征。這個人物的篇幅雖不如主角,但反而比主角更有光彩,更加具有信服力。隻可惜,黃江這個人物的塑造在電影約三分之二處就斷了,影片最後三分之一變成了韓東單人視角。如果能把黃江這個人物做深一些,《不止不休》或許會更加耐嚼。

在《不止不休》的劇情介紹裡有這樣一句話:“韓東懷揣新聞理想與女友小竹開始了北漂生活。”這部電影其實也在為北漂青年留下一份電影側寫。

如果僅僅從新聞事件的角度去看,韓東的地下室租房生活、為了尋找工作遭遇的磕磕碰碰,因為與B肝代檢案關系不大,本應略寫,但如果從“刻畫北漂人物”的角度來看,就能明白導演的意圖。

有一種批評聲音認為,電影密集地呈現了北漂遭遇的苦難,是一種苦難獵奇傾向,是在消費苦難。但電影對于北漂的紀錄是相當寫實的,一個欠缺背景、學曆和金錢的青年要過北漂生活,需要承受很大的生活壓力。

住地下室、合租房、找工作碰壁、遇到電路老舊等安全隐患,并非放大苦難,而是現實,如果呈現現實就等于消費苦難,那麼這種話語恰恰是對現實最大的遮蓋。

是以,《不止不休》的核心叙事就是描繪北漂青年以及呈現紙媒黃金時代。上述種種都是這部電影值得推薦的理由。

以新聞題材為内容的電影要拍出來很困難,《不止不休》能夠上映,本身就是一件難得之事。

這部電影從拍完到上映,中間三年經曆了不少波折。然而,勇氣是勇氣,品質是品質,不能因為對主創行動的尊敬,就把電影所有的遺憾一筆帶過,本着一種“它上映已經很不容易”的心态,來回避電影叙事本身的問題。

2.

叙事冗雜與女記者視角的缺失

《不止不休》最大的問題,在于它想講的東西太多了。北漂、紙媒、礦難、租房、學曆歧視、賣血、B肝代檢,每一件事都值得認真展開,但在一部兩小時的電影裡要容納這麼多議題,主線的深度和密度勢必受影響。

在電影涉及的案件裡,山西礦難案沒有深挖,功能類似于正餐之前的開胃小菜。電影中,黃江跟主編申請采寫山西礦難案、星夜和韓東趕去現場、韓東遇到礦難受害者家屬、報道加急完成,山西礦難案這條線在電影中就結束了。

“山西礦難案”占據了電影大約二十分鐘的篇幅,擠占了賣血案及其牽連的B肝代檢案的叙事時間,但它就像是一篇浮光掠影的電影版新聞快稿,導演是否有必要在一部兩小時長度的電影裡塞下這個案件,值得商榷。

創作者想講的話題太多,導緻電影沒有把“B肝代檢案”做深、做細。

電影結尾貼出新聞條文告訴觀衆,韓東和黃江勝利了,B肝攜帶者反歧視的主張被看見了,政策落實了,但整個案子裡編輯部内部的分歧、争論;報業系統内部同仁的幫助;上級指令對報社決策的影響;B肝攜帶和艾滋病攜帶具體有什麼差別;民間力量(非報業)的作用;B肝攜帶者本身的主動性(電影中他們是在記者韓東的勸說下,才願意站出來),電影要麼沒有呈現,要麼一筆帶過。

它是一個單一視角統攝的報業故事,并沒有呈現整個編輯部在事件裡職業的行動。

B肝代檢案的主體是B肝攜帶者們,但《不止不休》的整個叙事圍繞韓東的視角展開,是一個新聞人勸說你們要勇敢,你們要挑戰社會對你們的不公,衆人在他的感召下站出來了。

這是一個被簡化的個體英雄主義叙事,它讓B肝攜帶者作為一個被觀看的對象存在;這是一個新聞記者幫助受歧視者,挑戰整個系統不公的故事,它勇敢、善良、有溫度,但B肝攜帶者的聲音在韓東作為主角的故事裡,注定成為附屬。即便電影花費了一定的篇幅來塑造B肝攜帶者張博和小女孩,但觀衆依然是被韓東這個視角牽引着。

相比之下,倘若是從真實性和豐富性而言,《羅生門》式的多重視角、《我不是藥神》那樣的把更多筆墨留給患者群體的叙事,都比單一視角更勝一籌。

雖然,創作者試圖做出補救,比如:在結尾的報紙裡加入黃江的名字;加入B肝攜帶者幫助韓東豐富采訪素材的戲份,表現出B肝攜帶者本身的主體性。但是在抒情配樂的烘托下,占據主要戲份的仍是“少年英雄挑戰系統不公”的叙事,編輯部其他同僚的作用、女性記者的身影、報道發出的後續影響、它引起的輿論反彈和更多人的接力報道,這些我們在電影中都看不見,僅僅是被幾句新聞辭令輕飄飄地帶過。

如果說系統部分沒有做深,受制于某些因素情有可原,那麼加入女性角色卻僅僅讓她成為工具人是一個不可開脫的問題。

在整部電影裡,我們看不見女主角何小竹生命中與男友無關的部分,她僅作為“韓東女友”這一角色在場。在一部反映新聞業和北漂青年的電影裡,這樣對女性角色的呈現非常可惜。

不是說一部電影必須要有女性在場,這不是一種教條式的政治正确,而是回到作品品質上的考量:創作者要麼不加,要麼就應該想清楚,加入這個女性人物是為了什麼?她隻能作為“女友”這個身份存在嗎?

《不止不休》有一個很大的局限,它本質上是雙男主叙事,缺失了一個非常關鍵的女性記者視角,或者說對于性别差異有深切了解的人物。

如果在新聞業乃至泛文化行業待過,我們會發現女記者和男記者的視角是很不一樣的。當男記者從他們的經驗去建構報社生态和對于世界的認知時,女記者能夠提供被忽略的東西,比如女性在報社内部的去浪漫化生存圖景、女性從事一份調查記者工作要比男性面對更森嚴的社會成見。

是以,很多觀衆才會覺得很可惜,如果加入一個女記者的視角就好了。甚至,可以考慮把女友的角色去掉,報人故事為什麼非要加愛情戲?寫不好愛情也可以不加。《公民凱恩》《聚焦》《華盛頓郵報》這些新聞題材電影都不是以愛情為主。

如果電影加入女記者視角,砍掉男主角的感情戲,割舍礦難案,專心地從韓東、女記者、黃江三個人交織的視角講B肝代檢案,加一個B肝攜帶者當事人視角,一内一外來推進叙事,電影的叙事完整性或許會上一個台階。

類似的參考案例絕非沒有,美國傳記片《聚焦》就是一個例子。它從新聞人視角,聚焦神職人員性騷擾兒童案。這起調查本來是從一個小案子開始,記者去調查一樁雪藏已久的案件,一個天主教牧師性騷擾教區裡的孩子,卻發現它是系統暴行的冰山一角。這部電影展現的不是單個記者的努力,而是整個“聚焦”編輯部如何職業地跟進這件事,讓這樁巨大的惡行浮出水面。

《聚焦》導演緊扣“職業”二字,不去渲染記者的情懷,他拍得審慎、克制,沒有過多煽情,把新聞人的職業做法展現給觀衆,觀衆自然能從他們對于職業的恪守裡,感受到他們的勇氣和良善。但《不止不休》的煽情音樂和金句式說教就略多了一些,更适合剪成短視訊,把它們放在電影裡就像放多了雞精的熱湯。感動,感動,然後膩味。

如今在院線版本上面的遺憾,肯定有大環境的原因,但一部電影塞下太多元素以至于手忙腳亂,它在創作層面上的問題也不可回避。這部電影流淌着一股熱忱,它的勇氣和選題都讓人尊重,但正是因為對這個題材本身的期待,才會對電影的不足之處感到更加可惜。

這種遺憾既在于個人英雄主義叙事的無力,也在于,當新聞業黃金時代逝去,昔日報人面對的是系統層面的絕望,而曾經自由主義的叙事已經在系統的壓制下潰敗,左翼叙事又被扶持為一種新左翼養料,打着關懷底層的旗号實則與虎謀皮時,“勇敢青年率領義人發出聲音,最終被系統聽到并做出正回報”,這種改良派英雄主義叙事在今天是否還有說服力?是否還能被那些曾相信改變可以發生的人所接納?

比《不止不休》更現實的恰恰是它所面對的創作環境,和它被要求做出的樣子。對于昔日黃金時代的追憶與美化,昭示的是現實層面更深的潰敗。

韓東和黃江這麼做,不僅僅是因為相信改變的可能性,它同樣關乎一個新聞人生存下去的信念,這是在艱難時世下,使自己還有底氣相信自己為人,而不是野獸的做法。

隻不過在今天,它還可能實作嗎?社會現象會順利地因為一篇長報道而改變?《不止不休》留下的是一個巨大的問号。

3.

“犧牲弱者,成就偉業”的價值觀,

容易導向另一種暴政

盡管說出這些缺憾,《不止不休》還是值得進入影院觀看。比起流水線生産的爆米花戲劇、青春言情和主旋律題材,《不止不休》觸碰的是一塊微妙的領域,它面對的困境也更為當下、直接,這是一部有可能血本無歸的電影,主創制作這部電影需要付出巨大的勇氣。

在創作者隊伍裡,有一些人曾經也是新聞界員工,他們比局外人更清楚報業面對的重大轉折和曆次煎熬時刻,局外人看到的叙事問題,他們或許也心知肚明,而這不是創作者能在短期内改變的。

其次,這是一部真正以當代的普通人為主角,花費大量篇幅來記錄普通人生存困境的電影。從北漂的生存境遇到山西礦難受害者家屬、B肝攜帶者遭受歧視的處境,《不止不休》處理得非常寫實,沒有美化當事人的苦難。僅憑這一點,它就值得被看見。

從《大象席地而坐》《我不是藥神》到《不止不休》,在中國電影的低谷期,依然有一批創作者在用電影呈現公共議題,呈現出屬于當下的、邊緣者的聲音。

《不止不休》最觸動人的并不是它對紙媒時代的回望,而是在韓東莽撞的行動中,蘊含着一股哪怕粗糙、青澀,也依然赤誠到令人動容的正義感;是當他聽到好友張博的講述,意識到自己的行為可能傷害朋友時,哪怕他有很多個理由說服自己發表那篇特稿,他依然申請撤稿。

無論是選擇撤稿,還是後來釋出《一億人的反歧視聲明》,韓東樸素的正義感背後是對具體之人的珍視,是無論有多麼正确的理由,也不要以犧牲眼前具體的人作為代價,因為這種“犧牲弱者,成就偉業”的價值觀,很容易導向另一種暴政。

《不止不休》張揚的,正是這種“看見他人”、“珍惜具體”的樸素正義觀,因為這一點,我對它保持敬意,它并不完美,但在院線,這樣的視角彌足珍貴。

這是一部還想挑戰什麼,而不隻是迎合觀衆快感的電影,在今天的中國院線,這樣的電影确實越來越少了。

‍‍撰文:宗城

編輯:aoe

監制:貓爺

配圖:《不止不休》劇照及預告片、《聚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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