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看點

火堆旁突然多了個絢麗的肚皮舞女郎。她取下鬓邊一朵花,扔進人群

作者:文海流雲

共潮生

于俊萍

渡輪一靠碼頭,夏小奇便逃也似的下了船,背上還留有那個孩子熱烘烘的氣息。整個渡海的過程,孩子小獸般一直在後座騷動,幾分鐘不到,就在他肩膀上踩了個黑腳印,用黏糊糊的手指摸遍了他的耳機線,在他耳邊咻咻地呼吸,把一串不知是口水還是飲料的液體灑到他的衣袖上。然而這隻是漫長而又混亂的旅途中的小小一段,他已經疲憊到沒有任何脾氣。

海水在腳下翻着泡沫,遊客們像炸開的煙花在岸邊散開。林蔭道上,鳳凰木競相開花,半空中仿佛籠罩着經久不息的火焰,熱浪滾滾。夏小奇點開導航,隻顧埋頭疾走,他想快一點從人潮中穿過,快一點抵達青年旅舍,好好洗個澡,睡上一覺。

這一覺睡到天昏地暗,醒來時淩晨四點。他第一次這麼早醒來,四肢彌漫着睡飽後的舒展自在,心情出奇地平和。同房間的男生們打着呼噜,他拿起自己的背包,蹑手蹑腳出了門。

天還黑着,路燈隐在茂盛的林木間,隔老遠一盞。半明半暗的光線中,大片的雞蛋花散發着馨香,空氣清涼濕潤。夜裡漲過潮,許多礁石都不見了,海平如鏡,白天的嘈雜喧嘩仿佛發生在另一個世界。他依稀記得日光岩的方向,沿着山路向前,果然看到岔路口那棵大榕樹,快十年了,它還是滿頭須發的蒼老模樣,一點沒變。坡道邊挂着濃密的青藤,路陡峭起來,然而他走得很輕松。

“村長,有三條路,怎麼走?”10 歲的他站在樹下,煞有介事地舉着望遠鏡問老爸。

真實的老爸并不是足智多謀的慢羊羊村長。他背着被老媽強行塞進若幹零食水果的登山包,因為睡眠不足,倦怠而暴躁。那時的媽媽雖然不算溫柔,卻仍熱情積極,對他們有足夠的耐心。她幫滑倒的夏小奇系緊鞋帶,把爸爸的遮陽帽帽檐轉向後方,還順手把路邊木頭人亂了的領結重新系好。

“那個大石頭是幹嗎的?”他又問。

“它是鼓浪嶼的最高點。”老爸說。

“它是島上第一塊照到陽光的地方,也是家人等待航海者歸來的地方。”老媽說。

“不好玩,沒有肯德基,沒有熊出沒,沒有哈利·波特。”九年前的自己說。

九年後自己又來到這裡。耳機裡火星哥在唱:“我獨自坐着,對着月亮說話。知道你就在外頭的某處,某個很遠的地方。但我希望你回到我身邊……”這時任何聲音都多餘,他把耳機取下,放到口袋裡。

日光岩,海面暗沉沉,遠處燈塔的光一明一滅,天與海靜靜相對。四周一片沉寂,太早了。

大石上有個中年男子,比他還早,站在崖邊,像個雕塑。夏小奇看他一眼,走到旁邊,在離他很遠的地方席地而坐,等日出。

這人離海太近了,崖上的欄杆那麼低,似乎一擡腿就能跨出去。他木木地看着遠處,又仿佛什麼也沒有看。雖然隻是背影,卻莫名透出一種低沉的情緒。夏小奇踢踢踏踏走過去,也面朝海站着。男子動了動,向左邊走幾步,夏小奇跟着,他又向右走幾步,夏小奇也跟着,男子手按欄杆,夏小奇一下子沖到他身邊,抓住一隻胳膊。男子轉過頭,四目相對,夏小奇還從沒跟人這樣近距離對視過,顧不上尴尬,他大聲說:“不能跳!”

男子怔怔地看着他,像從夢中驚醒。這是一張普通的臉,眉宇間卻刻着深深的悲哀。他的臂膀冰冷僵硬,整個身體都在戰栗,似乎正經受着劇烈的痛苦。夏小奇指指天空,用力地說,“看,就要日出了!”他牢牢抓着中年男子的胳膊,自己也在發抖。

天亮是一瞬間的事。海天交彙的地方出現魚肚白,堆積起大片的玫瑰雲。遠處的島嶼,仿佛是從天外漂來一般,浮現在湛藍的海水上。男子平靜一些,按在欄杆上發白的指節逐漸放松。身邊的遊客越來越多,小孩們奔跑叫嚷,大人們高聲談話,攝影發燒友端着三腳架四處端詳,尋找拍日出的最佳角度。

男子說話了:“能不能把我帶到海灘上?”聲音低沉,面容憔悴,眼神空空落落。

夏小奇趕緊答應。男子踉跄着去拿地上的背包,彎了兩次腰才撿起來。

他們從人群中擠出,沿着石階下日光岩,慢慢地,男子走路不再打晃了。不知何時,太陽出來了,四處金色閃閃。海水落完潮,礁石錯落分散在空曠的海灘上。他們并肩往前走。

“我叫沈世文,43 歲,西北人,定居上海。”男子向夏小奇伸出手。目光嚴肅,戴着黑框眼鏡,像極了他的高三班主任。

“夏小奇,19 歲,聯考剛結束,從江蘇來。”他伸出手,與沈世文握了握,他不大适應這種慎重的介紹方式。沈世文的手溫暖幹燥,他在心中松口氣,這才覺出饑腸辘辘。

“你沒事了吧?”他問。

“沒事了。”沈世文說,“謝謝你。”

“不用謝。”他擺擺手,然後向公路走去。過了一會兒回頭,高大的椰樹下,沈世文都還在那裡,站得很直。“應該是真的沒事了。”他在心裡想。

旅程中他常有種錯覺,以為全世界的人都來了這裡。從廈門市區到鼓浪嶼,每個角落都塞滿人。他擠在人堆裡參觀鋼琴博物館、魚骨博物館,在小作坊觀看現場制作百香果蜜,在大街上聽流浪歌手唱民謠,摸了奶茶店的網紅貓,看職業乞丐躲在郵筒下睡覺,紙牌豎在乞丐的頭邊,上面寫着“求收養”。他在禮品店買了若幹明信片,卻不知該寄給誰。

傍晚時他在老巷口的攤頭等蚵仔煎。戴着灰色漁夫帽的老攤主絮絮叨叨,跟一群旅遊的女學生講年輕時的出海,老人的手粗糙而靈巧,去殼、取肉、打蛋、攪面糊一氣呵成。腳邊的水桶裡,海蛎懶洋洋地吐着沙,平底鍋中,蚵仔餅很快煎得兩面金黃。夏小奇一擡頭,發現沈世文從一堵開滿三角梅的牆邊走來,背着包,風塵仆仆的模樣,看上去走了很遠的路。他認出夏小奇,立刻綻開一個笑容,潔白的牙齒在陽光下閃閃發亮,跟早晨判若兩人。

夏小奇在石礅上懶洋洋地往邊上挪挪屁股,算是打了個招呼。

沈世文坐下,把背包放在地上。夏小奇瞟一眼那個沉甸甸的背包。

“這裡面是雞翅木還是黃花梨?”他想起剛看過的老家具展覽館。

“都不是。”沈世文認真地說,“是岩石樣本。我發現幾種稀有種類,島上的片麻岩和石英岩也有特色。”

“原來你是做地質勘探的。”

“隻能算愛好者罷了。年輕時差點學地質,但家裡太窮,填志願時就選了農業經濟。”沈世文又笑起來,“那時啥也不懂,以為選了經濟專業就能發财。”

“你準備帶回去賣錢,還是收藏?”

“它們屬于這個島,不該被帶走。我想做上标簽,找地方陳列起來,讓感興趣的人研究。或者,再丢回山上。”

夏小奇看看沈世文,嘟嘟囔囔地說:“你太像我高中班主任了,不要讓我再看到你。”

他們在紅磚小樓的拱門下吃蚵仔煎。镂花的鐵栅欄裡,有精巧的假山流水,紅蓮花綻放在小池塘裡,熟透了的木瓜在樹上搖搖欲墜。女學生們換着各種角度拍照,叽叽喳喳,熱鬧非凡。

“餅不錯。”沈世文贊歎道,“非常鮮美。”

“你要多吃,這樣才健康。”他看看沈世文,作為中年人,他偏瘦,白襯衣穿在身上空蕩蕩的。白天他刮過胡子了,顯出一種端莊,不像吸毒或酗酒的人。

“今早沒料到自己會犯病,想看日出的,但一上去就知道不行了。開始還盼着有保安看到我,後來沒辦法控制,大腦一片空白。”沈世文坦率地說。

“什麼病?”夏小奇問。

“6 月份查出來,說是抑郁症。”沈世文扶扶眼鏡,看一眼夏小奇,夏小奇表情淡然,并沒有表現出特别的驚訝,“頭一次發作,是一年前,我跟團在大廈頂層種植區參觀,當時聽到有聲音叫我跨出去。那天幸虧走在最後,園區又有勞工加班,攔住我,才沒出事,也沒驚動機關的人。”

“為什麼會得這個病?”夏小奇不解。

“我也不知道。醫生說可以治愈,但需要時間,還要找到症結。”沈世文出神地看着面前的石闆地,無數遊客的腿和腳,來來往往。夏小奇看到他眼角的皺紋,還有灰白的鬓角。

“你是除了醫生和我,第三個知道的人。我沒敢把得病的事告訴家裡,太丢人了。”沈世文低低地說。

“生病有什麼丢人的?我國小時查出多動症,我爸媽要面子怕别人知道,天天遮遮掩掩,有一天我在班上宣布,叫同學幫助我,後來就真的好了。你找找病因,大家一起想辦法。”

沈世文沉默一會兒,慢慢開始訴說。

“我在機關做農業資料統計,幹了十八年的科員。

“四年前為買學區房,背了兩家銀行的貸款,還有十年才能還清。

“父母靠十來畝玉米地供我讀書,他們老了,我想把他們接來上海。

“兒子在叛逆期,不肯用功,我們沒辦法交談。

“老婆要換車換房,還要讓兒子出國上學。從前她愛笑,愛讀詩,和我一樣喜歡地理。那個善解人意的人不知去了哪裡。”

他一會兒講一句,停下時,凝神思索,尋找着什麼。是的,他生活得太用力了,一直想做得更好,卻終于不堪重負。無可名狀的悲傷和沮喪如黑暗的海水,以别人無法察覺的方式侵蝕着他的生命。他知道不能就此沉淪,尋找各種方法拯救自己。

夏小奇沒插話,他不會安慰人。生活如洪流,讓他再一次瞥見其中的荒涼和殘酷,就像每次看到爸媽的彼此傷害,或者看到自己的憤怒……班主任找他談話時總說,沒有烏雲能永遠遮住天空。可為什麼會有這麼多烏雲呢?他無法了解。

島上第三天,夏小奇租了單車,沿環島路一路騎行。他逛了菽園,看了鄭成功像。每塊沙灘都有許多遊客,直升機在天空嗡嗡盤旋,汽艇在海面噴出雪白浪花,惹來陣陣尖叫。他騎得越來越遠,終于到了相思林。這裡枝葉參天,覆寫了一大片寂靜的海岸。林間草地茂密平坦,幾個本地老人在蘆葦塘邊用小魚喂白鹭,幾乎沒什麼遊客。他把車倒在草地上,人也睡下,閉上眼睛。風在林間呼嘯,海浪在遠處一聲聲拍打礁石。

“親愛的爸爸,我不了解我的寂寞來自何方,但是我真的感到寂寞。你也寂寞,世界上每個人都寂寞,隻是大家的寂寞都不同吧。”

“其實,夏天時我自己去過海邊,我站在遠遠的沙灘上看着藍藍的海,并沒有再往前走。當時我想,我還是要等你的,我不能背叛你,我必須等你。”

小時候翻爛了的《幾米漫畫》一句句浮現出來。這次旅行前,他從爸爸的新家搬出來,一個人住回老房子。媽媽趕來看他,他不跟她講話,爸爸也回來幾次看過他,他也不跟他講話。他什麼也不缺,除了一個家。

眼淚從他的眼角滴下,落到泥土裡。

再睜開眼睛時,沈世文坐在旁邊看着他。他坐起來,若無其事地揉揉臉,擡頭望天。

“你是一個人來的嗎?”沈世文問。

“對。”

“為什麼?”

“我想靜靜。”他倔倔地。

“我也是,想獨處一段時間。”沈世文說,“你昨天救了我,我覺得我們已經是朋友了。”

“九年前,我爸在這裡教會我遊泳,那時是一家三口,他們說等我考上大學再一起來。”

“後來,”夏小奇站起身,把手裡的樹枝扔得遠遠的,“他們在我聯考結束後和平分手了。”

沈世文沉默地拍拍他的肩膀,作為安慰。他扶起自行車,兩人往前走。

他們在一棵繁茂得驚人的相思樹下駐足。大樹挂着個牌子,樹齡580 年,樹冠如巨傘。夏小奇的脖子仰到發酸。

夏小奇忽然問:“你有外遇嗎?”

沈世文搖搖頭:“心裡有過,但沒實作。”

“為什麼?”

“邁不開那一步。”沈世文坦誠地望着他,“生活總有難關的,不能飲鸩止渴。雖然現實讓人狼狽,但隻要沒有完全潰敗,還是應該保留一點信念。”

“不錯,給你點個贊。”夏小奇沖沈世文豎豎大拇指,“可我父母沒做到。”他黯然神傷。

“每個人都有不容易,試着多了解。”沈世文說,“何況,你已經長大了,新的生活更值得期待。”

“誰知道呢。”他故作輕松地東張西望。遠遠的天空,飄着幾個色彩斑斓的熱氣球。

“你坐過熱氣球嗎?”沈世文問。

“沒有。”他說,“小時候恐高,坐過山車都害怕。”

“我也沒坐過。一起去試試?”

“好。”

其實沈世文比他更緊張,坐進筐裡後,一言不發,嘴唇泛白。他碰碰沈世文的胳膊:“别怕啊。”

氣球越升越高,夏小奇有點眩暈。沈世文的身體在顫抖,但盡力保持着平靜,他甚至還努力對着夏小奇微笑了一下。夏小奇心中湧起更多勇氣,他想,真的沒什麼好怕的。

飄浮在藍天,小島成了一幅色彩鮮明的畫。那些在沙灘上移動的小點,大片綠色的植被,藍色無垠的海面,以及拂面而來的柔和的風,給他未曾有過的甯靜。他想到童年和少年時父母常給的鼓勵。這個時候,仿佛以另一種視角,俯視平日任性又蠻橫的自己。他一直依附在溺愛中不肯長大,這麼多年,隻顧索取,卻忘了體諒他們的喜怒哀樂。

落地時兩人都長籲一口氣。“那個賣票的人,以為我們是父子,還問我你報了哪所大學。”沈世文說。

夏小奇有點不好意思,心裡想,父子才不會這樣呢,最起碼,他十歲以後,再也沒跟老爸挽過胳膊。

一場突如其來的大雨,把他們淋得透濕。大風大雨中,踩着一地猩紅的鳳凰花狂奔,本想抄近路傳回各自的客棧,卻在混亂中迷了路。天黑了。小巷盡頭是堵白色粉牆,上面用油漆斑駁地寫着幾個大字:阿婆小食店。站在昏黃的燈光中,他們全身滴着水,狼狽不堪。

阿婆很老,瘦而精神。她拿來兩塊大麻布,讓他們擦幹。藍花碗裡,雜魚湯雪白雪白,撒着細碎的綠葉,粗陶碗裝着土筍凍、海蛎煎、玉米餅,香氣撲鼻。阿婆用難懂的閩南語說,可惜今天沒有煲姜母鴨,淋了雨容易傷風,多喝熱湯才能驅寒。

吃得很飽。雨停了,和來時一樣倏忽,一地銀白的月光。他們走時,阿婆反複說一句話,走出很遠他們才想明白,原來阿婆告訴他們,明晚海邊有大潮。

當晚,夏小奇睡得很香。

島上第四天,他踩着自行車繼續環島遊。行進在自由的風中,不時可見充滿藝術感的建築。觀察形形色色的遊客,也是件有趣的事。這次耳機中是鮑勃·迪倫沙啞的嗓音:“一個人一生需要走多少路途,才能稱為真正的男人。一隻白鴿需要飛過多少海洋,才能在沙灘安歇……”答案在風中。

他在海邊看到沈世文,穿着一件島上售賣的白T 恤,背上印着碧海帆影,很醒目。他俯身在礁石邊,拿着放大鏡看得聚精會神,褲腿一高一低,全濕了,卻渾然不覺。他又發現了什麼石,什麼岩?這人有着呆傻的熱情和窮究到底的認真,确實很像他的班主任。夏小奇忽然開始想念那個曾讓他厭煩不已的班主任。他微笑着走遠,沒有驚動那個專注的人。

在郵筒前停車,投下頭天晚上寫好的明信片。明信片有兩張,分别寄給爸爸、媽媽,上面是他速印的照片,迎着海風大笑,陽光把他曬得烏黑發亮。

晚上,他在宿舍洗了澡,收拾好衣物。沈世文發來微信:十點半大潮,我在棕榈灘。他回了個OK 的手勢。

到達沙灘時,晚會已近尾聲。剛剛結束熱烈的群舞,東倒西歪的人們,圍着篝火組成一個大圈。主持人說,現在擊鼓傳花,接到花的人要表演節目。年輕人齊聲回應着太土了,太土了。

手鼓拍得歡快跳脫,火堆旁突然多了個絢麗的肚皮舞女郎。她取下鬓邊一朵花,扔進人群,花迅速被傳遞開來。第一次停鼓,花落在一個酷酷的男孩手裡,他二話不說,來了段街舞。第二次停鼓,在一個學生模樣的女生手裡,她走到場地中間,大大方方朗誦了《礁石》。就在夏小奇看到人群中的沈世文時,激烈的鼓聲再次停下,那朵鮮豔的玫瑰花正好傳到沈世文手裡,他呆呆地坐着。

“出來,出來!”有人起哄,聲音一浪又一浪。沈世文的背僵硬起來,鏡片後的目光開始閃爍,有慌亂到近乎絕望的情緒流瀉而出。夏小奇飛奔而去,從人群的罅隙中穿過,不顧踩到多少腳,惹來多少驚呼,終于在玫瑰花就要掉落的刹那接到自己手裡。

“沈世文,會唱歌嗎?我給你伴唱!”他大聲說。

沈世文深深地看他一眼,扶一下眼鏡,站起來。

篝火熊熊燃燒,火光映着人的臉。主持人拿着吉他和支架過來:“唱什麼?沒有我不會的!”

沈世文拿起話筒,人群安靜下來。他溫和地笑着,望向每個人,忽然間開口:“走出家門那個夏天早上,傾盆的雨狠狠敲痛臉龐。”他的聲音低沉而富有磁性,這個石頭般的人原來有副好歌喉。

夏小奇拿着另一個話筒,張張口,卻沒發出聲音,他一向不會唱歌。

“我對自己說,你要咬緊牙關,成功才能回來。”主持人能在沈世文忘詞的時候順利往下接,吉他彈得也很到位。

人群中有人大聲跟唱,很快,更多人一起唱起來。

按下最後一個和弦,主持人低頭,擺出個誇張的沉思造型:“《那年的話》,真的太舊了,可我們都還記得。”他向大家緻意,晚會就此結束。

潮水将至,人們三三兩兩離開,留下無數淩亂的腳印。從業人員忙着清理垃圾,招潮蟹、梭子蟹在水邊飛快地橫行,一些奇特的海生物帶着銀光跳出水面,海水微微蕩漾,似乎蓄謀着讓人激動的重大行動。鼓浪石中擂鼓般的浪擊聲更加沉悶了,遙遠的地方,似乎有隆隆聲在回應,但側耳去聽,又什麼也沒有。

終于,海水一波波漫過來,仿佛無聲無息,卻激流洶湧。一層層白色水線迅速推進,沒有遲疑,也沒有退路。礁石消失了,沙灘也消失了,月光映着蒼茫的海。無盡的宏大如天地初開,任何生命都可以恣意奔湧。

遊客們站在環島路上,黑壓壓一大片。很長時間,沒人說話和奔跑,一改平時的喧鬧。無數手機螢幕閃閃爍爍,像飄浮到人間的星光。

這是夏小奇第一次完整地目睹漲潮。閃着銀光的海水,似乎漫進他的心裡,說不清是欣喜還是怅惘,隻覺得空闊而遼遠,平時糾結的那些煩惱,微小得連浮塵都算不上。他也第一次強烈地感受到該好好規劃未來,因為任何個體都是組成這神奇世界的一部分。

兩人慢慢往回走。

“明天一早我回去。”夏小奇說,“出來半個多月啦。”

“該回了,父母肯定希望早點看到你。”

“也許吧。我想到許多要做的事。”

沈世文的手機響起視訊通話的聲音,他遲疑着。

夏小奇說:“怕什麼,接啊。”

視訊打開,傳出哇啦哇啦的聲響:“這麼多天不接電話,急死我們了!”

“我就是出來靜一靜。”

“你在哪?太暗看不清。樂樂想跟你說話。”

螢幕上出現一個表情木讷的中學生,說話粗聲粗氣。夏小奇仿佛看到當年的自己。男孩子在這個年齡段可能都這個樣,讓人氣惱又無奈。

接完電話,沈世文看上去開朗一些。

“明早我送你。”沈世文說。

“不要,我最讨厭婆婆媽媽了。”

清晨第一班渡輪靠岸,為小島帶來喧鬧的新一天。夏小奇即将離島。鳳凰木開得更茂盛了,遊客們在碼頭上上下下,人潮依舊,熱浪依舊。忽然手機叮咚一聲,是沈世文發來的照片,他又去了日光岩。

背朝欄杆,遠處是空曠的海天,旭日噴薄而出。在他面向鏡頭的表情裡,帶着一貫的認真,稍稍有些拘謹,可是,站得穩穩的。

沒有一句話,沒有婆婆媽媽。夏小奇握着手機,心頭湧上暖意。

遠遠的,渡輪上一個胖胖的小身影沖他手舞足蹈。定睛一看,是那天渡輪上的小男孩,脖子上還挂着他那天遺失的帽子。夏小奇的頭皮一陣發麻,然而還是微笑着,大踏步走了過去。

火堆旁突然多了個絢麗的肚皮舞女郎。她取下鬓邊一朵花,扔進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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