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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人的春天,裝在菜籃子裡

作者:南方周末

七頭一腦,香椿最勝

江南人的吃草盛宴拉開序幕,“七頭一腦”占領了菜盤,“七頭”中有枸杞頭、馬蘭頭、荠菜頭、香椿頭、苜蓿頭、豌豆頭、小蒜頭,若以滋味而論,自是“香椿頭”最勝一籌。

“雨前椿芽嫩無絲,雨後椿芽生木質”,香椿似菜蔬中的昙花,僅現半月光景。趁着鮮嫩,摘兩把香椿芽兒,先洗淨,開水焯一下,細細切成碎末,在碗裡打兩枚雞蛋,将椿段和蛋液均勻攪拌,用大火燒鍋,椿段裹着蛋液,“呲溜”一聲滑入油鍋,翻攪勺子至炒熟。一盤金黃翠綠的香椿雞蛋上桌,那劍拔弩張的香味不由分說闖入鼻孔,搛一筷子,放到嘴裡,齒頰生香。

我外公生平無所嗜好,唯一的賞心樂事便是“咪兩口老酒”。提到喝酒,少不得下酒菜。在那個物質匮乏的年代,他在自家小院的香椿上做起“文章”,比如香椿可拌豆腐,汪曾祺《豆腐》一文中寫道:“入開水稍燙,梗葉轉為碧綠,撈出,揉以細鹽,候冷,切為碎末,與豆腐同拌,下香油數滴”即可裝盤。香椿煮毛豆也是一味佐酒好物,其做法可參考《食豆飲水齋閑筆》:“香椿嫩頭在開水中略燙,瀝去水,碎切,加鹽;毛豆加鹽煮熟,與香椿同拌勻,候冷,貯之玻璃瓶中,隔日取食”,那“一箸入口,三春不忘”的滋味最讓人“上頭”。

每到椿季,外婆會做出各種香椿美食督促我多吃一點。比如,香椿雞蛋煎餅、香椿豬肉水餃、香椿魚……我幼年時,清晨急着上學堂,不肯好好吃早飯。外婆一大早就起身攤香椿雞蛋卷餅,她先将香椿切碎,和蛋液一起拌勻,随後合入面粉,按口味加入調料,調勻成面糊,攤在平底鍋上,做成餅狀,等我醒來時,一張噴香四溢的香椿雞蛋卷餅已打包放入食盒。課間拿出來吃,可口又墊饑。

說起“香椿魚”,我想起“老婆餅裡沒有老婆”“螺蛳粉裡沒有螺蛳”的噱頭,同樣,香椿魚裡也是沒有魚的。外婆用蛋液、面粉和水攪成糊,香椿挂糊兒,放熱鍋中炸成金黃色即可,這道吃食外焦裡嫩,異香滿頰。

小姨夫是道地的北京人,第一次來江南作客,幾天沒吃老北京炸醬面,就念叨不休。彼時恰逢香椿季,外婆把新鮮香椿切成碎丁,用開水焯過,拌勻在面裡,淋上幾滴米醋,有了香椿佐伴的炸醬面陡然拉升了幾個段位。炸醬中的肉丁子肥瘦相間,添了香椿,去膩提鮮,吃在嘴裡,豬肉裡裹着香椿的清香,熱乎乎一碗下肚,美得小姨夫要多舒坦就有多舒坦。

江南人的春天,裝在菜籃子裡

香椿炒雞蛋 (視覺中國/圖)

腌笃鮮,“笃”一鍋春鮮

在《紅樓夢》第五十八回,晴雯布菜時,将一碗火腿鮮筍湯端了放寶玉跟前。寶玉便就桌上喝了一口,說:“好燙!”襲人笑道:“菩薩,能幾日不見葷,饞的這樣起來。”

能讓富貴公子饞成這般的“火腿鮮筍湯”,在包郵區一帶喚作“腌笃鮮”,“鮮肉和鹹肉同炖,加扁尖筍”(汪曾祺)。“腌”即鹹肉,“鮮”即鮮肉,“笃”則是在文火慢炖下、鍋裡發出湯水輕沸“笃笃笃”的聲響。“腌笃鮮”這道菜名無一字提到“筍”,但春筍卻是此菜當之不讓的靈魂。若沒了春筍,便成就不了“腌笃鮮”,畢竟,這一鍋鮮滋滋的靈氣全在水當當的春筍中。

吃貨達人李漁誇春筍“清,潔,芳馥,松脆”,将之推上“蔬食中第一品”神壇。而肥肉與春筍的搭配更是黃金CP,“以之伴葷,則牛羊雞鴨等物,皆非所宜,獨宜于豕,又獨宜于肥。”隻因“肥非欲其膩也,肉之肥者能甘,甘味入筍,則不見其甘而但覺其鮮之至也。”

腌笃鮮的做法很簡單,将鹹肉、鮮肉加大量春筍,文火慢煮上兩、三個小時即成,沒有什麼技術難度,唯一需要的就是守在竈前耐心等候。

一塊好鹹肉是成就一鍋好腌笃鮮的底氣。舊時,鹹肉都是自家腌制,現在要吃一塊好鹹肉,須提前去鄉農家預訂。鮮肉可選五花、小排,吳地人家多用蹄髈,因蹄髈皮厚脂厚,瘦肉是栗子肉,較之五花肉更耐炖,且肘骨與鹹肉一起炖更鮮香,春筍用來提鮮、吸油、吸味。

我父親笃得一手好“腌笃鮮”,記得少年時,每逢春節,我都會陪他笃。下鍋前,先将筍剝開,滾刀切塊,焯水去澀,撈出後過冷水備用,再把鮮蹄髈、鹹肉分别焯水斷生,去除血沫雜質,洗淨鹹肉切成小塊。将蹄髈放入砂鍋,加清水淹沒并高出少許,大火煮沸,加料酒,轉小火加蓋焖煮個把鐘頭。随即放入鹹肉、筍塊、莴苣、香菇、蛋餃、木耳……用文火慢“笃”兩個鐘頭。

在這段冗長等候中,父親翻書看或找鄰居大爺下圍棋消遣時光。漸漸地,從砂鍋内傳來“咕嘟咕嘟”,撓得人心癢難耐,似無數條饞蟲從肚裡勾了出來,每“咕嘟”一聲,意味着湯又多一分鮮美。笃到水汽從鍋蓋小孔裡徐徐冒出,竈間仙霧缭繞,俄傾即滿室彌香,接着飄滿整個樓道。

腌笃鮮一開鍋,但見玉白的春筍、翠綠的莴苣、紅白相間的鹹肉濟濟一堂,筍肉混搭,瞧着美得淡然,且不落俗臼。中華料理的博大精深在于“味道的調和”,腌笃鮮的完美就在于一鍋湯料能出奇制勝互相滲透,鹹肉晶瑩剔透,臘香四溢;蹄髈酥爛有度,肥美鮮糯;春筍鮮嫩爽脆,水靈靈、甜津津,算得上筍中珍品。蹄髈出其鮮,鹹肉出其香,吸飽了筍的鮮爽,濯去油膩,春筍則融和肉的脂香,助其清爽,忽想起東坡詩:“甯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似竹與肉的關系,非此即彼,水火不容;而平常生活中,簡簡單單一道菜,就讓兩者水乳交融。

舉箸初嘗,蹄髈酥肥、鹹肉厚腴,作為靈魂的提鮮之物春筍更是脆嫩清甜,味道勝過肉。當然,最驚豔的莫過于觸動口舌的一鍋湯,舀一口滾燙香鮮的奶白湯頭,肉綿筍脆鮮中帶香,腴中見清,連莴苣和百葉結都吸收了肉、筍鮮香,用上海人的話來說:鮮得來眉毛也要落脫勒!

江南人的春天,裝在菜籃子裡

一碗腌笃鮮,鮮得眉毛掉下來。 (視覺中國/圖)

刀魚鮮來、塘鳢魚肥

春江水暖魚先知,有着“開春第一鮮美之肴”美譽的刀魚,是這個時節最早最好的時鮮魚。蘇東坡有詩“恣看收網出銀刀”,因它皎白如銀, 形似出鞘尖刀,故曰“刀魚”。

“肩聳乍驚雷,鰓紅新出水,佐以姜杜椒,未熟香浮鼻。河豚愧有毒,江鲈漸寡味。”有人盛贊刀魚還沒燒熟之際,已噴香撲鼻,把河豚、鲈魚都比下去了。更誇張的民諺“甯去累死宅,不棄鮆魚額”,意思是甯願放棄祖宅,也不願放棄吃剩下的刀魚頭。

刀魚雖“腴而不膩、鮮美稱絕”,然美中不足的是它的魚刺比普通的魚多幾十倍,通身上下大小粗細魚刺超過千根,入口刺多綿密如針, 不會吃魚的人很容易卡嗓子,金聖歎嘗以為刀魚刺多乃人生恨事之一。為了解決這個問題,袁枚在《随園食單》提供了兩個法子:一是“用極快刀刮取魚片,用鉗抽去其刺”,二是“快刀将魚背斜切之,使碎骨盡斷,再下鍋煎黃……臨食時竟不知有骨”。

我祖父在世時,買回來二兩多的大刀,處理幹淨後,直接放在米飯上蒸,抑或貼在菜鍋上,讓熱汽蒸熟即可。如此珍貴之刀魚,過度烹饪是暴殄天物,清蒸方能保持原汁原味的鮮嫩,不加鹽,僅“用火腿湯、雞湯、筍湯煨之,鮮妙絕倫”。且蒸刀魚毋須刮去魚鱗,因刀魚鱗下含大量脂肪,蒸熟之後,魚鱗化油,口感更為肥腴。那筷子夾住魚頭,慢慢提升,輕輕一抖,魚骨、肉自然松脫分離,拆骨後的刀魚,淋上一勺農家熱豬油,即可開吃。

在蘇州人看來,刀魚和碧螺春一樣,不是用來吃,而是用來品的。故我祖父在刀魚開吃前,自有一套儀式,先用青鹽漱口,端坐下來,用特制的竹筷,挑一點魚肉送進嘴裡。明前刀魚有一股特殊青草香,肉鮮而細嫩,刺綿而密, 舌頭一抿,把肉從刺上推下來,嫩若無物的魚肉滑過喉嚨,可謂“不是在肉裡找刺,而是從刺裡找肉”。

盤底的刀魚湯汁更是飽含魚脂,既肥且鮮。舍不得扔,讓廚房再下一份蘇式小闊面,淋上油潤的魚汁,裹住面條,鮮味二次釋放。至于脫下的一副刀魚骨架,回鍋油炸,撒上椒鹽,魚骨金黃酥脆,變作一道别有風味的小點可再食。

如若想大快朵頤刀魚肉,則可巧手去其刺,剁成魚茸,加鹽、蔥花、胡椒粉等佐料去腥提鮮,攪拌均勻,用馄饨皮包好,下鍋煮熟,裝盤後的刀魚馄饨個個晶瑩潤澤。

江南人的春天,裝在菜籃子裡

一期一食,刀魚馄饨 (視覺中國/圖)

油菜花開,正是塘鳢魚肉質最為鮮美肥腴的時候,故蘇州人将此時的塘鳢魚稱為“菜花塘鳢魚”。生長在野外溪流的塘鳢魚肉質松嫩,且不帶半點泥土腥氣。

汪曾祺在《談吃》一書中提道:“蘇州人特重塘鳢魚……一提起塘鳢魚,眉飛色舞”,袁枚在《随園食單》記載此物“肉最松嫩。煎之、煮之、蒸之俱可。”這道時令菜落到蘇州人手裡,花樣層出不窮。塘鳢魚炖蛋是最家常的做法,打碎雞蛋,攪勻蛋液,挑選拇指大小的塘鳢魚放蛋液中,直接蒸,魚肉之鮮随蒸氣融入蛋液,塘鳢魚肉質比豆腐更白嫩細滑,炖蛋亦沾了魚之鮮香,細嫩軟滑,味道極鮮。

雪菜塘鳢魚是一道農家菜,古人雲“肉不如蔬,能居肉之上者,隻在一字之鮮”。活捉塘鳢魚、現挖春筍、新鮮雪裡蕻一起放鐵鍋裡,放手工菜籽油、豬油,在土竈頭加稻草燒,這樣燒出來的塘鳢魚雪白嫩滑,菜呈金黃,湯泛乳白,此菜隻應農家有。記得小時候,外婆煮了一鍋雪菜塘鳢魚,特地盛了一碗讓我端到隔壁廂房犒勞一下家貓,左等右等不見貓咪身影,碗裡飄出一陣陣鮮香,勾得我心癢難耐。忍不住伸出一根手指沾了點湯汁放嘴裡,舌頭一卷,湯味極鮮開胃,又撕點肉,一片片豆瓣肉細嫩豐腴,一撕一沾之間,欲罷不能。等貓咪溜達一圈回屋,隻剩殘羹剩湯,貓咪亦不管不顧跳到我懷中舔完盆再舔我臉。

黑不溜秋的塘鳢魚,看似難登大雅之堂,可中華料理博大精深,一道“鹹菜豆瓣湯”使之榮登國宴。所謂“豆瓣”即塘鳢魚腮幫上半月形的兩爿肉,指甲蓋大小卻潔白細嫩,一碗鹹菜豆瓣湯,需彙集幾十條、二兩左右的塘鳢魚。做法簡單,把越冬雪菜切成細末,先用豬油炒,再加魚湯燒開後小火滾片刻,将腌制後的豆瓣肉下鍋,稍燙即可出鍋。此時的豆瓣肉嫩如豆腐,明代詩人留下“瓣滑嫩極美人脂,而落咽喉三兩金”盛贊之。當年西哈努克親王來蘇州,連吃了兩回“鹹菜豆瓣湯”,足見其味美無匹。

江南人的春天,裝在菜籃子裡

江南風格春日餐桌 (視覺中國/圖)

水中碧螺話莼菜

《晉書·張翰傳》:“翰因見秋風起,乃思吳中菰菜、莼羹、鲈魚脍。”張翰為莼鲈之思而辭官返鄉,足見莼菜之魅力。

莼菜出太湖洞庭山下,且以春莼為佳。葉聖陶說:“在故鄉的春天,幾乎天天吃莼菜……石埠頭總歇着一兩條沒篷的船,滿艙盛着莼菜,是從太湖裡撈來的。取得這樣友善,當然能日餐一碗了”。一個輕而易舉的“撈”字,可見“勞心者”不知生民之艱辛。采莼菜是一項苦差事,試想,料峭春寒,采莼人雙手浸在冰冷刺骨的湖水中,伸進莼菜叢,摘取葉子下面的嫩芽,嫩芽上包裹着一層黏糊糊的膠質物,滑膩膩的,采摘下來實屬不易,一個采莼熟手一天僅能摘二十斤左右。

洞庭莼菜可與洞庭碧螺春茶相媲美,兩者同樣碧綠、同樣蜷曲、同樣清香可人,且同樣一芽一葉,故稱之為“水中碧螺”。《吳郡歲華紀麗》記載:“莼菜出太湖洞庭山下……名絲莼,味亦肥美。袁石公雲‘香脆柔滑,如魚髓蟹脂,其品無得當者。’”因莼菜分泌出一種類似瓊脂的粘液,吃口鮮嫩滑爽。其實,莼菜本身是沒有味道的,味道全在于配料和一鍋好的湯。

在江南,太湖莼菜的黃金搭檔是太湖銀魚。做好這道菜,一要有好湯提鮮,雞湯、魚湯皆可;二者勾芡不宜重,勾成漿糊反為不美;最後,莼菜最好“過橋”,即莼菜加佐料在油中過後,撈在另外器皿中備用。羹上桌後,将莼菜輕輕滑入羹中,這樣便可吃上碧綠生青的鮮莼。

據說美食家汪曾祺第一次在西湖樓外樓嘗莼菜羹時,已年近而立。我比他有口福,父親是個道地的“家庭煮夫”,他經常“自創”燒法,翻新花樣來哄我吃,諸如魚丸、肉絲等葷腥皆可入莼羹。我最喜歡的是莼菜三絲湯,即雞絲、火腿絲、香菇絲入湯,父親刀功娴熟精緻,三絲切得細而不連,出湯的莼菜翠綠清爽。端上桌,舀一口湯,滑溜溜的穿過舌尖到喉嚨,趁熱咀嚼一番,莼菜鮮潤滑嫩,混雜着雞絲、火腿絲的鮮香,讓人食欲大開。

江南人的春天,裝在菜籃子裡

太湖莼菜 (視覺中國/圖)

明前螺蛳賽肥鵝

螺蛳這物什,一年四季皆有,唯明前螺肉最為肥壯鮮嫩。此時的螺蛳仍躺在殼裡處于冬眠狀态,積攢了一腔豐腴肉質,口感正值巅峰,醬、醉、糟、炒樣樣皆可。

我小時候,天剛蒙蒙亮,堂哥拉着我去河邊摸螺蛳。順着河階往下走,彎下身子,探出手沿着石階邊沿,一把捋過來,一排螺蛳就攥在手心裡,不多時,便收獲了滿滿一大盆。我哥兒倆擡着面盆回到家中,先不急着下鍋,要放在清水裡養上一段時間,滴幾滴麻油,促使螺蛳吐盡泥沙,然後再剪去“尾巴”。

螺蛳的做法太多,最家常的當屬醬爆螺蛳。先起熱油鍋,放入蔥、姜炒香,再倒入清洗幹淨的螺蛳,加醬油、料酒、八角、食鹽等一起爆炒,最後加白糖收汁,如果有條件再加骨頭湯焖一下,更能鮮到掉眉毛。這道菜的烹饪訣竅在于控制火候,火候不夠,則肉生有腥味,火候太過,則易老不鮮美。上盤的醬爆螺蛳鮮香滾燙、濃油赤醬,大人小孩,人手一碗。

螺蛳被我家鄉人稱作“罐頭笃肉”,螺蛳殼像極一個微型罐頭,裡頭煲着一盅,有湯有肉,形象至極。生手吃螺蛳,要預先準備好一盒牙簽,掀開螺蓋,輕輕一挑,鮮潔緊實的螺肉彈了出來,螺肉混和着湯汁帶給味蕾飽滿有力的沖擊。而真正的老饕食螺是不屑借助工具的,我江南多“嗦螺”高手,用三個指頭捏住螺蛳殼固定,挑去螺蛳蓋,對準螺蛳口一嘬、一咬,勁道鮮嫩的螺肉裹和着湯汁應聲入口,“嘬”的妙處便在這連湯帶肉一口悶。

這看似簡單的吃法,也是一門“功夫絕活”。用舌頭頂住螺口一吮,其用力之妙,可謂“存乎一心”,氣力過猛,會把螺腸也一道吸入嘴裡,力道不足,則左嘬右嘬都嘬不上來。《舌尖上的中國》總導演陳曉卿在他的《至味在人間》一書中寫道:“同桌一位當地的女性同行,伸出纖纖玉手,用前三個指頭拈住一顆螺蛳,輕輕靠近唇邊,兩頰微微一顫,指尖便隻剩下一隻空殼……整個過程就像打了一個飛吻,輕佻又不失優雅……”能把嗦螺嗦成“打啵”,這手“嗦”的功夫已然至臻化境。

我學會了“嗦螺蛳”,渾然顧不得體面。在一陣“嗦嗦”聲中,嘬出了肥美的螺肉,嘬出了鮮濃的螺湯,一顆接一顆,嗦的有滋有味,啜的一手湯汁。“生是一碗,熟是一碗;不吃是一碗,吃了還是一碗”,這是我家鄉描寫螺蛳的童謠。吳地有一句俗諺:“風涼笃笃,鹹蛋嗑嗑,螺蛳嘬嘬”。傍晚六、七點辰光,住在我家對門的單身青年開始搬桌弄凳,在大宅院裡搭起圓桌、闆凳,一碟涼拌黃瓜、半個鹹鴨蛋、一碗醬爆螺蛳……都是極好的佐酒之物,小夥靠着藤椅,咪一口老酒,嘬一顆螺蛳,巴适得很。鄰居大爺看了打趣道:自斟自飲有啥意思?咋不找個姑娘耍耍?小夥嬉皮笑臉道:我有田螺姑娘作伴。

上湯螺蛳是江南飯館裡一道時令佳肴,這道菜對螺蛳品質要求更高,往往挑選顔色更青、個頭更大的螺蛳。暗紅的火腿、碧綠的莴筍、淡黃的春筍、大紅的山椒……螺蛳浸泡在用豬筒骨熬制的乳白高湯裡,那滋味,想想也銷魂。巧手家庭煮婦在燒魚炖肉時,也會放上幾枚螺蛳“吊吊鮮”。

江南人的春天,裝在菜籃子裡

雞汁燒螺獅 (視覺中國/圖)

都說“海鮮是新鮮,江鮮才是味鮮”,又到食螺季,在江南市井街角的夜排擋上,螺蛳因“佐料齊全款色多,和味價廉堪下酒”,成為宵夜下酒的“網紅”。兩三好友,十幾二十塊錢點一盤醬爆螺蛳,再來一瓶啤酒,聊聊家常、嘬嘬螺蛳……氛圍就上來了,在一片意猶未盡的“嗦嗦”聲響中,“嘬”破了聖人訂下的餐桌上“食不語”規矩,也嘬出了江南人笃悠悠的慢生活。

申功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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