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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池清荷

作者:金台資訊

來源:人民網-四川頻道 原創稿

感覺不是走進了眉山三蘇祠,而是漢樂府中的江南。

“江南可采蓮,蓮葉何田田”,蓮葉又叫藕葉、清荷葉、荷錢葉、芰荷葉等。記得讀中學的時候,第一次接觸這詩,不解其意,便問國文老師,這清荷葉怎麼用田田來形容啊?老師笑笑,輕輕回答,形容荷葉茂密、濃郁青碧呀。正應眼前。走進三蘇祠,左邊是荷,右側有荷,前面還是荷。可以說,從啟賢堂、來鳳軒到披風榭,都被一池清荷圍着,甚至中間還有一池睡蓮。睡蓮應該也是荷的一種,此刻睡蓮未睡,正與一群自由自在的彩鯉糾纏在一起,分外妖娆。隻是時已深秋,滿塘的荷葉已略顯凋零,不堪采摘,荷間成了魚兒的天下。

疑問也是此時産生的:清荷應是江南客,何來蘇祠伴詩魂?

好在三蘇祠的瑞蓮亭就在眼前,即便解說員解說得簡約,自己也可以詳觀細思,尋求一些答案。

似曾相識的亭,會自然而然把你帶去江南。從眉山出發,攜帶清荷之質,循着蘇轼的足迹,然後黃州、惠州、儋州,蘇州、杭州、常州、徐州、揚州等等,為官為人為文,都會感受到清荷之氣。此刻,瑞蓮亭亭蓋相疊,飛檐兀立,亭屋圓潤,四座皆空,虛位待人。等誰?反正不是我。我知道,自己不過隻是路人甲乙丙丁。剛與柔、直與曲、方與圓、淡與雅巧妙融合在一起,不憤世也不媚俗,荷與亭,恰如其分地彰顯出江南之美的個性。

當然,僅有亭還不是江南,甚至不能構成完整的風景。在江南,亭隻是園林的一部分,一個重要組成元素,但不是全部。它往往與其它元素搭配在一起,或樓,或台,或榭,或閣,或山,或水,相伴而栖,才能成就真正的江南。漢樂府的詩,呈現的是一種生活方式。

這裡與亭相伴的卻是蓮荷,瑞蓮亭畔的一池清荷。

當想到這裡的時候,我的疑惑似乎有了答案。

我判定不隻是江南,蜀地也可采蓮。當得知在北宋時期蓮藕就是川南特産,“天池藕粉”已是欽點的皇室貢品時,不得不對這川南天賜之蓮多了幾分敬畏。于是,想起蘇轼在《眉州遠景樓記》中對眉山民情民風的記述:“其士大夫貴經術而重氏族,其民尊吏而畏法,其農夫合耦以相助”。按照蘇轼所述,這是眉山自三代、漢、唐以來的遺風,是其他郡所莫能及的。眉山蘇轼言眉山,當毋庸置疑。這不僅表現了這裡民風的純樸,更反應了良好的官民關系。隻是,蘇轼記述的眉山民風是否與清荷有關?我想應該是有的,不然,怎麼解釋“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怎麼了解蘇氏家教家風精髓中的“讀書正業,孝慈仁愛,非義不取,為政清廉”,蘇轼祖父蘇序一生的謙而好施、急人患難,蘇母程夫人的“不殘鳥雀、不發宿藏”,以及蘇轼“苟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賦中所攜帶着的那股荷之氣。

将川南與江南之荷聯系在一起,對一池清荷有了更多了解。

蘇轼很愛荷,就像他愛竹、愛柳、愛酒、愛月、愛詩文。被貶谪杭州時,他還曾夜約摯友,泛舟西湖,寫下了吟荷佳美詩句“菰蒲無邊水茫茫,荷花夜開風露香”。我相信,蘇轼對荷的鐘愛,不是簡單的文人雅興或家鄉情結,而是他骨子裡與清荷品質的精神契合。

據說,三蘇祠瑞蓮亭修建于清康熙年間,近現代擴建和修茸,都以清代所建為基調。久而久之,形成一個完整的清代建築群。南宋詞人範成大當年由成都回江蘇後寫的《吳船錄》中,專門講到眉山的蓮荷,“城中荷花特盛,處處有池塘,他郡種荷者皆買種于眉。”足見當時眉山蓮荷給石湖先生留下的印象之深刻。北宋建中靖國元年(1101年)七月二十八日,蘇轼客逝常州。也許早已有某種生命的預感,死前兩個月,他以《自題金山畫像》概括自己一生:“心似已灰之木,身如不系之舟。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

為什麼總是江南,為什麼總是荷。

我把目光聚集于荷,這伴随蘇轼生命的聖物。

印象總是停留在周敦頤的《愛蓮說》,“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遠益清,亭亭淨植”,沒有考慮到因愛而生的溢美成份。兩朵鮮豔的荷花,旁邊有正在結籽的藕,直直的莖杆,田田的葉,深紮水中的根。并不見淤泥,淤泥是由思維的慣性引出來的,就在筆直的莖杆之下,與根為伴。并不是簡單的習慣思維,而是因水而生,被經驗和想象完成。清的隻是荷,而不是水。池中之水還有一點發黑,十足的濁水。濁水之下怎麼會有清泥呢?我甚至懷疑,這是祠方的刻意為之,既相信荷,證明荷,也彰顯荷。

我沒有到過黃州,也沒有見過黃州蓮荷,但我知道蘇轼在黃州清荷般的生活。“功廢于貪、行成于廉”,是他的為官準則。

無疑,心情是郁悶的。一個莫須有的“烏台詩案”,讓蘇轼遭遇人生第一次的貶谪。沒有被殺也是萬幸,蘇轼沒有恨。官很小,團練副使,相當于現在的縣武裝部副部長,副科級;還要在地方官的監管之下工作和生活,類似于現在的緩刑監管,不敢造次和亂說亂動。

黃州接納了蘇轼,以“中通外直,不蔓不枝”的純樸真誠;蘇轼融入了黃州,以“香遠益清,亭亭淨植”的人格姿勢。沒有俸祿,好在東面的山坡上還有一塊荒地,可以開墾,自食其力。遠離塵嚣,未必不是好事。蘇轼躬耕東坡,在勞作中還細細揣摩,認真體味,總結出了有名的“食肉經”——“淨洗铛,少着水,柴頭罨煙焰不起……火候足時他自美”。後來,他去杭州又如此這番,創制出了新的美食經——“煨制成酥香味美”、肥而不膩的“東坡肉”,流傳至今,成為川菜瑰寶。他還親手蓋起了一間茅屋,取名“雪堂”,經常邀約三五好友,在此喝酒吟詩,填詞作畫,研究醫藥、烹饪、水利等。

一池清荷,靠的不是池,也不是水,而是荷自己。

當認清了官場黑暗,厭倦了争權奪利的浮塵惡習之後,蘇轼獲得前所未有的超然淡泊,若一支出淤泥而不染的清荷。“吾心安處是吾鄉”,剛來時的清苦、孤獨、枯燥,很快被甯靜、怡然、開闊代替。“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細煙雨任平生,也無風雨也無晴。”一首《定風波》,定的是蘇轼對世界的重新認識,是詩人的風骨。在《記承天寺夜遊》中,這種超然之境溢于言表:“何夜無月,何處無竹柏,但少閑人如吾兩人者耳。”蘇轼的人生觀、世界觀、價值觀在黃州發生了變化,變得脫胎換骨。這也成就了蘇轼的為官為人。

遠離廟堂,身處江湖,詩歌是最好的知己。《念奴嬌.赤壁懷古》《前赤壁賦》《赤壁賦》……短短4年2個月時間,蘇轼創作了220餘首詩、66首詞,在人生的低谷,創造了一生文學的的高峰。何況,還可盡自己的微權薄力,為一方百姓做點實事,造福桑梓。

到惠州本來是去招商的,上世紀末。但熱情的主人知道我們是眉山來的,便熱情主動地介紹起了讓世人不敢小看惠州的蘇東坡,還帶我們去看了三朝雲的墓。在惠州,我再一次感受到一池清荷。

我相信,這是蘇轼的荷。

依然是貶,北宋哲宗紹聖元年。沒有原因,甚至連黃州之貶時捕風捉影的事都沒有。僅僅因為他與一幫被貶官員是“元祐舊臣”。還在河北定州知州任上的蘇轼,遭受莫名的打壓,先後被貶到廣東英州、廣西甯遠軍和廣東惠州。

曾經滄海,貶對蘇轼而言,似乎已是常态,一貶再貶,寵辱不驚,在被貶赴惠州的途中,船入贛江,經過江西萬安縣的惶恐灘,他竟詩性大發,寫了一首千古名篇《八月七日初入贛過惶恐灘》。詩中巧用“惶恐灘”意象,将一連串數字的強烈對比,融入時代背景和個人命運,從“七千裡外”貶谪而來的“黑白頭發兼雜”的“二毛人”(自己),如一葉小舟(一葉身),在險惡的“十八灘頭”上飄零,暗喻世象的險惡、個人處境的危難。

沒有想到的是又有西湖,有清荷相伴。

在孤山東麓的王朝雲墓,面對“苎蘿西子”“嶺南明珠”的惠州西湖。當有一湖清荷相伴,至少在當時。因為即便現在,恵州仍是遍地清荷,從惠城、惠東、惠陽到博羅、龍門等地,無處不見映日荷花。何況在“大中國西湖三十六”中與杭州齊名的惠州?每年的農曆六月中旬起,這裡的清荷應該就會開啟百花綻放的模式,大大小小的荷塘,無不被熱鬧清豔所簇擁。應該讓蘇轼喜出望外,憑生一種“夜來幽夢忽還鄉”的感覺。他甚至可能隐隐感到這是一種吉祥之兆,就像當年他和弟弟同時金榜題名,眉州屋前的一池清荷開出了并蒂蓮一樣。當然,現在的惠州清荷更多,沣清園、金山湖公園、鹿江公園、惠陽周田村、博羅石壩鎮、公莊鎮陂頭神村,龍門瑤田紅石村等等,都是遍地清荷,隻是蘇轼無緣欣賞了,隻能以魂相伴聊表欣慰。

但清荷風骨,早已融入蘇轼血脈。

蘇轼在惠州期間寫的許多詩詞,如《十一月二十六日松風亭下梅花盛開》《再用前韻》《寓居定惠院之東雜花滿山有海棠一株土人不知貴也》《惠州一絕》《遊惠山(并叙)》《贈惠山僧惠表》《焦千之求惠山泉詩》等,都具有強烈介入性,既是時代的寫照,也是他清荷人生的寫照,端的是一幅清荷人生圖。

當然,蘇轼在惠州的清荷人生,主要還展現在他的為政。當時談到此,惠州主人以一句“一自東坡谪南海,天下不敢小惠州”開頭,似乎就概括了一切;然後如數家珍,清點蘇轼的一池清荷。

我不知道,年近花甲的蘇轼,在經曆了那麼多的貶挫折後,是如何做到“不應有恨”,仍以滿腔的激情投入為民造福中的。官不大,所管的事、所做的事卻不少。從與博羅縣令出訪,在烈日下為老百姓傳播插秧技術,到為羅浮香積寺附近村民建造水碓水磨,解決百姓舂米、磨面之難;從引導百姓将檀香、樟木等研成香粉遠銷廣州等地,使羅陽溪變成“香溪”,到為當地百姓施醫散藥,救死扶傷;從兩次緻函時任廣東提刑程正輔,呈請同有關官員解決農業豐收後米價大跌,官府收稅隻收錢不收糧、農民不得不賤價賣糧換錢繳稅,到動員百姓籌資修建“東新橋”和“西新橋”,及後來的“蘇公堤'”,甚至動員其弟婦,将壓倉的黃金十枚也捐出來修橋,從此結束了惠州州與縣間為水而愁,隔江相望,洪波來襲,遍地哀鴻的險惡曆史……

朝廷還是刀光劍影,暗潮洶湧,蘇轼惠州政事已是一池清荷。

我初到海南儋州的時間,整整比蘇轼晚了922年。但是,歲月的塵煙,并沒有淹沒蘇轼在這裡留下來的開明之治,德政陽光,所到之處,無不感受到這種清荷氣息。此刻,海風吹來,天地高遠,我仿佛又聽見儋州東坡書院朗朗的書聲和“載酒堂”的舉杯和唱。

沒有最難,隻有更難,或沒有最冤,隻有更冤。

思來想去,我還是用了這句流俗的話,來形容蘇轼仕途中的“最後一貶”一一儋州。

又一次接到被貶的皇令,年已62歲高齡的蘇轼,不得不倉促收拾行囊,攜帶幼子,離開原有的被貶之地惠州,踏向煙雨渺茫的瓊州海峽。煙波浩淼,何處是岸?這是蘇轼為官一生的常态,不是被貶,就是在被貶的路上。唯一相随的,是一池清荷,永藏于心,浸潤骨髓,所到之處,都外化于形,讓百姓見證。歸去來兮,出發即是到達。他非常明白自己此去的宿命:“首當作棺,次當作墓。乃留手疏與諸子,死則葬海外。”不是悲觀,是從容。

儋州的清荷更早開花。四月芳菲盡的時候,這裡便百畝黃皮百畝荷交相輝映了。不知是原本就有,還是後人深谙東坡,成全其“守其初心,始終不變”,在儋州東坡書院前,專門布置了一片荷田。

清荷在,家就在,根就在,魂就在。

生命中相依為命的兩個女人先後走了,王弗和王潤之。“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再悲怆斷腸的詩文,也喚不回亡妻的一個溫情回眸;善解人意的晚年紅顔知己朝雲也走了,走得那麼依依不舍又毅然決然。可能是因為太看重這段與蘇轼相守的日子,她把自己27歲的芳齡和對蘇轼的一往情深永遠留在了嶺南,癡心守護着蘇轼殚心所創引以為傲的惠州功業,當然,還有這裡的一湖清荷。

一路的貶,一路的詩文,一路的清荷善政。

地處天涯海角的儋州,肯定不能絲毫以今日的“國際旅遊島”去想象。生存之道當以農為本,可當時的海南還處于刀耕火種的蠻荒之中,飲溝塘積水,食山果野菜,穿布衣粗麻,遇病也不請醫生,而相信巫師。蘇轼欲教人農桑又一口眉山方言,怎麼勸導黎族百姓?他想到了詩文,一面辦“載酒堂”“東坡書院”,以文會友,“問奇請益、敷揚文教”;一面以詩明道勸業授技。于是,有了《和陶勸農六首》,有了“聽我苦言,其福永久”,勘察水脈,掘土打井;有了眉山“鄉音”和東坡書院的“此地能開眼界,何人能配眉山”。

無緣與蘇轼在海南相遇,可從他谪居海南3年,儋州百姓為其搭建的“桄榔庵”裡創作170餘首詩歌、160餘篇文章,從他續寫完成的《易傳》《書傳》《論語說》3部經學著作中,不難洞見蘇轼文學的又一個高峰,和他豁達開闊、志存高遠的憂國憂民情懷。

花卉辭典上說,清荷,蘭科植物,主瓣收根放角,副瓣中寬前窄,捧瓣捧合如蚌;花色柔白,絲紋青綠,花瓣質麗,上有淡紅點斑。我相信,這隻是清荷之形,而非魂。清荷的魂隻有蘇轼知道,與他漂泊的足迹一道,融彙黃州、惠州、儋州等地的一方水土裡。

江南的清荷,你陪伴了蘇轼一生,也該随蘇轼之魂回家看看了!

作者簡介:

周仲明,筆名周聞道,四川青神縣人,1956年8月15日出生,中國作協會員、中國散文學會理事,已出版文學專著16部,420萬字;經濟學專著3部,100萬字。獲中國報告文學獎、中國新散文獎、孫犁散文獎、劉協散文獎、四川文學獎(散文、報告文學各一次)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