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八點地鐵口,乘客湧出。新買了鍵盤的男孩要回到單人較高價的電梯大廈通宵玩遊戲,旁邊那個中年男人剛調到這個城市,也要走回獨租的家。
2021年,一份《新獨居時代報告》(由貝殼研究院據國家統計局公布資料釋出)初步預測:2030年大陸獨居人口數量或将達1.5億至2億人,獨居率或将超30%。全國第七次人口普查結果也顯示,集中在一線、重點二線城市的20至49歲城市獨居青年正建構“新獨居時代”。
今晚,這個地鐵口外,也會有一位成年女性走回她獨居的家。
“她一定有什麼問題。”
這個猜測可能是,她心理或生理有問題?受過情傷?性格不好?過度挑剔萬年“母單”?總之,她“不正常”,即便她身體健康、經濟獨立、生活自理。

《倫敦生活》(Fleabag)第一季 (2016)劇照。
《門鎖》(2021)劇照。
當一個身體健康、經濟獨立、生活自理的成年都市女性選擇獨居,時至今日周遭仍難免如下評論:心理或生理有問題?受過情傷?性格不好?過度挑剔萬年母單?總之,她“不正常”。
不同于對其他獨居人群的歸因——如獨居的老人(子女是原因)、未成年人(父母是原因)——人們對都市女性選擇獨居的總是伴随着某種對當事人的評價。都市獨居男性,當然也會受到一些非議,并且一樣有一些刻闆印象,在影視劇描述中就有一些極端的說法如“反社會”、“變态”,不過這也是因為他們中有人有違反法律、違背社會風俗之舉。這種行為本身與性别無關。而人們對都市獨居女性或多或少都有各種性别偏見。
凡此種種皆不友好。
在現代城市,我們大多數人其實都在某個時間段是獨居者,比如畢業工作初期、處于單身狀态時、長時間出差、婚後和家人或伴侶吵架搬出去獨住、年老另一半去世後等。與獨居相處,幾乎是每個人的必然經曆。唯獨都市女性獨居,所受偏見遠大于關懷,易受惡意揣度甚至人身攻擊。
本文作者在城市生活,今年是她獨居的第八年。今天是婦女節,她在文中講述她的選擇,遇到的困難和不公非議,以及從家用電器等生活細節中創造便捷和快樂的技巧,“我始終相信:任何一位成年女性,在生活自理、經濟允許的條件下選擇獨居,她本人和這個選擇毫無問題”。
撰文|孔雪
“女性獨居很凄苦”:一種印象
這幾年,都市女性獨居作為一個社會現象時常成為人們談論的熱點話題。
以幾個流行文化為例:2020年,推理小說《絕叫》的中文版在豆瓣很火,小說開篇即是一位女性死于獨居較高價的電梯大廈的案例。2021年,電影《門鎖》中國版在内地上映,因關注獨居女性安全引發多輪讨論。2022年,在火熱的脫口秀綜藝節目中,演員鳥鳥分享女性獨居時警惕感爆表的日常細節。此外,以獨居女性為主體的豆瓣小組等線上社群日漸活躍,B站小紅書上,以女性獨居安全指南、日常生活、家居展示“room tour”(指展示“參觀閨房”)為内容的vlog湧現(視訊網絡日志)。
《門鎖》(2021)劇照。
相較各類“被反映”的刻闆面貌,自發性的女性獨居日常分享總是更積極快樂。随着獨立購房或租房、主動不婚或單身的女性增加,都市中獨居女性日增,相關話題頻現,但社會對獨居女性的偏見似乎未減。
我對女性選擇獨居的了解是這樣的:
都市女性選擇獨居,首要條件是經濟條件允許且生活能自理。她們中大多數人喜清靜好自在,有些人或在噪音、衛生、人際等方面有高敏感度。這是一個豐富多元的群體,可婚戀可單身,可内向可外向,可以是孤單的美食家,也可以是一人遊老行家。有些人将它作為進入婚戀生活前的過渡狀态(相當一部分都市獨居女性如此),有些人順其自然。比如以一人住系列漫畫而知名的繪本作家高木直子,她在獨居N年後出版了兩人系列、新手媽媽系列,從十多年獨居生活轉至多人家庭生活。也有人獨居到老年樂此不疲,日本作家上野千鶴子就已有幾本書讨論女性獨自老去和死亡。
不是每個女性都适合獨居,也不是每個獨居的女性都主動選擇且享受它,但堅持獨居多年的女性各有各的歡喜理由,能從獨處中汲取生命能量。獨居是一塊豐富的土壤,有人讓生活樂趣、自我成長等等如小蘑菇接茬地冒,有人會在蘑菇雲般巨大的寂寞中爆炸。它是一個中性的生活方式和狀态。人選擇獨居,獨居也在篩選人。
但多年來,周遭對我的獨居生活是這樣了解的:
第一次用薪水租下獨立小家時,我把那天當成節日來慶祝,但隻我一人這樣想。無論男女,從行業知識分子到碩導教授,師友們認為我“不正常”,建議我“活得像個女人一點”。房東說“你一個女孩住這個房子,太大了”。多年後我買房了,友人做客,一進門說“鞋櫃不夠寬,放不下男人的靴子”。還有人會命理,要給我看風水“哪裡出問題”,免得我有“精神問題”。
以毫無邊界感的偏見,人們操控着獨居女性的負債感:讓大家擔心了,成了不穩定的“社會機關”,無益于社會婚育率,還(作為潛在受害者)增加了治安隐患。長期獨居的女性會背上幾座大山,它們源于對近代家庭與婚姻價值的背離,對在适齡期成為妻子、母親的逃離,以及尚未“穩定”、尚未“正常”的脫軌或遲滞。人們還預設我的缺憾,認為我在等待“真愛”,我的房子在等男人。回想多年前,一個已婚女性看到我手腕處極小的文身問:以後你老公不喜歡它怎麼辦?她預設未婚女性的身體要為等一個虛無缥缈的男人做選擇。同理,現在人們認為我在自己舒适的家中“獨守空房”。
《清潔》(2004)劇照。
我們仍處在“女人獨居很凄苦”的價值觀裡,用“有問題”、“不正常”醜化都市獨居女性。很多人不接受有這樣的女性:像一些女性憧憬拍婚紗照那樣,憧憬自己的家;像一些女性渴望結婚生育那樣,渴望自由灑脫。她們沒毛病沒問題,沒被孤立也未畫地為牢。她們是這個年代經濟獨立女性怎麼活的鮮明代表,與大世界周旋,在小世界自洽。
我獨居前幾年,國内輿論尚未如此熱鬧地讨論女性獨居。身邊幾乎無人鼓勵我。最初的共鳴來自于女演員天海佑希。她曾表示獨居是因不喜歡家裡有他人,有男友就住隔壁吧。我常年有這樣的疑問:我的夫妻為何不能住我對門?如果人總會愛上誰,我能不能先愛自己?
能。可以。或許現在會有更多女性這樣回答。我并不鼓吹獨居,正如《獨居日記》的作者梅·薩藤從未美化獨居,在其續曲《過去的痛》中也提醒女性謹慎選擇。但對于今天認真決定在城市中獨居的女性,我想說,我們的社會走得并不快,但女性不必等,想做就别妥協。
從想象困難到創造便利
人們習慣性地覺得,獨居女性易成受害者,嫁入家庭的女性更安全,仿佛由真實殺妻案統計出的那句“it’s always the husband”(意指丈夫有重大嫌疑)隻是古老的寓言。
獨居幾年,我經曆了從想象困難到創造便利的過程。第一年,我也怕,家門外先後挂過假的、高仿真閃亮的、真的監控裝置。那時各類安全指南尚未普及,我照着入住酒店的經驗買過堵門器等小裝備。我害怕夜裡突然出現的聲響,在樓道裡出入比潛伏的犯罪分子還悄咪咪。
但很快我發現,隻要選在安保可靠的社群,獨居最大的挑戰不是安全,是忘帶鑰匙!在破費開鎖若幹次後,我痛定思痛換了平價智能鎖。
問題嗖的一聲解決了。那一刻我開始好奇,有多少獨居問題、隐患能輕松解決?
之後幾年,我用上了帶錄像、逗留監測和報警功能的監控門鈴,配齊了門窗報警器、滅火裝置、瓦斯報警器等安全設施,被“種草”了各類獨居指南裡的分裝食盒、食材保鮮法,還在疫情時期考慮過購置能監測生命體征的智能手環。
到最後,獨居生活隻剩一個不便:一條要從背後拉超長鍊子才能穿的裙子。我把它放入了樓下的衣物捐贈箱。世間不缺女性能自己穿的裙子。
《不求上進的玉子》(もらとりあむタマ子,2013)劇照。
在增設這些便利時,我始終有一個前提:獨居女性沒有問題。女性獨居有諸多不便,但該退的不是她們。該前進的是社會環境與意識、社群安全與生活服務、日常家居設計、智能家居與健康裝置,等等。在諸多神器中,我未選擇諸如“窗簾上的男朋友”投影燈這類産品,因為不喜歡“家中有男性才安全”的設定。如果我需要一把斧頭,會握在自己手中,請不要給我一個男性玩偶,再把斧頭塞入他手。
總體而言,尤其在近三四年,智能家居與智能穿戴健康裝置的普及、各類獨居指南與vlog的湧現、女性互助意識的高漲、各類女性自覺團體與線上互助社群的增加,從物質和精神層面極大便利了我的獨居生活。值得一提的是,敏銳的商業市場遠比社會意識更早一步地擁抱了我。如今照着各類安全指南配齊一套獨居好物,費用不及一盒女孩為變白追捧的美白丸。
但市場仍大有可為。走入商超,适合一人居的大小電器遠不及家庭型同類産品多,家居賣場裡材料輕便又有質感的桌椅占比很少。我希望冰箱、洗衣機等笨重電器能增加友善移動的底部滑輪,夢想有像推拉式換位置的教室黑闆那樣,有推拉式組合衣櫃與置物架,還期待會有售賣女性友好的輕便超大書桌與躺椅的品牌,讓女性不必踩凳子夠物,不必咬緊牙搬運。
最重要的一點,我希望商業市場創造更多同工同酬的女性崗位。獨居女性歡迎從事裝修施工、家電管道維修、安保快遞等行業的女性走入我們的家。大家一起創造新的現實。
《倫敦生活》(Fleabag)第一季 (2016)劇照。
獨居第一年,我以為我馬上要強大到不知脆弱為何物。第八年,我坦然地與脆弱孤獨空虛一起過活,也明白了人為何會愛上山海星河或是蛐蛐螞蚱,對獨居的心态日益平和。
世事無常,獨居可能成為任何人生命中的一段路。不隻是獨居女性要關瓦斯帶鑰匙防偷窺,任何一項獨居女性安全指南對多人家庭同樣适用;不隻是獨居女性會孤單,寂寞這條蛇咬人時不分幾個人住。我常用梅·薩藤在《獨居日記》裡那句“要從生活中創造神奇”,時不時戳活自己。現在的我并不熱衷自證或粉飾獨居,所做的一切,隻是在誠實面對自己選擇的人生而已。無論是否存在親密關系,長期主動獨居的人往往已沉澱出處理自我與他人關系的章法,能享受後果自負與自得其樂共存的人生。如明确知曉自己不适合合租、同居、群居等生活,清醒自覺地選擇獨居,好過将自己拱手讓給社會洪流。
人道小世界
獨居贈人生活智慧和靈魂自洽,無關性别。但于女性而言,獨居的獨特意義在于私人空間中的意志自由和生存自由,因為獨居給了女性一個沒有婦德隻有人道的小世界。
《托斯卡納豔陽下》(Under the Tuscan Sun,2003)劇照。
這首先展現在私人生活徹底的決策權。比如客廳,我沒放沙發沒放電視櫃,它是一個有大電視和鏡子的簡易運動房,兼做花房,養過幾十盆平價室内花草。我有時換土有時狂舞,哪怕像個四肢不調的大醉熊。全世界再沒比我自己更會哄我開心的人了。擁有獨居住所後,我從未考慮過鞋櫃是否容得下男人的鞋。去它的吧!我更在乎所有家具電器是否便利女性生活。此後有天我逛宜家時突然覺察,所有雙人房家庭房親子房,扔掉嬰兒床扔掉合家歡的一切,隻留一人物品,它還是一個家。你看,家有很多種。我獨居的家,也是一個完整的家;我在此生活不為等一個男人,隻為想成為的自己。
于是很自然地,獨居女性還将涉足更深層面的決策權,從物質到身體到精神。當你和自己相處的時間足夠長,就沒什麼餘地自我欺騙。騙無可騙之時,你就會像《閉經記》裡自嘲老成歐巴桑的伊藤比呂美所寫,“我就是赤裸裸的我,不做僞飾”。近年來所有在輿論發酵過的女性身心解放話題,如不穿文胸、不化妝、不刮腋毛、告别白幼瘦,在獨居環境下女性都可以又徹底又便利地實踐起來。比如要接受亞洲黃皮膚、欣賞肌肉線條、接受自然衰老,那就先把鏡子裡的真實自己看舒服,再走出門去無畏他者的審視。再如當更多女性從談論性走向實踐性,嘗試取悅身體的“DIY”,這些新實踐在獨居且不違法亂紀、不擾他人的前提下,未出吾閣就不出格。
《刺猬的優雅》(Le hérisson, 2009)劇照。
這幾年我讀伊藤比呂美、上野千鶴子、戴安娜·阿西爾等女作家的作品時共鳴頗多。随着她們越來越老,她們越發能坦誠又幽默地談論身為老年女性的窘境與超越。而我相信獨居和歲月有一樣的魔法。伊藤比呂美年老後能講述諸如多次閉經、渾身肥肉、陰道萎縮等女性羞于提及的中老年身體變化,年輕女性也能通過獨居,重劃女性生活的尺度,扯掉虛假的遮羞布。當獨居女性不再困于安不安全、正不正常,獨居便成一道盾。它帶來的舒展釋放遠大于安全憂患。
是以,我從未後悔,沒有遺憾。盡管這些年所受偏見能裝滿一麻袋,這兩年我還是收到了些許積極鼓勵。比如有位來家借宿的年輕女孩說,“你讓我看到女孩一個人住也過得很好”。那刻我腦子裡掠過一句詩:繁星不憚于看似秋螢。月朗星稀時,星星亮着就有意義。
在《始于極限》中,與上野千鶴子對話的作家鈴木涼美提及:如今女性主義的發言與抗議不再是少數知識分子的專利,也不再是少數精英女性的特權。然而到了獨居這個話題,在當下國内,能主動且舒适獨居的女性仍是都市女性中一部分幸運的群體。試想在廣袤鄉村,一個身心健全的成年女性想要自己住,若無喪夫(死去的男人總能給寡妻獨居的合理性),在人們口中她要麼是神婆子要麼是瘋婆子。是以我有時會對都市女性的這份幸運感受複雜。我希望所有靠自身努力掙來舒适獨居的都市女性都能更自在快樂地生活,同時也可像上野千鶴子那樣,因好奇女人能不能有尊嚴地獨居着老去,關注城市規劃與建設如何應對老齡化社會,關注醫療保障、養老産業的發展與社會對安樂死的讨論。
《阿黛爾·雨果的故事》(L'histoire d'Adèle H.,1975)劇照。
說到底,都市獨居女性一切實踐的根本,無非是探索人可以怎麼活、怎麼有尊嚴地活。是以對獨居的正視,應适用于所有在生活能力、經濟條件允許下選擇獨居的人們。比如若這世上還有某個獨居到四五十歲的大叔,就愛和樹說話,隻迷逗貓遛鳥,無論别人如何嘲笑,我信他有他的快樂。
不過在婦女節前後談論這個話題,還是要申明獨居對于女性的意義。對我而言,最大的意義是作為一個當代普通獨居女性的舊題新答——1923年,魯迅在北京女子高等師範學校曾有一場關于娜拉走後會怎樣的演講。因缺乏獨立經濟能力,出走後的主婦娜拉隻有兩條路:不是堕落,就是回來。百年後,平凡如我也能給出新答案:我不必成為娜拉,我更不會堕落。外面的世界可風可雨,我總能回那個屬于自己的家。
《刺猬的優雅》(Le hérisson, 2009)劇照。
故事征集:你買過什麼比較奇葩的盜版嗎,比如并不存在的哈利·波特某系列、由“金庸著”撰寫的小說、排版歪來歪去的某作家全集?除此外,你可能也有其他關于盜版的個人回憶。期待你把自己的故事告訴我們。
字數不限,如果有照片就更好啦!方式一,在背景向我們發私信;方式二,發送至郵箱,[email protected]。截至本周日(3月12日)。
本文内容系獨居原創。作者:孔雪;編輯:西西;校對:付春愔。封面題圖素材來自《托斯卡納豔陽下》(Under the Tuscan Sun,2003)劇照。歡迎轉發至朋友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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