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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止血,男人撒鹽”,2年紮根鄉下小鎮,她寫出中國女人的另一種人生

在古鎮上,作家易小荷算得上是一個異類。

沒有人像她一樣,出門時會在腋下夾一本餘秀華的詩集。本地人形容“什麼東西都能買到”的超市,在易小荷筆下,隻能對付基本的生活需求:這裡買不到無糖咖啡,隻有三合一;沒有内衣淨,一切衣物的清洗都統一在一塊肥皂上;在所有大門敞開的鄉鎮人家中,她是唯一一個有白天關門習慣的人,即使這個租房的内外兩扇門,憑一人之力就能推倒。

最重要的,易小荷總是獨自一人,既不做家務,也不用帶孩子,這超出了當地人的生活經驗。“這鎮上有各色各樣的婚姻形态,但就是容忍不了單身的女人,離婚的女人、出軌的女人。”易小荷在書裡寫道。

打麻将仿佛是鎮上人的“主業”,不分男女老少,也不顧時間場合。易小荷不會,隻好拒絕街坊熱情的邀請。滿街搓麻将的聲音此起彼伏,易小荷卻把自己關在房間裡看書、練瑜伽。這樣一個與小鎮格格不入的女人,很自然地引起了流言。傳到易小荷耳朵裡的版本是——她是某位高官的夫人,有錢有閑,坐擁當地好幾套房。

趕場時的“野生”拔火罐 ©易小荷

2021年,作家、媒體人易小荷創業失敗,決定暫時離開上海,回到四川自貢的老家,這也為她的寫作計劃騰出了大片時間。書寫鄉鎮邊緣女性群體的想法由來已久。多年來,作為記者,易小荷輾轉于北京、洛杉矶、紐約、巴黎、上海等城市。鄉鎮于她,是“對中國一無所知的那部分”。

很久之前,易小荷看過一個農村女子難産的報道,丈夫叮囑大夫,一定要保小。而在城市裡,她卻總聽到有人評價,中國女性是東亞地區女性中地位最高的。北上廣深在全國隻有寥寥幾個,但像仙市這樣的小鎮卻不計其數。她決定,趁着回老家的這段時間,去看看更真實的,也更廣闊的鄉鎮。

在自貢的高鐵站下車,經過十幾分鐘的車程,穿過大片農田,就能抵達碼頭。再由擺渡人撐着長竿,坐船到古鎮街頭。古鎮是典型的丘陵地帶,釜溪河蜿蜒而過,街道高低起伏。踩上青色的石闆路,能看見兩旁青瓦白牆的民居。木制門窗邊,挂着晾曬的衣物和用來腌制的鹹菜。

古鎮靠河的一邊,對岸是一片油菜花地 ©易小荷

這裡是仙市鎮,被劃為四川自貢的旅遊景區。古鎮介于貧困與溫飽之間,距離易小荷的家隻有十幾公裡,以前,她隻作為遊客來打卡過一次。小鎮不過三條半街,當地人形容,“劃根火柴的功夫,就能在鎮上逛一圈”。但就是在這個窄小的空間裡,易小荷與最具沖擊力的現實迎面相撞。

她跟一位城市裡的作家朋友講述自己初到鹽鎮的見聞:“沒想到都已經這個年代了,還有這樣的女人,全鎮的人都知道或者目睹過她遭遇家暴,但是大家似乎都習以為常,而她自己也完全沒有想過擺脫這種生活。”

“但你想不到吧,她同時也是鎮上最受歡迎的媒婆。”

街上任何一個普通女人的故事都能觸動易小荷敏感的神經。她沒有想到,當人們在大城市高談闊論女性權利的時候,還有女性依舊重複着古老時代的輪回。

在這裡生活了一年後,她選擇了12位女性的故事,集寫成書。在後記中,她寫道:“鹽鎮的生活是一道道細碎的裂口,女人拼命止血,而男人們在撒鹽。”

在苦難的底端

易小荷租住在靠近河邊碼頭的屋子,附近就是媒婆王大孃家開的茶館。剛認識這位新鄰居時,王大孃穿着旗袍,戴着長串珍珠項鍊。63歲的她,身材依舊凹凸有緻,“打皺皺”的臉上,還能看出年輕時的标緻。

在易小荷最初的印象裡,她是個風風光光的孃孃。附近有适婚男女的家庭,都有求于她,占用她家面前空地賣貨的商販,也對她客氣有加。

鎮上的茶館 ©易小荷

後來熟悉起來,王大孃才開始跟易小荷訴苦,自己的丈夫是個“爛賬”,“勾搭過無數女人”。鄰居也告訴易小荷,王大孃被丈夫在大街上追着打,鎮上人人都知道。

在四十多年的婚姻裡,她被打斷過手,身上常年挂着烏青的淤痕。最嚴重的一次,她被丈夫按倒在地,掄圓的拳頭砸在身上,肚子挨了男人一腳,随即吐出一口鮮血。她感受到了死亡逼近的恐懼。

家暴起初是因為抓奸。丈夫出軌過衆多女人,鎮上人都知道,但誰也沒有當回事,隻有王大孃忍不下這口氣。

婚姻不幸,一部分的緣由是王大孃“不争氣的肚皮”——她隻生下兩個女兒。王大孃懷過兒子,但在計劃生育的政策下,她四次被抓走引産,每次都是男娃。其中一個快七個月了,小手已經長出了指甲,在死去前抓着王大孃的手臂,留下讓她一輩子都忘不掉的溫度。

王大孃不是沒有到外地保胎的機會,但丈夫一方面風流成性,一方面又疑心病重,對她控制很嚴,是以才不能成行。

一個在時代、婚姻雙重重壓下的受害者,變成了這個家庭的罪人。婆婆嘲諷她“年年都在坐月子”“隻曉得生耙(軟)蛋”。而丈夫出軌,更是有了名正言順的理由:“找個年輕漂亮的婆娘,好生個兒子。”

在仙市鎮,即使閑聊,女人們的雙手也在擇菜、削蘿蔔、帶小孩,從不歇着。易小荷是唯一一個能從這類瑣事脫身的人。她在大街上閑逛,參加當地人的婚禮壩壩宴,跟着女人們到葬禮的道場。每逢農曆三、六、九,一有時間,就跟着鎮上人的人趕場。飯館的老闆娘、茶館裡的客人、美甲店裡的女人們,都是她聊天的對象。

趕場的女人 ©易小荷

在這些命運各異的女人身上,易小荷發現了一個共同點——“許多女人都被男人打過”。一個男人提着刀,追着妻子滿街跑,被鄰居勸下來才作罷。

說合王大孃夫妻的楊瞎子,曾經也是家暴的受害者。楊瞎子也是易小荷的鄰居之一。從她屋子的二樓望下去,能看見楊瞎子家的堂屋。

在這裡,盲人被直截了當地叫做“瞎子”,再冠以姓氏,用來區分。兩個盲人的結合,本該是弱勢個體的互相依靠。可出人意料的是,楊瞎子曾無意間跟易小荷透露,丈夫不僅家暴過她,而且從來沒給過她一分錢。

在小鎮這樣的熟人社會中,打開一個人的話匣子,就會掉出另一個人的故事。王大孃和鄰居們都曾和易小荷提到,鎮上有個叫童慧的清高女人,隻有一個人跟她關系特别好,“就像個男的”。在鎮上的時間長了,易小荷也常常看見她們肩并肩走在小鎮的街巷之中。

她們是鎮上的一對同性伴侶。李紅梅走路呈外八字,腰間拴着一串鑰匙。她性格豪爽,一天就能抽掉一包煙。有七八次因為喝酒過量,被送到衛生院打吊瓶。

童慧年輕時是鎮上有名的美人。她出身于知識分子家庭,看不上鎮子裡賭錢、喝酒、家暴的男人,在李紅梅的猛烈追求下,她最終決定選擇這個“沒有不良嗜好”的女人。

但日子久了,兩個人慢慢活成了鎮子上的異性戀夫妻。童慧因為勸對方不要喝酒,就招來一頓大罵。她曾給易小荷發來一張照片,上面有她挨打之後,脖子上的痕迹。童慧說,李紅梅還曾當着别人的面,打她一耳光。

易小荷見過李紅梅年輕時的照片,在她的第一段婚姻,還是某個人的妻子時,她長相清秀甜美,臉上挂着兩個小酒窩。和童慧在一起後,她開始換成了中性的打扮,穿看不出輪廓的上衣,甚至喝酒家暴等積習,都是在向當地男性文化靠攏的結果。

“哪怕是兩個女人,因為落後的環境、封建的思想、見識的狹窄,一個女性最後也可以像男性一樣,偶爾也會去‘壓迫’另外一個女性。”這也讓易小荷意識到,女性在這裡,不隻是一種性别,更是一種作為弱者的處境。

除了女性,易小荷還會留意那些最不起眼的動物。她目睹一群孩子拿着石頭砸一隻橘貓,貓吓壞了,四下尋找躲避的地方。羊肉店外的山羊,大多數時間隻是呆呆地站着,直到宰殺之日,眼底裝着跟人一樣的恐懼和眼淚。一條大黃狗不合時宜地沖進茶館,被幾個大男人用闆凳卡住,打得空調、桌椅、地上,全濺滿晃眼的鮮血。

某種程度上,動物就是人的鏡像。在面對強者時,兩者的命運其實并沒有本質的不同。她在一篇文章中寫道:“生命在這裡被碾軋到塵埃裡,大部分時候沒有任何反抗。”

在這個集齊了貧窮、苦難、邊緣元素的鄉鎮中,女人們是生态圈中的底層,是怯弱者揮刀的所向。

這也是為什麼易小荷最終選擇12位女性成書的原因:“弱勢人群是觀察整個社會最好的一個側面,一個社會怎麼對待女性,這個社會就是什麼樣的,女性的處境是一個社會的天然尺度。”

心理按摩師

王大孃總喜歡聊起神佛、菩薩、因果報應的話題,每次都會壓低聲量,仿佛有什麼神秘力量就在身邊。有一次,她跟易小荷提及當地“特别神”的仙婆,“四裡八鄉都找她”。

易小荷來了興趣,請王大孃帶她見見仙婆。2021年8月16号,兩個人五點多就起床,天還沒亮透,就要趕着出門。這也是王大孃的安排,“仙婆的生意特别好,你如果不早去,就有可能看不上,或者要排隊排很久。”

到了仙婆家,門口已經停了好幾輛“兩輪”和私家車。穿過堂屋往左拐,就是仙婆所在的房間。窗簾隻掀開了一小角,透進來微弱的光線。昏暗的小屋擺滿了木闆凳,是給平時排隊等候的人特地準備的。最裡側,擺着一張仙婆的大床。

仙婆家的一角 ©易小荷

易小荷坐下來等了一會兒,門口走進來一個面色紅潤的短發中年女人。這位仙婆看上去跟鎮上的普通農婦沒什麼兩樣,嗓門大,聲音爽朗。看見房間裡已經有四五個村民等候,她先是坐在床上,跟村民聊家常,然後突然在床上躺下,語氣變得嚴肅,問來人“姓甚名誰?”

村民們挨個報上姓名,毫無保留地訴說自家隐私,再求仙婆化解。有人得了怪病,或者有癌症,有人最近休息不好,多夢驚擾。健康、婚姻,大多是生活中最基本的訴求。現場沒有人過問前途、事業、财運一類的“高階”煩惱。

易小荷發現,跟普通村民相比,仙婆更擅長察言觀色。輪到易小荷時,王大孃一上來跟仙婆就介紹:“她是從上海來的。”即使沒有提醒,仙婆大概也能看出,比起其他村民,易小荷皮膚更白,身上也沒有常年體力勞作留下的痕迹。

仙婆算出來,易小荷是個“技術型的人才”,“走到哪個工廠,都會有人搶着要。”

仙婆的主要技能是“下陰”。她嘴裡念念有詞,召喚魂靈上身,用對方死去親人的口吻,與村裡人對話。仙婆就像鎮上人的“心理按摩師”,讓村民看到生活透進來的一線光亮。每當遇到什麼解決不了的難題,他們就會找到仙婆,這也發展成了每個村子裡最興旺的生意。

“她用他們在地下親人的聲音告訴他們:這個世界還有人在記挂他們,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易小荷說:“人家是上面有人,他們是‘地下’有人。”

鎮上的人習慣燒香拜佛 ©易小荷

不同人笃信的仙婆也不一樣。一個鎮上的母親找到一位仙婆,稱自己的女兒曾迷迷糊糊走到32樓,準備跳下。仙婆認為女孩“撞到了不幹淨的東西”,她讓女孩的家人晚上八點,在房子的北邊燒紙,一邊罵一邊走回來。等孩子回家,就在她的背上撒米。

這位母親起初并不知情,女兒從職高退學,14歲就進入一個灰色行業,幫着男朋友在KTV管理幺妹(未成年坐台小姐)的團隊。那是一個充滿謊言、暴力、甚至毒品的世界。“不幹淨的東西”,實則是女孩患有抑郁症。

在這裡,人們尤其信命,習慣了被動接受命運的安排。易小荷打過交道的人當中,最讓她感到心疼的,是美甲店的老闆梁曉清。她是一名85後,在讀國小一年級的時候,突然被阿公叫停。身為風水師的阿公斷定“梁家注定一個讀書人都出不了,就不要浪費那個錢了”。梁曉清聰明而有悟性。靠着在家自學課本,其他孩子做不會的數學題,隻有她能解出來。但一個孩子靠讀書走出小鎮的希望,就這樣輕易地、永遠地被抹除了。

現實中難以撼動的,隻能傳遞給神迹。王大孃被打到吐出鮮血的那次,她趁着丈夫分神,忍着痛站起來,一口氣跑出去,不是找人求助,也并非逃跑,而是沖到觀音閣跪下哭訴。她想到兩個女兒,自己還不能死,隻好求菩薩搭救。易小荷開始了解王大孃們:“如果連這些都沒有,她們的人生要怎麼辦?”

普通人的曆史

易小荷在古鎮居住了三四個月後,連遠一點的村子都有人知道,仙市鎮上來了個作家。

一個鄰村的女人加了易小荷的微信,剛剛通過好友驗證,就發來幾十條60秒的語音。後來,她還主動找到易小荷家裡,問易小荷:“我的故事很精彩,你要不要寫一下?”

一直以來,鎮上都流傳着她拐賣了自家的侄子的謠言。為此,孩子的家人跟她反目,走在街上,也會有沖她吐口唾沫。多年之後,孩子被找到,流言不攻自破。但她卻沒有等來一個道歉。女人更覺得憤怒,逢人就講她的冤屈,可是根本沒有人在意。

“每個人的生活都如此沉重,下個月給孩子交錢怎麼辦、老人生病了怎麼辦、自己将來生病了怎麼辦......哪還有工夫張望别人的生活?”易小荷說。熟人之間,哪怕都住在同一條街上,也沒有太多時間彼此打量、傾聽。

這些普通人的傾訴欲超過易小荷的想象。王大孃說過,這輩子最大的願望,就是在她百年之後,能有個人為她寫點東西,讓别人知道她是個什麼樣的人。

“大孃”的稱呼像是一種印戳,昭示着一個女人熬過40歲,從此模糊掉性别和面目。在王大孃還是王冠花的時候,她身材出挑,隻要換上幹淨的裙子,就是人群中顯眼的那個。她喜歡跳舞,教過鄉下來的知青,總能引來異性注視的目光。

王大孃的茶館門口 ©易小荷

王大孃玩短視訊,愛用美顔濾鏡,留在唱歌軟體上的作品有上千首。她轉發在朋友圈裡,喜歡一條一條翻給别人看。

弟弟家裡有困難,她就偷着接濟兩個侄子,把老大供到職高。自己沒能從家暴的陰霾中脫身,但隻要看到有人吵架,哪怕是八竿子打不着的路人,都會放下手裡的活路,跑過去勸說:“一個家屋頭不容易......”有一次,王大孃看見一個女人正在被丈夫追打,男人手裡攥着把殺豬刀,她也敢跑去拉架。

“她是地道地道的好人,是一個懦弱的好人,但沒人知道,也沒人記錄,”易小荷說,“别人隻知道她很造孽(可憐),被家暴,老公出軌,一個女人的一生就應該隻是這樣嗎?”

易小荷搜尋過與古鎮相關的地方志或者書籍,僅有的幾本書裡,除了記錄一位節烈貞女的故事,再沒有關于任何女性的記載。

古鎮民居 ©易小荷

聽着女人們的故事,易小荷好幾次鼻頭一酸。從業多年,她依舊容易被“小人物”的故事打動。最早,她是國内知名的體育記者,接觸的都是像姚明這樣的體壇明星。

“打個比方,采訪姚明,隻要他出現在公衆場合,我得每分每秒跟着他,觀察他所有的細節。”易小荷開始反思,“今天有沒有吃三明治,(這個細節)其實就算不寫又怎麼樣?對這個人來說,沒有什麼影響。唯一有影響的,就是報紙上少一點點所謂的‘獨家’。”

鎮上女人們的面貌拼湊成一組群像,一群被忽略已久、無人關心,最終留不下名字的普通女性。關注小人物的意義感遠遠大于采訪明星,易小荷決定寫下《鹽鎮》這本書,“給這滿街的女人做個見證”。

有一次,易小荷在微信小群裡和曆史學學家羅新開玩笑:“你們好多史學家是記錄‘秦舞陽十三歲殺人’(《史記》中的内容),而我感興趣的是被殺的那個‘人’的命運,他叫什麼名字,有沒有家人,他有沒有過夢想。”

古鎮裡的娜拉

在一個下午,單親媽媽陳秀娥冒着大雨找上門來,說自己反悔了,她的故事沒有寫下來的必要,後來又改口,希望不要使用她的真實姓名。

陳秀娥(就像《鹽鎮》中的12位女性一樣,她們近一半都是化名)跟易小荷相識最早,易小荷曾陪着她在王大孃的茶館裡相親,到她的家裡做客,給她的孩子買零食。相識半年後,陳秀娥對眼前這個作家朋友仍有疑心:“我這一輩子,吃過太多虧,受過太多騙了......很熟的人,我都很難去相信。”

陳秀娥本該是最有希望走出小鎮的那類人。她頗有寫作天賦,高中拿過滿分作文,還曾在《少年文藝》上發表過作品。她就讀的高中,是自貢市數一數二的中學,考上大學大學基本穩妥。

她也有過當作家的夢想,但聽說,“當作家都是些窮困潦倒的人”,考慮到家裡窮,就早早放棄。

人生的轉折,發生在她17歲那年。母親患癌離世後,陳秀娥的成績一落千丈,最後隻考上了廣州的電子科大。她在廣州隻讀了一個學期,跟着網戀的男友見過面,就退了學,去了男友的家鄉四川宜賓,結婚生子。新婚的愉悅褪去後,男人開始沒日沒夜賭錢。連公公臨終時,丈夫都在牌桌上。

易小荷認識陳秀娥時,她已經離婚6年,帶着兩個孩子,在鎮上找了個幼稚園教師的工作,每個月拿一千多塊錢工資。日子過得緊巴而簡單。她每天淩晨起床,喂雞和兔子、做家務、到幼稚園上班,下班後回家輔導完孩子的作業,就到了睡覺的時間。

在方圓幾裡的丘陵古鎮上,陳秀娥的生活慢慢收縮。除了幼稚園的幾個同僚,她沒有更多朋友。讀書時期的同學,有的已經記不起來。

走出小鎮從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易小荷也面對過相似的境況。對于小地方的孩子來說,大多數人難以成為“小鎮做題家”。成績好的考中專,普通點的上技校,以便早點結束學業,工作賺錢。在他們周圍,沒人能提供任何新的人生範本。國中畢業時,老師在班上問,有多少個人要讀大學?教室裡,稀稀疏疏地舉起三四條手臂。其中就包括嚴重偏科的“學渣”易小荷。她對這個結果感到詫異,望向班級第一的那個同學,心想,他為什麼不舉手?

“如果不是我爸爸跟我說一定要讀大學,我不會這麼堅定。”易小荷說。但有這種意識的父親,在當時并不多見。

易小荷在釜溪河的渡船上 ©易小荷

大學畢業後,和陳秀娥一樣,易小荷也曾跟着當時的男朋友去到他所在的城市。她形容那時的自己自卑、懦弱。找不到工作,“經濟不獨立,精神也不獨立。最大的心願,就是嫁給男朋友,過點小日子”。

一個意外的轉機是,男方的家人并不喜歡她,覺得那時候的易小荷窮、胖、不好看。男友也扛不住壓力,被迫相親。那時,易小荷正好看見一個外地的招聘啟事,她應聘成功,終于自己從那段最灰暗的生活裡打撈出來。

這場陰差陽錯的出走,說不清占了多少運氣成分。“但凡選錯了一點點,都肯定不是現在的我。”

不是所有人都能像易小荷一樣幸運。小鎮上不乏那些“不徹底的出走者”。家庭、母職,成了把女人們固定在釜溪河上的錨爪。在美甲店的老闆梁曉清的人生中,曾經出現過兩次出走的機會。

梁曉清 ©易小荷

一次是在梁曉清剛成年的時候。她在自貢富順的一個廠工作,有了申請宿舍的條件。但梁曉清不敢離開,她怕自己一走,就沒人可以保護随時會被父親家暴的母親。

另外一次,是在2018年,為了精進化妝的業務,梁曉清去北京參加大型美妝會。臨走時,老師挽留她,“留在北京,不要回去小鎮,那裡沒什麼發展”。但彼時,梁曉清已經是兩個孩子的母親。18歲時,她就嫁給了一個沒什麼共同話題,也沒有上進心的男人。

這些走出過小鎮,又重新回來的女性身上,都有同一個特質:她們身上生長出來的自主意識、自我覺醒,都會慢慢被磨滅,這是強大地方文化的塑造作用。“好不容易生長出的那個‘新’的部分很快就被掐滅了。”易小荷說。

在《鹽鎮》中,易小荷也承認,越往後讀,年代越新。女人們的命運,也越從那種密不透風的窒息感中解脫出來。她們出走的可能越來越大,時代給予的機會越來越多。她所記錄的,更多是那些沒能成功出走的女人,她們的故事一直默然無聞,她們的傷口一直沒有愈合。

這些出走失敗的女人後來成為了母親,自己停留在原地,托舉起下一代人。某種程度上,出走的沖動從未消散。跟易小荷成為了朋友後,梁曉清告訴女兒:“你看(易)阿姨多好,你以後長大了,不要像媽媽這樣,那麼早就結婚,将來才會有更多的選擇。”

另一位書中的女性則決定把孩子送到重慶讀國中,學費一學期一萬六,一個月至少兩三千生活費。旁人無法了解,為什麼一定要弄到外地讀書?隻有她清楚,“我就是不能讓孩子在這個鎮上待着,一定要走得更遠。”

撰文丨陳曉妍 編輯丨張瑞 出品丨騰訊新聞 谷雨工作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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