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鼠鼠文學,當代年輕人的傷痛文學

2022 年7 月26 日,北京。觀衆在798 藝術區欣賞在此舉辦的“好奇無界:米奇藝術展全球巡展北京站”展覽。(圖/ 侯宇/ 中新社) 

最近,網際網路上的不少年輕人熱衷于以“鼠鼠”自稱,用老鼠的口吻訴說自己的命運和遭遇,句式通常以“鼠鼠我啊”作為開頭。字裡行間透露出三分無奈與七分自嘲。随着熱門動畫《中國奇譚》的播出,小豬妖瘋狂打工的遭遇讓“鼠鼠文學”再度發酵。

不少網友對“鼠鼠文學”大為贊賞,小紅書、抖音等社交網絡平台上開始出現“鼠鼠句式”,無論是創作的UP主還是評論區,用“鼠鼠”開頭的句式比比皆是。

年輕人為什麼把自己比作老鼠?

“鼠鼠我啊”的句式,據網際網路“考古”,最早來自“孫笑川”貼吧,是“叔叔我啊”的諧音梗,多為吧友們自嘲所用。“鼠鼠”的段子多了,在網絡上也逐漸演變成了一個新的文學流派,名為“鼠鼠文學”。

B站的“梗指南”介紹,“鼠鼠文學”是一種調侃和自嘲的表達方式——“一種清醒的痛苦文學。因為自己生活在社會的最底層,也沒什麼本事,就像老鼠一樣生活在不見天日的下水道,過着一眼能看到頭的生活,大家便自稱為鼠鼠,将自己的自卑和煩惱都隐藏在鼠鼠的後面。”

其實在中國文化中,鼠的形象很難說是正面的。在各種成語、俗語、歇後語,乃至曆史典故、民間傳說中,鼠屢屢被“黑”,承擔千古罵名。比如“鼠目寸光”“膽小如鼠”“賊眉鼠眼”“抱頭鼠竄”“過街老鼠,人人喊打”。

在中國傳統文化裡,鼠是一個年深日久的負面形象。《詩經·碩鼠》:“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三歲貫女,莫我肯顧。逝将去女,适彼樂土。樂土樂土,爰得我所……”這是對老鼠的控訴。

《史記·李斯列傳》記載:“年少時,為郡小吏,見吏舍廁中鼠食不潔,近人犬,數驚恐之。斯入倉,觀倉中鼠,食積粟,居大庑之下,不見人犬之憂。于是李斯乃歎曰:‘人之賢不肖譬如鼠矣,在所自處耳!’”李斯從“廁中鼠”與“倉中鼠”的生存差異,感悟出了處境的天壤之别。

經過幾番努力,李斯進入秦國,輔助秦王,滅掉六國,尊為丞相,獲得了巨大成功。可也因為他将唯利是圖作為人生的出發點,他在秦始皇死後與趙高同流合污,最終遭受腰斬慘死,還被誅滅三族。在西方文化中,老鼠更多意味着聰明機靈。

例如卡通片《貓和老鼠》裡,老鼠似乎是更聰明的一方;《精靈鼠小弟》裡有又萌又懂事的斯圖亞特;更别說風靡全球的迪士尼卡通IP米老鼠了。由B站UP主“廢青會社”創作的文章《他們都說我是“老鼠人”》,被稱為早期“鼠鼠文學”的代表作。

他在文章裡給自己的身份下了一個定義:“我不是後浪,也不是屌絲,我曾想過無數個邋遢、惡心的詞語形容自己,但都沒有‘老鼠人’來得貼切。”“廢青會社”出生在安徽的一個小縣城,今年27歲,目前處于半無業的狀态。

這篇《他們都說我是“老鼠人”》是他在2020年年初寫下來的。當時他和兩個朋友在濟南打算創業,準備好了資金,做好了計劃,對未來抱有無限期待,可是現實并不如所想,他們遇上了疫情,計劃隻是計劃。

“廢青會社”說:“我使用老鼠比喻自己,主要是兩個方面。在那段時間裡,我總是想起2020年之前的日子。畢業以後,我去過很多地方,由西南到關中,由華南至華東,每個地方待上一段……

在和朋友交流過後,我去了濟南,在他的合租房裡,我開始了新的生活,也就是如我所寫的那般,每個人除了工作和覓食,對自身所處環境盡力忍受,無論是髒亂、喧嘩還是其他。我對這種生活方式的接受速度遠遠大于我的預期。那時候,我感覺自己就是一隻老鼠,一隻晚歸巢的老鼠。”

2020 年8 月14 日,北京。鬧市區的行人。(圖/ 視覺中國)

“凡爾賽”的反義詞,是“鼠鼠我啊”

前兩年,“凡爾賽文學”曾經在網際網路紅極一時,集齊了“凡學四大天王”——“悔創阿裡”“傑克馬”、“先掙一億”王健林、“普通家庭”馬化騰、“北大還行”撒貝甯。豆瓣上還有一個“凡爾賽學研習小組”,該小組聚集了3萬多名“凡學家”交流學習心得。

“凡爾賽文學”鼻祖“小奶球”在早前的訪談中表示:“最初留意到這種現象源于朋友向我吐槽,有人每天在社交平台上描述享用的高檔酒店、奢侈品、紅酒,字裡行間透着‘淡淡’的優越感。”

她從講述18世紀末法國凡爾賽宮貴族生活的日本漫畫《凡爾賽玫瑰》中找到了靈感,“就想用這個詞來嘲諷那些人,他們無非就是想用一種‘樸實無華’的語氣來表達高人一等的感覺”。

在“凡爾賽文學”中,各種虛構的關于上流社會、美好生活的想象,以及被消費主義建構出的生活方式與價值觀包圍着新中産們,消費、自然、藝術逐漸淪為空洞的包裝物。反觀“鼠鼠文學”,看似無厘頭,實際上折射出部分人對自己跟老鼠命運一樣的認知。

“鼠鼠文學”的主題,分為兩類:一類是“尋找”;另一類是“失敗”,也是“凡爾賽文學”的反面。對于一隻“鼠鼠”而言,在城市裡租房子,連陽光也是有價格的。“鼠人”學着自嘲,就像是在對着自己撒嬌。

在“廢青會社”看來,對于B站、小紅書、抖音等更為大衆的App開始出現“鼠鼠句式”,很多人以“鼠鼠”為主語開始創作玩梗的現象,無論是玩梗還是事實如此,都成了一種宣洩的方式,心裡有什麼,就講什麼。

自稱“鼠鼠”可能是調侃,可能是自嘲,可能是打趣,也可能是炫耀。在這種玩梗的大趨勢下,部分真實的苦難還會收獲大夥的鼓勵,沒什麼不好的。“鼠鼠文學”衍生至今,其核心已經不再單一。越來越多年輕人對此有共鳴——與自身所處的時代困境有一定的關系,但并不是全部。

“鼠鼠亞文化”中,悲苦的核心被過度關注,也導緻所謂的“苦難”被放大,但大多數人都對悲苦抱有天生的接納,有共鳴也無可厚非。老舍在《談幽默》中提到,相聲就是幽默文章的一種。“諷刺是與幽默分不開的,因為假若正顔厲色地教訓人便失去了諷刺的意味,它必須幽默地去奇襲側擊,使人先笑幾聲,而後細一咂摸,臉就紅起來。”

2020 年5 月30 日,重慶。紅酒文化節活動上,喝紅酒比賽環節吸引了不少參與者。(圖/ 陳超/ 中新社)

說的是“鼠鼠”,喻的是人生

對于“鼠鼠文學”的玩梗,有人是看段子,有人是照鏡子。把人比作老鼠的作品在文學界也不少。美國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約翰·斯坦貝克(John Steinbeck)在大蕭條時代創作了批判現實主義小說《人鼠之間》。

當中的主角喬治(George Milton)和蘭尼(Lennie Small)雖然都是人類,但由于大蕭條爆發而變成流浪者,隻得輾轉于加州不斷地尋找謀生機會。作者用老鼠的心态來描述這兩位主角,向讀者真實再現大蕭條背景下底層的凄慘生活。

“廢青會社”說:“我并不認同‘鼠鼠文學’這一概念,它最多隻是網絡世界衍生的一種亞文化,它并沒有一個具體的核心,如果有,那它的核心也隻有散漫。”例如:“鼠鼠我,注定是失敗的人。年過五旬,還是一事無成。沒有家庭,事業無成,浪迹天涯,無牽無挂。飽受風霜,看透人情。”

“鼠鼠我啊,早就廢了。”什麼事情都想幹好,卻偏偏什麼事情都不能如願。借着玩笑說出自己的焦慮和自卑,例如:“白天嘻嘻哈哈,晚上胡思亂想,别人都以為鼠鼠性格很開朗陽光,但隻有鼠鼠知道其實内心十分孤獨,一個人的時候情緒便會非常低落,鼠鼠我喜歡隐藏自己的情緒,把難過的事情放在心裡自己消化,每天做出很開心的樣子,不願意對别人展露自己内心。”

有的人看着“鼠鼠文學”,笑着笑着就哭了。有的人說,現在能了解孔乙己了。英國人類學家凱特·福克斯在《英國人的言行潛規則》中這樣書寫同胞:“英國人能夠在二十步之外一眼看出任何自我吹噓的迹象,即使隻是電視中一閃而過的細小畫面,即使是用一種我們無法了解的語言,也絲毫不能阻礙這種才能的發揮。”

這種敏感的自嘲裡一同透露出的,是他們骨子裡所帶的某種形式的高傲。凱特說:“人們對于過分熱情、激情迸發、感情流露和自吹自擂等種種情緒嚴格限制。”于是,英國人平時雲淡風輕對待大多數值得誇耀的時刻,用的也是“英國式的輕描淡寫”——自然而然地調侃生活,英式幽默無處不在。

某種程度上,網絡亞文化中來自“鼠鼠”的自嘲也是一種發聲方式,在這背後自有一套邏輯,與其說它是悲觀的,不如說是看透生活卻依然熱愛生活的樂觀主義。“鼠鼠文學”可以用以自嘲,但不應當陷于“鼠鼠情結”不能自拔。 自嘲“鼠鼠”,正是為了有一天不再當“鼠鼠”。大概,這才是自嘲文學真正的意義。

繼續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