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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直播間相親的老人,“成與不成,就在三五分鐘之間”

“71573号,鄭州58歲,離婚,有房有車,央企幹部......”紅娘徐姐像介紹産品一樣,在直播間裡反複朗讀着這幾句話。

直播頁面的右側,是一列蒼老的臉。晚上九點,這些素不相識的單身人士守在手機前,等候着主播的連線。兩分鐘内,如有人對條件表示滿意,徐姐就邀請雙方出鏡上麥。若無人應答,她就開始念下一個征婚者的資訊。

這類專為中老年人介紹對象的直播間,成與不成,就在三五分鐘之間。

直播間的資訊更新得快,鄧良源也跳轉得快。每天晚上,這個75歲的老頭兒都會在自家的小院兒裡坐着,将手機界面在徐姐、英姐等紅娘的直播間裡來回切換,頭頂一盞泛黃的燈,将他空蕩的腦袋照得反光。有時為了蹲守直播,飯也顧不上吃。他仔細聆聽着每位女嘉賓的個人資訊,隻為給自己尋一個好的老伴兒。

據第七次人口普查的資料,大陸老齡人口已經超過了2.64億。《中國老年社會追蹤調查》的資料顯示,包括喪偶或離異的老人在内,中國單身老人的數量占老年人總數的25%~30%。

擺脫孤獨,是絕大多數中老年人走進直播間相親的理由。在這裡,有着一輪又一輪的篩選,條件是擺在明面上的。如果幸運,他們能在直播間裡找到愛情,但在這之前,他們也可能會遭遇“虛情假意”與“騙子”。

在直播間相親的老人,“成與不成,就在三五分鐘之間”

紅娘徐姐的短視訊平台,推送了很多單身中老年人的個人資訊和征婚意向。圖檔來源:網絡截圖

“速配”

“我年紀都這麼大了,我是來找老伴兒的,不是來找苦吃的。”

“我有錢啊,我一年終身俸能拿到三四萬呢,我還有一幢自建的兩層小院兒呢。”

鄧良源說完,直播間沉默了。螢幕右側,燙着羊毛卷的短發女人扶了扶金絲眼鏡,她張了張嘴,但最終沒有說話。小方框裡隐約可見,在她身後是一個木質書櫃,整整齊齊擺滿了書。紅娘介紹,她是一名年過60歲的退休教師。

與這位老師不同,在鄧良源的身後,有時是搖曳的昏黃燈光,有時是磚塊裸露的院牆。他是山東臨沂人,農村戶口,原先是個電工,用大半輩子的積蓄蓋成了這一幢兩層樓高的房子,十年前,他的妻子因車禍去世。

結果并不意外,退休教師沒有看上鄧良源。

在直播間裡,條件都是擺在明面上的。

“徐姐”徐梅英退休後開始做網絡紅娘。據她觀察,中老年人再婚,往往要先看對方的家庭條件,隻有物質條件能保障,才會再去看能不能處得好。畢竟人到暮年,安穩才是上上簽。

城鎮戶口,體制内退休人士,是最吃香的。這類人群一般有房有車,終身俸和醫保也足夠保障晚年生活。兒女已婚已育的最讓人省心,如果孩子還小,那帶着女兒比帶着兒子要好——兒子将來結婚要買房買車,這意味着征婚者将要付出更多。另一半的前任伴侶,也是個隐藏的“雷”,找喪偶的比離異的省事。

徐姐說,像鄧良源這樣的農村男人,是最不好找對象的。他蓋在農村的自建房再大,也沒人願意去。若是沒有終身俸、醫保,就更難了。這意味着沒有保障,如果和這樣的人結婚,将來他生病,或者遇到其他的意外,就得替他承擔一半的風險。

另一位網絡紅娘英姐則發現,中老年人找對象還有一條“潛規則”,年紀太大的也不能要。去年12月,英姐直播間裡出現了一個來自青島的大爺。大爺口齒不清地介紹着自己,嘴裡像是含了一口湯。英姐問了很多遍,才确認了資訊,“79歲,青島人,喪偶,住廉租房,現在身體也不太好了。”

大爺不會開視訊,英姐破例留下了他。他一開口,場上三個女嘉賓都不說話了,評論區有人直言,“這是來找對象,還是來找免費的保姆?”

雖然嘴裡念叨着“年紀大了,一個人怪可憐的”,但英姐還是撤下了他的連線畫面。在直播間裡相親,講究的是“速配”。紅娘不會為誰多停留一秒,所有人心裡都清楚,隻有條件合适了,雙方才有進行下一步的可能。

那天,鄧良源還想再說些什麼,但來不及了。英姐直播間的聲響停頓了幾秒鐘,她深谙其意。話不多說,她伸出手指在螢幕上輕輕一點,鄧良源的畫框就消失了。

“上上上!”英姐邊說着,邊随意拉進一個人,新的一輪篩選又開始了。

在直播間相親的老人,“成與不成,就在三五分鐘之間”

紅娘英姐直播間裡出現了一位79歲的大爺,他話都說不利索,全場沉默了。圖檔來源:直播截圖

“往前走一步”

擺脫孤獨,是絕大多數中老年人走進直播間相親的原因。

鄧良源從前不知道,原來熱鬧隻是節假日的專屬。五個女兒和一個兒子都已結婚生子,鄧良源如今也算是兒孫滿堂。但是一年到頭,他都獨守着空房。小院子裡空空蕩蕩,除了自己種的一地蔬菜,再沒别的生氣。

退休之後,鄧良源成天沒事幹。他試圖通過旅行帶給自己新鮮感,讓孩子給自己報老年旅行團,開始往廣東、福建等南方城市走。

然而,新鮮事物看了不少,孤獨的滋味也嘗到了更多。

在老年旅行團,很多是夫妻結伴出行。在景點拍照,一個人擺姿勢,另一個人舉着相機拍個不停。鄧良源喜歡打卡拍照,但不好意思打擾,隻能等到所有人都拍完了,再求人幫忙。

因為不熟悉,鄧良源不好意思挑剔别人。他來不及擺姿勢,有時還沒站穩,雙腿彎曲得像個圓圈,畫面就被定格。

鄧良源不止一次地想有個人陪自己一起旅行。兩年前的某天,短視訊平台像是與他通了心意,推送了老年人相親的直播。他沒有付過會員費,一直在各家紅娘的直播間裡潛伏着,等到合自己眼緣的人出現,就立刻免費上播。

東北人餘美琴,比他更有脫單的決心。

四年前,餘美琴66歲時,丈夫去世了。她開始在大興安嶺的一間小房子裡獨居,“想幹嘛就幹嘛”。她不必再擔待另一個人的喜怒哀樂,生活的一切選擇權交還給自己,買菜隻用買自己愛吃的,偶爾犯個懶,不想做飯就不做了。

雖然偶爾感覺空落落的,但是自由令人倍感輕松。閑着沒事,餘美琴常去公園轉轉,有老姐妹看她形單影隻,提出給她介紹對象。餘美琴想都沒想,一口回絕,“老都老了,還找什麼對象呀?”

就這樣單身了三年,身體的病痛讓餘美琴徹底改變了主意。

生病那個夜晚她徹夜難眠。餘美琴想睡覺,但心髒不舒服,又怕自己一覺不醒。為了以防萬一,她把常吃的兩瓶藥放在床邊,但還是翻來覆去睡不着。她把藥瓶放在手邊,又怕疾病突然發作,沒力氣擰開藥瓶,索性提前掏出兩粒藥,放在枕邊,伸手可及的位置。

這是她頭一次對獨居生活感到害怕。餘美琴的幾個孩子都是生意人,本來工作就忙,有了自己的家庭之後,能陪伴她的時間更少了。“我現在還沒什麼事,總不能大半夜把孩子們都叫來陪我吧?”餘美琴想。

天亮了,餘美琴也想明白了,是時候該往前走一步了。

在直播間相親的老人,“成與不成,就在三五分鐘之間”

紅娘徐姐為單身老人建立的微信群。受訪者供圖

“不對勁”

可直播間從來都不是個風平浪靜的地方。

餘美琴還沒正式開始找對象,就在直播間裡發現了“不對勁”。一天晚上,她剛進紅娘的直播間,就看到一個男人合着兩隻手,不停地朝螢幕做着“拜托”的姿勢,嘴裡反複說着“求你了!求你了!”。看着主播沒有松口的意思,這個男人甚至還想跪下磕頭。

仔細聽下去才知道,眼前這位頭頂稀疏的大哥被騙了5萬塊錢。前些天,就在這個直播間裡跟他“牽手”的妹子,拿到5萬彩禮錢後,人就憑空消失了。他沒有終身俸,5萬對他來說是個不小的數字。

這在直播相親的圈子裡,并非一件稀奇事。無論是徐姐還是英姐,都聽說過很多相親騙局。“婚托”是最常見的一種,有的紅娘提前找好假客戶,約好在直播間視訊連麥。假客戶一邊假裝同意繼續了解,一邊和紅娘一起鼓勵對方刷禮物。付出了金錢,男人們才能拿到“婚托”的聯系方式。可不久後,“婚托”就會消失。

有的直播間不設稽核機制,吸引來不少騙子。這些人通過相親斂财,一“牽手”就去讨要彩禮或三金,等東西到手,就拉黑走人。

也有些人是奔着“色”來的。英姐接到過好幾位女客戶的投訴,剛加上微信,螢幕對面的老頭就把話題引向“床上那些事兒”,自我介紹都不說明白。更有甚者,直接在直播間裡說一些“擦邊”的話。英姐沒辦法,提醒無效後,就隻能請這些人離開。

還有些人,根本不是單身,還偷偷來直播間裡尋開心。徐姐曾經遇到過一個山東客戶,他自稱喪偶,但在群裡視訊聊天時,突然有女人闖進鏡頭,把他罵了一頓。大家這才知道,他隐瞞了家室。

時間久了,紅娘們成了維護相親秩序的把關人。

徐姐入駐直播平台多年,已經積累了52.9萬粉絲,牽線搭橋成了她的一門生意。現在,她常教女客戶用打電話的方式辨識對方是否單身。如果打電話過去,對方總是先挂斷,然後過會兒再打來,那他就是有老婆。也可以試試晚上打電話,如果對方身邊有人,就不會接。

她還嚴格把控着證件資訊。找徐姐幫忙介紹對象,需要先視訊連麥,提供了身份證件、單身證明和相關養老金證明之後,再支付199元會員費,才能進群或者上直播間。如果提供不了離婚證、火化證,就隻能進“身份證群”“戶口群”,群裡的人都是無法提供單身證明的。

不同于徐姐,英姐的紅娘生意以另一種方式進行,直播間可以随時免費連線,付費50元成為會員後,她會将資料入庫,幫忙留意合适的人選。

英姐的處理方式更加直接——發現誰不對勁,就立刻取消連麥。為了防止已婚人士混進她的相親市場,不願意在她的直播間裡正常露臉的人,一律不給連線的機會。

然而在直播間裡,一切都有可能發生。這些天直播時,露着臉的一男一女聊得好好的,男方的畫面框裡突然鑽進一位女士,英姐和所有人都愣住了。

她詢問了半天,這位男士的回答模棱兩可,“是鄰居,來我家打麻将”“她是我弟媳,和我沒有關系”評論裡,各種玩笑話都蹦出來了,大家紛紛調侃“老年人玩得更花呀”。相親就此停滞,跟他直播聊天的女士也笑而不語。英姐二話不說,直接将他請了出去。

“這就是愛情”

如果足夠幸運,在直播間裡真的能遇見愛情。

餘美琴就是那個幸運兒。一年前,她69歲,在短視訊平台觀望了好一陣子之後,最終選擇付費199元,請徐姐幫忙介紹對象。她一早就想好了,人生中第二次結婚,不需要彩禮,不需要三金。餘美琴要的不是錢,而是一個能陪着自己走完餘生的人。

她不願在直播間裡露臉,加了徐姐建立的三個相親群,也沒有發送自己的履歷。可一進群,這個頭像裡燙成大波浪的高個妹子,就收到了很多熱情的招呼。

好友驗證消息變得多了起來,餘美琴挨個點進去看,如果對方不是東北地區的,又或者年紀比她還小,她就直接拒絕。她沒有過多言語,隻對感興趣的人接話。

沒過多久,一個網名叫“青春常在”的人找到了她。他是柳成蔭,妻子過世已有七八年,有人線上下幫他牽過線,但都沒談成。他比餘美琴大兩歲,或許是因為同為黑龍江人,兩個人又都是從企業退的休,話匣子一下子打開了,兩個人很快開始視訊聊天。

鏡頭前,柳成蔭那張笑呵呵的臉湊上來。衰老扯松了他的皮膚,可依舊能看出濃眉大眼的輪廓,兩鬓雖然斑白,但頭發也算茂密。餘美琴對他的相貌滿意,覺得投緣。倆人沒事兒就視訊通話,從早聊到晚。

聊了十天後,他們約見了。餘美琴去了佳木斯,臨走前她告訴孩子,如果看對眼了,就兩三個月再回來,如果沒看對眼,兩三天就會回家。

愛情是什麼滋味,餘美琴并不知道。她的上一段婚姻由父母包辦。結婚後很長一段時間,丈夫對她而言都還是陌生的,她不好意思面對,見了面都要低着頭走過去。時間久了,兩個人也就成了家人。

餘美琴沒想到,一見鐘情這種事會發生在自己的晚年。到了佳木斯,柳成蔭來接她,一米八的大高個,腰杆挺得筆直,還是那副笑吟吟的臉。第一眼,雙方就認定了彼此。

錢沒有成為兩個人的障礙,餘美琴沒有收柳成蔭的任何禮物。這半年多來,有一次兩個人一起去逛街,柳成蔭偷偷為她買下一件衣服,氣得餘美琴第一次出口埋怨他,“我說我真的不要,我什麼都夠了。”

生病時,也終于有了依靠。去年年末,兩個人相繼得了新冠。他們發燒的時間相差了三天,剛好互相照顧着對方。餘美琴不再擔心一覺不醒,柳成蔭就在她的身邊,定時照看着她的體溫,還時不時地拿來含酒精的棉片,替她擦拭身體。

确認了彼此的誠意,柳成蔭把房子賣了,置換了一套有更多房間的屋子。餘美琴也出了錢,房子寫上了兩個人的名字。他把兩個人的生活謀劃到了80歲之後,到了那時,如果兩個人的孩子都想來探望他們,家裡也完全住得下。

回憶起這些日子,兩位老人的笑聲止都止不住。餘美琴總感歎,自己的日子越過越好了,這就是她等待已久的愛情。

在直播間相親的老人,“成與不成,就在三五分鐘之間”

餘美琴和柳成蔭結婚後,拍了很多合影。受訪者供圖

直播間永遠熱絡

但不是所有人都像餘美琴那麼幸運,阻擋緣分的事情有很多。

比如孩子,是有可能反對父母再婚的。徐姐有個東北客戶,剛過60歲,就進群征婚了。剛一“牽手”成功,就和所有人斷聯了。不僅退了所有的相親群,還拉黑了所有相親群的好友,就連徐姐也聯系不上。

幾個月後,這位大姐重新出現。原來,網上相親的事被孩子發現了,他們不同意她再找新的老伴兒,便給她“斷了網”。那些天,她天天在家和孩子們“鬥争”,最終放話:哪怕絕食、斷絕親子關系,她也要找對象。

這樣的例子不在少數。有孩子因為害怕家産被分,不讓父母再婚。也有孩子覺得寒心,“媽才走了多久,他這麼快就開始找新的老伴兒?”求助電話打到徐姐那裡,她有時會摻和進去,“你難道想讓你家老人剩下這幾年都不開心?”她反問那些孩子。

英姐則幾乎不管,她認為這是客戶的家務事。在英姐看來,出來相親的前提,就是把這些事處理好,“連自己的家事都搞不定,還想着和别人成家?”

事實上,即便把一切都處理妥當,在網上相親也未必會順利。

鄧良源的相親之路就沒那麼順暢,兩年前,他接觸了第一個妹子。她原本是黑龍江人,跟到山東與他一起生活。妹子愛抽煙,鄧良源怎麼勸,她都不聽。沒過多久,這位準老伴兒回家探親,就地病倒。她打來電話,說自己得了肺癌。鄧良源給她轉了六千塊錢,沒過多久,她就去世了。

休整了一段時間之後,鄧良源不再害羞,他開始在各個直播間裡串場找對象。去年,他好不容易又找到一個,卻因疫情,始終見不了面。一天,女方給他發來微信,說家裡要裝修,能不能給她四萬塊錢。鄧良源覺得不對勁,“都沒見過面,她怎麼好意思問我要錢呢?”婉拒之後,這段感情也不了了之。

“我年紀大了,不找了。”下了直播間,鄧良源把這句話挂在嘴邊。他一一吐槽自己這些年的失敗經曆,說到激動處,他又改了口,“我就不信了,難道我就找不到一個理想的對象?”他隻能繼續守在手機前,用手指将幾個直播間的界面來回跳轉,尋覓合自己眼緣的對象。

給中老年人牽線搭橋的直播間,也一直在高速運轉。

2月13日清晨七點,英姐就開播了。她一臉素淨,頭發蓬蓬的,口紅還沒來得及塗,沒有眼鏡的遮蓋,一雙惺忪的眼睛出現在鏡頭前。英姐沒有說話,戴眼鏡、夾頭發、戴項鍊、塗口紅,她在鏡頭前一一捯饬着自己。

評論區開始熱絡起來,“英姐早上好”被刷了起來。十分鐘後,直播間人數漲至170人左右。

“盤錦男60歲無負擔,有雙保,找農村的。”

“單身,吉林遼源。”

……

新一輪征婚者,又在直播間裡等待上播。

(鄧良源、餘美琴、柳成蔭為化名)

新京報記者 汪暢  編輯 陳曉舒  校對 劉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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