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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中國曆史上沒有出現政教合一的國家

作者:未來式8249

其實這片土地,也險些成為政教一體的國家。

那些年裡,佛教聲勢之大,對政局影響力之強,都遠超你我的想象。

當佛教傳過來,還是漢朝的事,那會兒佛教還比較弱小,來傳經的僧人也有點水土不服。

直到魏晉時代,開始出現佛門大師。

這大師精通道家玄學,又着手翻譯佛家典籍,堪稱佛道雙修,一時間他翻譯的經文廣為流傳,被大規模接受。

特别是東吳那邊,孫權還支援僧人搞舍利、修佛寺,那都是有的。

不過畢竟還是有點依附儒道的意思,佛教還沒成大氣候。

隻是接下來就不一樣了,魏晉南北朝,幾百年亂世,禮崩樂壞,儒家的綱常沒用,道家的避世又不徹底,無論是百姓還是讀書人,都需要點新東西安撫内心。

佛家迅速膨脹。

都說我們跟西方不同,從來沒有被宗教把持過國家,其實南北朝的時候,佛教一度跟政治結合得十分緊密。

談不上政教合一,但有那麼點互相依存的意思了。

北魏時期的皇帝,除了天子還有個其他的稱呼,叫當今如來。

北魏官方還用佛教來教化百姓,一時之間,從上到下,全是佛門信徒。

像雲岡石窟、龍門石窟,都是那會兒建的。

秦始皇修長城都修成暴君了,北魏這些皇帝瘋狂讓人開鑿石窟,還善莫大焉,真是讓我歎為觀止。

官方都這樣了,民間更是互相攀比,為了比鄰居家供奉佛祖更多,建造的佛堂更大,耗盡家财,九死不悔。

還好北魏孝文帝冷靜些,下令廢除一切攀比之風。

但即使如此,北魏王朝禮佛的力度之大啊,還是讓人歎為觀止。

《洛陽伽藍記》裡說:金剎與靈台比高,廣殿共阿房等壯,豈止木衣绨繡,土被朱紫而已,京城表裡,凡一千餘寺。

北朝有當今如來,南朝也不甘示弱,梁武帝号位菩薩皇帝。

和尚不能吃肉喝酒,就是梁武帝搞出來的戒律。

這位菩薩皇帝十分尊重佛門戒律,不僅自己受戒禮佛,還根據佛門戒律定過律法,連祭祀宗廟的時候,都不給祖宗吃肉了。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

菩薩皇帝的手筆,絲毫不比當今如來的差。

當然随着改朝換代,也有開國的君主比較果斷,像周武帝就力主滅佛,三百萬佛門弟子全都回去種地或當兵,所有寺廟财産一律充公。

但很快,後邊的周宣帝就又重新承認了佛教。

更不必說隋文帝楊堅從小就生活在般若寺裡,更不可能滅佛,隋朝一統南北,佛門之間的交流就更加頻繁。

直到數百年亂世徹底終結,大唐成立之後,佛門出現了一位名留千古的高僧。

高僧法号玄奘,二十多歲成為東土佛法第一人,然後抛下一切浮名與榮華,毅然西天取經。

回唐之後,玄奘創立法相宗,剖析一切法,得世間真相,開拓出通往大乘佛法的道路,唐太宗歎為觀止,深加禮遇。

此後無論是唐高宗,還是武則天,都笃信佛法,大規模建造寺廟,還供奉佛骨。

于是安史之亂後,南派的佛門之中,積澱爆發,就出現了一個天才。

那是真的天才,如果說法相宗要辨析一切外物,才能明了本心,那就是要時時勤拂拭,莫使惹塵埃。

這原本已經是很高明的修身法門了。

奈何佛門之中還有更天才的人。

當時還很年輕的六祖慧能說:菩提本無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染塵埃。

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見性成佛,六祖慧能創立禅宗,成倍擴增了佛門門徒。

從此修行不需要專程禮佛了,甚至也不需要你聽經,不需要你識文斷字,你隻需要虔誠就夠了。

慧能所創立的禅宗還提倡:一日不作,一日不食。你要在農事之中修行,要在每一件日常小事之中修行。

一時間大唐天下,盡是佛門子弟。

而且随着佛法的改良,一次比一次精深,越來越多的上層士大夫也開始接受佛法。

白居易說:外為君子儒,内修菩薩行。

柳宗元說:因悟夫佛之道,可以轉惑見為真智,即群迷為正覺,舍大暗為光明。

如果沒有人在此時站出來,抵擋佛門洪流,或許再有一場綿延幾十年的亂世,南北朝的當今如來與菩薩皇帝,就又要重臨世間,這片土地,也會成為政教依存的國度。

甚至不需要亂世。

隻看當時唐朝的僧人數量與花費就能看出端倪,僧人二十餘萬,這些人不用交稅,不用服徭役,還要用朝廷的稅收來養着他們。

一個僧人,一年花三萬錢,五個百姓才能供養得起。

二十多萬僧人,一年花費要七八億錢,要一百多萬百姓才能養得起。

而當時大唐戶籍在冊的人口,不過二三百萬戶。

把其餘勳貴的用度去掉,天下近三分之一的百姓用來養僧人,剩下的才能來維系這個國家。

那這究竟是誰的國度?

其實再仔細算算,除去僧侶、官員、王公貴族,大概落在皇帝内廷裡的錢,可能還不如一家大寺廟多。

朕的錢,朕的錢!他們分七成,朕才拿三成!

好吧,大唐的皇帝沒有嘉靖對金錢這麼敏銳,仍舊禮敬佛門。

天下事到了如此地步,誰來收拾呢?

自然是反佛戰線第一人,文起八代之衰的韓愈,韓退之。

韓愈自小就是孤兒,發奮讀書,可參加進士考試,吏部考試也都考了很多年,三十五歲了,一貧如洗,剛轉成監察禦史,就開始怼王公貴族。

韓愈這人吧,别的不好說,性子是真的剛。

從來不怕惹事,也不怕面對後果,即使搞事的道路上隻有他一個人,那也沒關系。

他手把手教出徒弟來,跟自己一起搞事。

師者,傳道受業解惑也。

韓愈直接在長安講學。

那會兒講學是件稀罕事,沒人四處求學了,也沒人主動辦學,以老師自居。

除了啟蒙老師,再無成年人的切磋。

這時韓愈跳出來,說道之所存,師之所存,會面臨一個什麼樣的局面呢?

之前我在柳宗元的一篇文章裡窺見了一個答案。

那會兒也有人想拜師柳宗元,柳宗元寫信婉拒了他,雖然也指點探讨了文學,但老師的名号,他是不擔的。

他說以前我聽過蜀犬吠日,就是蜀地的狗很少見太陽,乍見就汪汪狂叫,我被貶南越,這地兒很少下雪,一下雪也是冒出一群狗,瘋了一樣在叫。

柳宗元說,你聽過韓愈吧?他現在就是蜀之日,君何必要我來做越之雪?

日與雪固然沒什麼錯,但瘋狗實在太多。

韓愈不管,他隻知道師道之不傳也久矣,隻知道佛門勢大,再無儒者道統。

于是雖千萬人吾往矣。

反佛這件事上,韓愈深知什麼叫把朋友搞得多多的,把敵人搞得少少的。

像别人跟高僧有交情,都是互相探讨佛法,韓愈跟高僧也有交情,但三天兩頭寫詩,就是跟高僧說:啊,你這麼有才華有見識,不如還俗啊!

還真被他挖來了幾個牆角。

那個尋隐者不遇的賈島,本來是個僧人,就被韓愈給勸還俗了,一力提攜。

估計也是因為韓愈這種對大師一貫和善的态度誤導了柳宗元。

柳宗元竟然把和尚的書拿來給韓愈做序了。

韓愈:喲,刺激~

這多好的機會啊,不寫點私貨我還是滅佛小達人、靈山嘴炮王嗎?

于是刷刷刷就開始寫。

說我也不是謙虛,你一本佛法的書,寫序該找你師父啊,找我做什麼呢?

哦,我懂了,那肯定是因為你們見到我儒家這邊君臣之義、父子之情,心裡羨慕得很,覺得這也是正道。但因為你是和尚啊,佛法所困,沒法正面承認,你也想往苦海裡跳一跳,就隻能偷偷請我寫序。

高僧:?????

高僧問柳宗元這幾個情況,柳宗元也很無辜啊,他也寫了序,他自己寫的都是好詞啊。

韓愈也問柳宗元這幾個情況,你這個小同志覺悟不夠啊,怎麼還助佛為虐呢?

柳宗元憋了一口大槽,無處去吐。

隻能說韓愈你是真的狗。

當然這種操作也不可能有什麼大規模成果,最多就是表明一下态度,真要起作用,那還是得殺伐果斷。

四十歲左右的時候,韓愈當過祠部官員。

祠部原本是管理天下僧尼的一個部門,後來朝廷弄了個兩街功德使來管僧尼,那這兩街功德使一般是誰主管呢?

都是宦官。

啧,太監、和尚、尼姑,都是武俠小說裡個頂個的高手。

顯然,這種安排在韓愈眼裡就極為智障,是以他上任之後,并沒有遵從原本的權力交割,而是繼續過問這些事務。

那兩街功德使顯然也不理他啊,這些宦官正偷摸着增加剃度數量,美滋滋收取賄賂呢,韓愈派人從下到上捋了一遍,把兩街功德使準許剃度的僧尼一律綁了,丢回家還俗。

又把最跳的幾個貪贓枉法之徒揪出來,直接砍死。

雷厲風行,殺伐果斷。

兩街功德使當然不幹,把韓愈給告了,本來這事韓愈服個軟也就算了,但韓愈拒不服軟,并開始與兩街功德使對罵。

那顯然,韓愈就又被貶官了。

這時候他大概也意識到,憑自己一己之力,即使能身處什麼重要崗位,也沒辦法完成反佛大業。

先前韓愈就上奏折,寫散文,他文起八代之衰啊,批判佛門的文章海内皆知。

但他覺得這可能還是沒到位,是以才勢單力薄。

于是繼續寫,韓愈準備揭發佛門經義裡的大罪,并點出儒家自身就具有完備性,天下讀書人根本不用向什麼佛門去尋求光明。

他說這天底下隻有一個道,那就是仁義之道,佛門的相與法都是一家之私,從斷情絕欲、割舍人倫出發,推而廣之,自然就成了魚肉百姓、為禍一方的大唐蛀蟲。

是以佛門的解脫,是假解脫,隻有儒家追求大道的路上,才能得真解脫。

那問題又來了,儒家追求仁義之道的路上,遭遇了黑暗怎麼辦呢?怎麼才能調節七情六欲與本性之間的關系?又怎麼撥開雲霧見青天呢?

說實話,韓愈本人隻意識到了佛門與儒家有不可調和的部分,但以他的哲學水準,實在是沒法跟唐僧和慧能這樣的人比。

是以後面的問題他壓根沒解決,随便提出一個:仁義禮智信都是先驗性的品質,從你一出生就刻在你腦海裡,七情六欲的調節,隻要你充分接受教化,堅守本心,就能調節得好。如果調節不好,那證明你就先天缺陷,十分愚鈍。

我就:???

毫無說服力!

毫無理論水準!

就可能韓愈這種人,凡事一個莽字就莽過去了,無論遇到什麼事都是高歌猛進,完全不能考慮到怎麼給人排憂解難。

是以很明顯,韓愈文章寫得極好,罵佛門罵得也很到位,但動搖不了佛門的理論基礎。

沒辦法,韓愈左沖右突,像隻孫猴子翻不出如來的五指山。

他想了很久,最終隻剩下一個法子。

那就是他最熟悉的方法,他一向都是這樣走過來的。

遇事不決莽一波,賭上自己的身家性命,不死不休,把事情鬧個天翻地覆。

于是,就有了《谏迎佛骨表》。

那會兒蹉跎半生的韓愈,向來因為反藩鎮、反宦官,無出頭之日,好不容易跟着淮西一場大捷升官了,步入中樞,還是那麼義無反顧。

法門寺有釋迦摩尼的指骨一節,号為舍利,每三十年出寺讓人供養。

當時天子信佛,派人持香花迎佛骨到宮裡,要虔誠供養三日。

天子迎佛骨啊,這當然不是第一次了,可每次有這種事,都少不了百姓抛家舍業、王公貴族四處奔走,但求能一見佛骨,供養片刻。

天下如一鍋沸騰的水,看着熱鬧,等熱氣落下去,水燒幹了,就能見到滿目瘡痍的大地。

韓愈不想讓這鍋水繼續再燒了。

如椽大筆一揮,《谏迎佛骨表》就遞了上去。

開篇就石破天驚,說亘古以前,還沒有如來佛呢,三皇五帝個個長壽,百姓安居樂業。

漢明帝的時候,有佛法了。

你猜怎麼着,漢明帝就在位十八年,沒了。

不僅他沒了,天下都亂成一鍋粥了。

後邊宋齊梁陳,再加上北魏,供養佛門的,就沒一個在位時間長的。

也就是菩薩皇帝梁武帝,在位四十八年,但他是怎麼死的呢,被亂賊逼宮,活活餓死,很快梁朝也就完蛋了。

信佛求福,是什麼結果陛下你看到了吧?

這段寫完,又闡述了不少佛門弊端,還說佛祖不過就是一個夷狄之人,不通先王之道,不知君臣之義,就是他還活着,奉命而來,也就是把他叫進宮裡,賜他點吃的喝的穿的,沖他點點頭也就完了。怎麼現在死都死了,枯朽之骨,反而成寶貝了?

要臣說,就該把這節骨頭投諸水火,永絕根本,斷天下之疑,絕後代之惑!佛如有靈,能作禍祟,凡有殃咎,皆加臣身!

上天鑒臨,臣不怨悔。

這封《谏迎佛骨表》實在寫得太好,氣勢磅礴,文起八代之衰絕非虛言。

但正因為寫得太好,當時唐憲宗就更氣,哆哆嗦嗦指着這奏表,說韓退之幾個意思,這是在咒朕短命嗎?

韓愈渾不在意,莽這一波的時候,估計他就已經想好怎麼死了。

不過韓愈的才名實在太重,來給他求情的人也多,這才免了一死,被貶潮州。

于是就有了那首著名的詩——《左遷至藍關示侄孫湘》

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陽路八千。

欲為聖明除弊事,肯将衰朽惜殘年。

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

知汝前來應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

當然啦,韓愈這次被貶也沒死,後來還被調回去出使叛軍,營救被叛軍圍困的将軍,人都可惜可歎,覺得他将要一去不回,連皇帝都于心不忍,下令讓他回來。

韓愈從始至終都是那個韓愈,頭一擡,說聖上叫我回去,那是聖上之仁,我為國不惜此身,那是我的本分!

遂一頭紮進叛軍之中。

說是叛軍,明面上還有個節度使的名頭,不至于真的反了,隻是不聽号令,還把聽令的人圍困了而已。

面對刀劍,韓愈氣勢不洩半點,反而向前走了兩步,問他們是當真要反嗎,從安祿山到淮西一戰,反了的人爾等見誰還在?

一群人面面相觑,為首的用大笑掩飾尴尬,攬着韓愈去喝酒。

然後對那位被困将軍的突圍,睜隻眼閉隻眼放了。

隻不過太過剛烈的韓愈,很容易在黨争猖獗的中唐被陰,很快他就因為不參谒宦官被人記在了心裡,被趕出了朝廷,最終病逝家中。

但韓愈的師道,他的一身不屈骨,一口剛烈氣,都永遠伸張在天地間。

正如雖然佛門當初沒受什麼動搖,隻是有人提起佛門的時候,就總會同時想起韓愈來。

這就給天下讀書人心中,埋下了一顆深深的種子。

這顆種子在韓愈死後二十年第一次引爆,唐武宗大力滅佛,拆四千六百多座寺廟,四萬所僧居,沒收佛門良田數千萬頃。

這顆種子還在很多年後的宋朝又被挖出來,有張載于關中立道統,扛起大旗反佛。

張載比韓愈要正經一些,這些年佛門天縱之才越來越多,從玄奘到慧能大殺四方,像韓愈這種反佛的讀書人,隻能憑着一腔熱血,賭命喊口号。

沒人能從理論高度将佛門取而代之。

張載決心試試。

張載覺得,儒佛之争裡,儒家最大的弱點就是知人而不知天。

這裡的天當然就是世界觀。

這世界是什麼,人要在這樣的世界裡怎麼活?

佛門給出了答案,說這世界總是歸于空寂,人間總是苦海。

張載出刀,說世界有本體,風雨雷電,快哉浩然,都是一氣。

張載的哲學觀念裡,天地之間隻是一氣流行,天地萬物也本該一體。

沒有天地,沒有萬物,沒有我。

所有東西,都隻是一道氣。

是以所有東西,都是我。

天地之間,隻有一個我,萬事萬物,都在我裡打轉。

是以充塞天地之間的,是我。

是以引領天地變化的,也是我。

張載說,世上所有的老人,都是晚年的我,世上所有的孩子,也都是幼年的我。

那麼為天地立心的當然就是我。

為生民立命的也是我。

這些論述傳遍天下,有人參不透,說天地萬物都為一體,那你這就不再是推己及人,你是墨家的平等兼愛。

同為儒門,這人想,你是不是儒家叛徒?

張載:???

還是這人的師父程頤跳出來,說墨家講究徹底的平等,天地隻有一理,人人也應該均貧富,兼相愛。

張載不是,張載是一理而分殊。

天地隻有一理,但萬物的職分卻有所不同。

比如張載也覺得人類是同胞,而萬物是伴生的同類。還是根據角色與職分的不同,能使自己的仁義之心有遞進。

而正是因為天地隻有一氣,是以天下一家,中國一人。

是以行仁義之道,是必然的選擇,而不能把自己遺棄,自稱脫離苦海。

富貴福澤,是要令我厚德載物。

貧賤憂戚,是要令我自強不息。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這是人唯一的道路。

再往後,則是朱熹進一步提出了如何用儒家的方式自我修行,韓愈沒法子解釋的事情,朱熹以存天理抑人欲完成了。

他多次提起韓愈,力主排佛,終究為儒家扛起了新的大旗。

雖然朱熹的理學也被後世曲解附會成了另一種詭異的模樣,但佛門,自此跟統治這片土地,徹底無緣了。

為什麼中國曆史上沒有出現政教合一的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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