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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言,是回家的路

方言,是回家的路
方言,是回家的路

文字 |「誰最中國」

方言,是回家的路。

你說起那條回家的路

路上有開滿鮮花的樹

夢裏鄉音,萦萦低回

巷陌煙霏,青霭追陪

晚歸的遊子輕輕扣門

從此推開了一整個春

多想告訴你

在我的故鄉裏

有一種早上,是天光

有一種晚飯,叫黃昏

有一種下雨,叫落雨

有一種喜歡,叫歡喜

心,是開滿鮮花的樹

方言,是中國人回家的路

方言,是回家的路

圖檔 | @Warren倫仔

方言,是回家的路

十二月的廣州,小蠻腰在珠江邊搖搖欲墜,十三行的熱鬧大過天,芳村茶葉市場的小孩,玩沙子一樣搓着鐵觀音。夜晚走過文明路,有穿中式粗布衣服的老師傅,站在騎樓下的陰影處抽煙。「靓女,過嚟飲返杯呢?」他的白話,和店裡用兩支紅燭供奉的财神爺,一并昭告了你:在這裡,荒涼不是因為無人,而是舉目皆是紛亂嘈雜。但,它又的确是個極為包容的城市。粵語,像血管和神經,遍布城中村和珠江新城,目睹着,這片土地上無數漂泊的迷惘,以及蓬勃生長的欲望。

方言,是回家的路

圖檔 | @Ivansidorenko

粵,是中國古代對長江以南,沿海地區的稱謂。粵語作為廣府民系的母語,同樣保留了許多古漢語發音。完整的九聲六調,豐富的韻母韻尾。很多廣州人從小就用粵語背古文。「噫籲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有些用國語念着并不押韻的文言,換成粵語,讀得便十分舒暢。這與粵語中的單音節古詞有關,它們通常來自古楚語、壯語、侗語,如把看念做睇,想說成谂,東西是嘢,漂亮是靓。不僅如此,乜,冇,咁一類的粵字,在廣州也很常見。這種「我手寫我口」的做派,可見廣東人對粵語的執着和熱愛。

方言,是回家的路

圖檔 | 川輯

方言,是回家的路

圖檔 | @_Lybbb

方言,是回家的路

圖檔 | @Warren倫仔

粵語一詞,最早源于嶺南地區的南越國,它其實是廣義上的嶺南語,并非特指廣東話。但一些本地人會告訴你,隻有廣州話才是最正的粵語,且光是東山、西關、西村和番禺幾個地方,口音就各不相同。還有,那些香港人講粵語愛帶英文,鼻音不分,懶音太重。前後舌根能不擡就不擡,舌面能不貼上颚就不貼上颚,有時甚至連韻尾都吞掉。「真系無陰功……」。但說到粵語的衰落,又何止是香港呢?

早在2017年就有調查資料顯示:粵語的使用人群正在進一步萎縮,一半以上的廣州人,對粵語的未來持悲觀态度。跨省的流動人口,沖擊着粵語生長的環境。越來越多的廣東人,兩鬓未白,鄉音已改,對此,他們毫無辦法。這是件悲哀事。

方言,是回家的路

圖檔 | @Ivansidorenko

黃昏時分,你在陸羽茶館付了賬。有剛下中班的阿Sir,穿過樓宇間昏暗的光。一切就像場難以辨認的菲林影像。這裡是香港。很多人急欲出走,很多人洶湧而來,卻無一是你的情懷。

這樣的夜晚,打車去旺角一帶。的士開得很野,但司機師傅很親切。他和你聊香港,和你聊李嘉誠。香港,李家的城。「很多人遠足了……」。那些深刻的事,他輕描淡寫地說。于是也就覺得,粵語有點像香港的藍調。它喧嘩,熱鬧,有時又憂郁,孤零零。宛如在街頭看露天電影,一會是周星馳的嬉笑怒罵,一會又是王家衛的夢呓喃喃。至于那TVB劇裡的溫情,倒更像是場明目張膽的欺哄:「你肚唔肚餓啊,我煮個面畀你食」「呐,做人最重要的是開心啊」……你不再是那個捧着電視機追港劇的少女,今天的香港也不再是那個香港。

方言,是回家的路

圖檔 | @Hymchu

1997年,粵語帶着一種令人心碎的流變,和香港一起回家。

歲月打磨着新界粵客的發音,被殘酷掠過後的創口,最終又讓二十六個字母的英式浪漫撫平。沒有人認為這是一個傷疤。也談不上原諒與否。它擺明是認了,消損的方言,土地的割裂,無所适從,言不由衷。

但有些事情,經過很多年月,都不會改變。比如思念,比如鄉愁,比如回歸。于是那些方言,音量一路變小,最後退回體内,黏連着,體液,血管,記憶。其實它們離你好近好近,從未遠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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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檔 | @kwunkum

江南流行的語言,叫蘇白。名字古雅,溫溫淡淡,像冬日拙政園裡哭過的月亮。光緒二十年,曾有人用蘇白寫了一部小說,成為吳國文學的開山之作。才女張愛玲甚喜,取了它譯成國語,名曰《海上花》。其間所記,雖是煙花柳巷之事,卻依舊掩不住吳語中的那種淡:昨日夜頭,天末也討氣得來,落勿停個雨……。一陣一陣風吹來哚玻璃窗浪,乒乒乓乓,像有人來哚,連窗簾纔卷起來,直卷到面孔浪。故一嚇末,嚇得我來要死……。

方言,是回家的路

圖檔 | @W_N_T

蘇州話裡,保留了中古漢語的濁音。語速适中,不失頓挫,且散且淡,又頗為生動有趣。大老清早,掼隻書包,走在小巷裡,必必靜。街坊鄰居嘛,總要寒暄幾句。早阿,飯阿吃啦?吃過哉。姑蘇閑話的連續變調,大多前重後輕,形式不如上海話來得烈,聽感更似低吟淺唱。加之又多愛用疊詞,白是雪雪白,紅是萱萱紅,圓是圓兜兜,瘦是瘦乖乖,一說到人,便是花冊冊,愁嗒嗒。

詞之妙,音之美,輕、脆、軟、糯,總是不離其間,而那說的人,自然也就惹人愛。常聽一些江蘇人,把發呆叫賣呆。賣呆賣呆,煞是可愛。恍如還是十歲。國小堂,正發呆,被老師敲敲腦袋,你的呆多少錢一斤?

方言,是回家的路

圖檔 | @青簡Jane

而瓯江人民的溫州話,更像是美麗世界的孤兒。它既複雜又難懂,發音和結構雖是吳語中極為晦澀的一支,詞彙上卻承襲了「古江東語」特有的美感。在溫州,人們把早餐叫天光,午飯叫日晝,晚飯稱黃昏。如此,一日三餐,吃的便是日升月落,是荏苒光陰。仿佛是要擡頭看一眼天,才能決定對哪一道菜下筷。

方言,讓江浙人家的生活顯得人情味十足。「搖啊搖,搖到外婆橋,外婆叫我好寶寶。糖一包,果一包,外婆買條魚來燒」……。夢中的水鄉,是吱吱搖動的船槳,是眼睫上的霧氣,是七裡山塘的黃梅雨,是河埠頭的浣紗女。吳語聲聲的光陰,或許江南人不自知,卻似能喚起,中國人前世的鄉愁。甘願在那煙波晴水裡,冉冉老去。

方言,是回家的路

圖檔 | @cocoanext

機車在鄉間開了一路,沒有想象中的塵土飛揚。在那長久的綠色的凝視裡,你的眼睛好像要變成一隻翠鳥,飛離眼眶。“阿妹,睇昵來了……”是奶奶的聲音,帶着遲疑的喜悅。那聲音拂過圍龍屋的磚瓦,穿過吊腳樓的回廊,穿過南方濕氣彌漫的清晨,以及炊煙暈染的黃昏。

在這裡,山是山的影子,狗,懶得進化。記得六歲時候去上學,奶奶會說,阿妹去書房了。一學期結束,她說,阿妹散學了,一學期開始,她又講,阿妹收學了。以前從沒想過,家,是什麼?客,從何處來?可人,好像就是這樣,在她的鄉音裡一天天長大了。

方言,是回家的路

後來,聽過很多人說,雖然聽不懂客家話,還是覺得它好聽。像土地,像陽光,像騰空的竹籃裝滿愛。事實上,如果你真的去到那些村寨,你會明白,一座山就可以是他們的生活。晦澀的客語一起,你聆聽,客家人潸然。因為他知道,那些屬于他的時間,記憶,還有夢,終将會伴着這聲音歸來。

方言,是回家的路

福建永定土樓

圖檔| @hi鲸魚papa

先有“客家人”,後有“客家語”。客家先民,本是戰亂時局中長期遷移的民族。兜兜轉轉幾代,最終在粵閩贛地安家。清,黃遵憲,有詩雲:中原有舊族,遷徙名客人。過江入八閩,輾轉來海濱。如今的客家人,主要分布于廣東、廣西、福建等地。獨立的族群意識,造成了南方方言在各地的差異。

“明明是一馬平川的一個平原上,不隔山不跨水,右邊的潮汕村落講潮汕話,左邊的廣府村落講粵語白話,半山腰上的客家村落講客家話……”而那客家話亦有許多稱謂:涯話、麻蓋話、新民話……許是因為早年動蕩遷移,客家人又對客語有着強烈的認同感。如果一個人不會說客語,即使有着客家血統,終将被視為是後裔,而非家人。

方言,是回家的路

福建永定土樓

圖檔 | @煙波裡的大棠棠

客家先民,半生漂泊。如今的客家後裔,同樣散落在世界各地。廣東梅州,客家話的大學營之一。有人說,在粵語和國語的夾攻下,它的消失,隻是時間的問題。但也有人說,客家人不會忘記自己的根。

“上香——”

“拜——”

一些南洋的客家人,年年春節,依然會向祖宗牌位焚香禮拜。那燭光搖曳,宛若踽踽行路的客家人,心燃着的燈。四海之大,何以為家?他們自知漂泊的孤獨,也曾嘗過舉步維艱的彷徨,但鄉愁如燈油供養,把他們善良而磊落的一顆心照亮。

為人,必尋其來處。某州、某縣、某村、某氏。雖然客家人老了,客家人散了,客家人的方言開始說的磕磕絆絆了……

方言,是回家的路

圖檔 | @青簡Jane

但他始終記得回家的路。

- 特别鳴謝-

@Hymchu @_Lybbb @kwunkum @W_N_T

@煙波裡的大棠棠 @hi鲸魚papa

 @青簡Jane 川輯 等攝影師圖檔

- 參考資料-

《為什麼中國南方的方言互相間差異更大?》檀信介

《說粵語,廣東人最後的倔強》馮染

《海上花列傳》韓邦慶 [清]

《客從何處來》誰最中國

《路邊野餐》文本 畢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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