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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碩:《易經》裡的獵俘與獻俘

作者:古籍

自遷居周原,周族始為商朝的附庸族邦,代價則是捕獵周邊山地的羌人獻給商朝充當人牲。

商與周的這種關系,從古公亶父晚年開始,曆經季曆和周昌兩代人,甚至可能持續到滅商之前的周武王初年。同期的商朝,則經曆武乙、文丁、帝乙(小乙)和帝辛(商纣)四代商王,跨度超過五十年。

在史書和文獻裡,周人的這段曆史被抹去了,幾乎沒有留下任何痕迹。和這段曆史一起被遺忘的,是商朝的鬼神血祭文化。自周朝建立,人們的記憶裡便再也沒有了那個血腥、恐怖而漫長的年代,“曆史”成為一連串古代聖王哺育和教化群氓的溫情往事。

但即便如此,仍有些蛛絲馬迹被保留了下來,這便是文王周昌創作的《易經》。周昌一直生活在暗黑的商代,沒能等到商朝滅亡便已死去,但他在《易經》裡給後人留下了很多珍貴的記錄,其中就包括商人的血祭儀式和周族充當人牲捕獵者的經驗。

周朝建立後,商朝的甲骨檔案庫被徹底毀滅,但沒人敢銷毀文王留下的《易經》,隻是,其所記錄的殘酷事實變成了庸常的内容。這确實奏效,一晃就是三千年。

隻有當殷都遺址被考古發掘,出土甲骨文獻被釋讀,真實的商朝往事才漸漸得以複原,《易經》裡那些被誤讀了三千年的詞句才能得到重新的诠釋,進而,周文王和商纣王的時代開始複活。

作為俘虜的“孚”

文王周昌所作的《易經》,大量地出現“孚”字。它的含義頗為詭異,戰國以來,經學家多把它解釋成信用的“信”,結果造成大量語句難以解釋。其實,據研究《易經》的高亨先生,這個“孚”乃是俘虜的“俘”之本字。

《說文》:“俘,軍所獲也。”軍隊虜獲敵方之人員财物謂之孚……古人認為此乃光榮之事,故曰“有孚光”,未濟六五雲:“君子之光有孚。”句意同此。

隻不過,高亨撰寫研究《易經》的相關著作時,商朝殺人獻祭的考古成果尚未引起足夠的注意,周人曾長期替商朝捕俘的曆史也尚未被揭露,是以學界對《易經》中的“孚”還不夠重視。

《易經》是商朝末年的産物,釋讀其中的文字,需要參照商人的甲骨文。甲骨文的“孚”,字形是一隻手抓住一個兒童,乃俘獲之意,且特指捉來獻祭的人牲。

如殷墟甲骨占蔔辭:“貞:我用罔孚?”(《合集》903正)翻譯為白話是,“占蔔:我要不要用獵網捕獲俘虜(并獻祭)?”這個“罔”是象形字,字形為一人雙手舉網。這說明商人捕俘用的網具,造型是一張網系在兩根長木柄上。此外,甲骨蔔辭裡還有“用孚”,即殺俘虜獻祭。

李碩:《易經》裡的獵俘與獻俘

《合集》903正:“貞:我用罔孚。”

用獵網(罔)捕獲俘虜之事,在《易經》中也有記載,如晉卦初六爻為:“罔孚,裕,無咎。”意為,用網捕獵俘虜,有大收獲,沒有災禍。此卦名“晉”,本意是進攻,字形是兩支箭射中同一個靶子。

此外,在《易經》多個卦,如大壯、解、損、益、井、革、豐、未濟等的爻辭中,都有“有孚”,即占蔔顯示會有所俘獲。自亶父遷居周原,周人一直為商朝捕獵羌人,是以周昌在研究《易經》占算方法時,很關注預測捕俘的結果。

全是捕俘技術的,是需卦。周人捕獵俘虜的經驗,在需卦中有很多記載。“需”通“須”,字意是等待。這個卦主要是有關設伏和誘敵的技巧的。

有孚。光亨,貞吉。利涉大川。

初九:需于郊,利用恒。無咎。

九二:需于沙,小有言,終吉。

九三:需于泥,緻寇至。

六四:需于血,出自穴。

九五:需于酒食,貞吉。

上六:入于穴,有不速之客三人來,敬之,終吉。

先看卦辭:“有孚。光亨,貞吉。利涉大川。”意為,會有所俘獲,很榮耀,舉行祭祀,占算的結果吉利;有利于渡過大河。

前面三條爻辭有“需于郊”“需于沙”和“需于泥”,分别是講在郊野、沙地和泥濘中設伏。

初九爻曰:“需于郊,利用恒。無咎。”大意是,在郊野設伏,必須有耐心,結果沒有災禍。

九二爻曰:“需于沙,小有言,終吉。”大意是,在沙地設伏,但周人為此發生了小的争論(可能是對設伏地點有不同意見),最終的結果吉利,有俘獲。

九三爻曰:“需于泥,緻寇至。”大意是,在泥濘中設伏,終于等到敵寇進入伏擊圈。

六四爻曰:“需于血,出自穴。”可能是說,在襲擊敵村落的戰鬥結束後,地上還有流血的伏屍,但有些周軍不急于撤走,并在村内再次設伏,等藏匿者(逃入地窖中)出現時将其捉獲。

九五爻曰:“需于酒食,貞吉。”可能是說,假意舉行招待宴會以誘俘對方,占蔔的結果吉利。

顯然,上述這些戰術來自很多成功的戰例,應是自亶父以來周人積累的捕俘經驗。

最後一條上六爻曰:“入于穴,有不速之客三人來,敬之,終吉。”如前文所述,這句爻辭的意思大緻是說,周人的捕俘生涯始于三位不速之客到豳地窯洞裡拜訪亶父,邀請周族定居周原。

《易經》裡為何會有這麼多周人生活的真實記錄?這便涉及周昌創作《易經》的目的:研究各種事物背後的因果聯系,最終建立一套翦商的理論和操作方法。對此,我們後面會專門介紹。

《易經》從未記載過周人捕俘的數量,但前述文王大宅地窖的一片甲骨(H31:3)給我們提供了難得的資訊:“八月辛卯蔔曰:其夢啟;往西,亡咎,獲其五十人?”顯然,這是文王為捕捉五十人而占蔔。看來,周人每次捕俘的數量在數十人範圍,不算太大。

逃脫的公羊,頑抗的羌酋

《易經》的大壯卦也是關于捕獵俘虜的,而且爻辭中多次出現了公羊(羝)被捕獲和逃脫的場景。

大壯:利貞。

初九:壯于趾。征,兇。有孚。

九二:貞吉。

九三:小人用壯,君子用罔。貞厲。羝羊觸藩,羸其角。

九四:貞吉,悔亡。藩決不羸,壯于大輿之輹。

六五:喪羊于易。無悔。

上六:羝羊觸藩,不能退,不能遂。無攸利,艱則吉。

周人捕俘的對象是羌人。甲骨文“羌”的字形,羊頭,男人身,是以大壯卦裡的公羊應是羌人的代稱。爻辭中頻繁出現的“壯”字,高亨解釋為“戕”,也就是傷。

初九爻曰:“壯于趾,征,兇,有孚。”意思是,腳會受傷,出征的結果兇險,但有所俘獲。

九三爻曰:“小人用壯,君子用罔。”意思是,對地位低的羌人(小人),可以打傷以後俘獲(用壯),但對于部族的酋長(君子),最好用獵網捕獲,以避免其受傷。這自然是因為,在商人那裡,人牲的地位越高越珍貴,最好保證其無傷損。殷墟甲骨顯示,商王會用“羌方伯”獻祭,這種羌人首領也最受商王列祖列宗的喜愛。

此外,有些還有利用價值的俘虜,可能會被周昌釋放,委以某些職務。《墨子·尚賢上》有一處記載說:“文王舉闳夭、泰颠于罝罔之中,授之政,西土服。”意思是說,闳夭和泰颠都是文王在獵網中發現的人才;文王讓他們管理政事,于是西土部落皆歸附周邦。

這可能是周昌為争取某些特定部落的歸附,對俘獲的上層人物的一種利用。但有這種好運的俘虜肯定是極少數。此外,《墨子》的這處記載也頗為詭異,不知它是如何擷取蠻荒時代的周族資訊的,是以它的本意也可能是說,闳夭和泰颠原本就是用網捕獵的獵人,後來得到了周昌的重用。

回到大壯卦的九三爻,爻辭繼續說,“貞厲”,即占蔔的結果不太順利;然後,“羝羊觸藩,羸其角”,即公羊沖撞到籬笆上,羊角被籬笆絆住。這似乎是比喻羌人首領被獵網捕獲。

九四爻曰:“貞吉,悔亡。藩決不羸,壯于大輿之輹。”意思是,占蔔結果吉利,沒什麼後悔的;公羊又撞破了籬笆逃走,還破壞了大車的輻條。這可能是隐喻被網住的羌人首領又逃走了,還在抵抗乘車追逐的周軍時打壞了車輛。可見,周人是駕着馬車捕俘的,而且捕捉完整且沒受傷的首領的難度要大得多。

六五爻曰:“喪羊于易。無悔。”顯然,這裡用的是商朝先祖王亥“喪牛于易”的典故,但用代表羌人的羊替換了牛,應當是隐喻某些差點被捕獲的羊(羌人)逃脫了。占蔔的結果是不需要後悔。可見,周昌在使用商人先祖的掌故時,未必忠實于原意,或者說,他更重視古為今用。

上六爻曰:“羝羊觸藩,不能退,不能遂。無攸利,艱則吉。”意思是,沒能逃脫獵網的羌人首領,就像羊角被纏住的公羊一樣無法進退。占蔔的結果是沒什麼收獲,經曆一番艱險,反倒有吉利的結局。

那麼,大壯卦為何要用公羊代表羌人,還寫得這麼隐晦?本書認為,這可能是因為周人和羌人有古老的同宗親緣,對周族來說,替商朝捕獵羌人在道義上是一種恥辱。是以,即便創作《易經》時,周昌已經比較商化,使用的也是商人的語言和思維,但他還是表達得非常隐晦,甚至不願寫出“羌”字。而且,在《易經》中,周昌記錄捕羌用的都是“孚”字—這個字不帶族群含義,應該也有不觸及周人隐痛之意。

押解俘虜的經驗

除了捕俘經驗,《易經》的内容更多是有關如何捆綁和養活羌俘的,既要保證他們不能逃跑,也要讓他們不至于因為傷痛和饑餓而死。

暌卦九四爻中有“交孚”二字。甲骨文的“交”字,像人的雙腿呈交叉之形,是以“交孚”可能是指在押送途中宿營時,要把俘虜的雙腿捆綁起來以防止其逃走。從龍山時代到殷墟的各種人祭坑,常見有綁起雙腿活埋的屍骨,可能也屬于“交”。

小畜卦六四爻曰:“有孚,血去惕出,無咎。”意思是,有俘虜,為他們止血,消除他們的恐懼,就不會有麻煩。

大有卦六五爻曰:“厥孚交如,威如。吉。”意思是,有俘虜被綁了起來,但還是氣勢洶洶。這是吉利的卦象。另,家人卦的上九爻“有孚威如,終吉”描繪的也是類似場景。

“吉”和“終吉”顯然不是說俘虜的命運,而是說占算者周昌:商朝喜歡接收精壯的人牲,倘若捉到的俘虜英武健壯,就更容易押解到殷都而不至于死在路上,周人自然能得到更多嘉獎。

姤卦初六爻有“孚踯躅”,說的是俘虜走路蹒跚瘸腿。這可能是在被抓捕中受的傷,也可能是不聽指令被毆打所緻。該卦九三爻為“臀無膚,其行次且。厲,無大咎”,意思是,(俘虜)臀部被打得潰爛,緻使走路困難;占算的結果是有磨難,但沒有大的災害。另,夬卦九四爻也有“臀無膚,其行次且”,看來這種情況很常見。

前述需卦的内容是關于設伏和偷襲,但周人也有和敵人正面交鋒的時候。中孚卦六三爻曰:“得敵,或鼓或罷,或泣或歌。”這應該是指雙方有準備的會戰,會敲鼓以助軍威。“或”表示兩種選擇,或者擊鼓進軍,或者倉皇撤退(罷);結果也有兩種,或是戰敗,幸存者哭泣,或是勝利,戰勝者高唱凱歌。

中孚卦九五爻說的就是戰勝的場景:“有孚攣如。無咎。”“攣如”是俘虜捆成串的樣子。甲骨文的“攣”字,寫作 ,像一手提兩串或三串絲繩之形,可引申為牽着成串的俘虜。小畜卦九五爻也曰:“有孚攣如,富以其鄰。”這個“富以其鄰”可能指捕獲了大量俘虜,自己和鄰居們都會富裕起來。看來,周人是部落武裝出征,捕俘、進貢之後獲得的賞賜,全族人都能分享。

比卦初六爻曰:“有孚,比之,無咎。”意思是,有俘虜之後,把他們排隊(綁起來)就不會有麻煩。而且,“有孚,盈缶。終來有它,吉”,是說還要用陶盆盛滿飯給他們吃,即使發生什麼變故,最終也會吉利。

泰卦則記載了另一種情況。九三爻曰:“勿恤其孚,于食有福。”似乎是說過于吝惜食物,不肯給俘虜吃。接着,六四爻則曰:“翩翩,不富以其鄰,不戒以孚。”意思是說,倘若因沒有看管好俘虜緻其伺機逃跑,那大家就都沒有了發财的機會。

随卦的内容更複雜,主要是講追捕逃跑的俘虜。

随:元亨,利貞,無咎。

初九:官有渝,貞吉。出門交有功。

六二:系小子,失丈夫。

六三:系丈夫,失小子。随,有求,得利。居貞。

九四:随有獲,貞兇。有孚在道,以明,何咎。

九五:孚于嘉,吉。

上六:拘系之,乃從維之。王用亨于西山。

六二爻為“系小子,失丈夫”,即捕獲并捆綁了男童,但成年男人逃跑了。六三爻則相反,“系丈夫,失小子”。周人捕俘經常是偷襲羌人的部落和家宅,是以捕獵對象會有成年男女和老弱婦孺各種人。甲骨文的“系”字,像一個人被綁住脖子,或者雙手和脖子綁在一起。武丁的甲骨蔔辭中,有“羌系”“十羌系”(《合集》1097)的記載,指的是商王捕獲并捆綁羌俘。到商代晚期已很少見商王親自捕俘的蔔辭了,因為此時捕俘的工作主要是由周人這種附庸部族來完成的,已不需要商朝親自動手。

李碩:《易經》裡的獵俘與獻俘

《合集》1097:……羌。王占〔曰〕……㞢(又)二日癸酉……十羌系……十丙㞢(又)……

九四爻和九五爻的“有孚在道,以明”“孚于嘉”,像是在推算俘虜逃跑的去向,然後加以追捕。本卦名“随”,本身就是追捕之意。

上六爻說的則是捉住了逃俘,更結實地捆綁起來(從維之),并押到殷都:“王用亨于西山。”按高亨的解釋,“亨”通“享”,即向神靈獻祭,貢獻飲食。殷都西邊緊鄰太行山脈,可能商王會定期進山祭祀,而周昌這次押送來的俘虜正好用上了。

關于周昌如何獲得去往殷都的機會,以及到殷都後的遭遇,《易經》裡還有一些記載,我們後面會詳細介紹。

當然,頻頻外出捕獵俘虜,并不意味着周人已經是西土最強大的部族,可以高枕無憂了。因為結怨太多,周族人也會遭到其他部落的報複,導緻他們時刻生活在驚懼的警戒之中。這在《易經》中也有反映。

比如,蒙卦上九爻曰:“不利為寇,利禦寇。”意思是說,不利于入侵别人,但有利于防禦别人的入侵。再如,鼎卦九二爻曰:“我仇有疾,不我能即,吉。”意思是說,我的仇人生病了,無法來攻擊我,占算的結果吉利。這都是周昌在測算周族會不會遭到敵對部族的進攻。

此外,《易經》中有三個卦都包含“匪寇,婚媾”,意為不是入侵者,而是來尋求締結婚姻的(外族)人。贲卦六四爻和屯卦六二爻的場景都是聚落外出現了陌生的人群,還有人趕着馬車,被懷疑是入侵者到來。

贲如、皤如,白馬翰如,匪寇,婚媾。(贲卦六四爻)

先張之弧,後說之弧。匪寇,婚媾。(暌卦上九爻)

屯如、邅如,乘馬班如,匪寇,婚媾。(屯卦六二爻)

可見,周族人生活得相當警覺。

當時,西土還沒進入國家時代,部族間的劫掠戰争頻頻發生。另外,這也說明,周人及鄰近各族都奉行族外婚制,但即便是部落間的通婚也難以避免戰争發生。

面見纣王的機會

在文王生命的前五十年裡,日子一直過得還算正常。那時,他是一位臣服于商朝的部族長老,除了時而沉迷于隐秘的占蔔實驗,這樣的生活還看不到有什麼突變的可能。

本來,自季曆死後,周族首領就再沒有去殷都的記錄,這一時期的商王蔔辭裡也從未出現過周族。然而,某些巧合還是讓周昌有了見商王的機會。史書裡沒有記載此事,但出土的甲骨文提供了線索。

在文王大宅窖穴裡挖出的甲骨(H11:3)上,刻寫着三行細如蚊足的微雕小字,從左到右依次是:“衣王田;至于帛;王獲田?”和在殷墟發現的甲骨一樣,“衣”通“殷”,“田”是田獵、狩獵。蔔辭解釋為:“殷(商)王來打獵了;到了帛地;王打獵會順利嗎?”

殷王就是商纣王。至于帛是何地,有研究者認為在今陝西省大荔縣羌白鎮,也就是渭河與黃河的交彙處稍北。這是當初武乙王(纣王曾祖父)“獵于河渭”、被雷擊而死之處。纣王這次西巡可能是要祭祀武乙王。

李碩:《易經》裡的獵俘與獻俘

周原甲骨H11:3放大後的照片

此次關中之行,在殷墟出土的甲骨蔔辭裡沒有記載,但大概是纣王在位第十幾年的事情。看來,周昌極度關注纣王的駕臨,不然不會偷偷占蔔。畢竟,商王已經有兩代人、幾十年沒來過西土了,而這可能會給周族帶來災禍,或者機會。

李碩:《易經》裡的獵俘與獻俘

周原甲骨H31:2摹寫本:唯衣雞子來降,其執?暨厥史(事)?在斿爾蔔曰:南宮邰其作?

文王大宅的另一片微雕甲骨(H31:2)蔔辭,則涉及另一位商朝重要人物“衣雞子”,也就是殷箕子。

周昌先占蔔:“殷商的箕子要駕臨(周原),會被他逮捕嗎?還是可以侍奉他?”接着,周昌又在名“斿爾”的地方占蔔:“讓南宮邰負責吧?”

這條關于箕子的蔔辭,學者一般解釋為:周武王滅商後,箕子來到關中投降周朝時,周武王占蔔應如何接待。但這種解釋未必成立。

據《史記》,箕子是商纣王的近親(後世注家說是庶兄或者叔父)。在周武王伐商之前,箕子曾經觸怒纣王,被關進了監獄,靠裝瘋才活下來(“乃被發佯狂而為奴”)。而據《尚書·洪範》,周武王滅商、進占殷都之後,“命召公釋箕子之囚”,還當面向箕子請教治國之道。從《史記》和《尚書》的這些内容來看,剛占領殷都時,武王和箕子已經有交往,按理說不需要箕子舍近求遠,再到關中投降一次。

是以,H31:2的“雞子來”蔔辭應當是周昌時期的,和纣王到帛地行獵是同一事件:纣王駐跸在關中東部,派箕子再向西視察周族等關中番邦。在殷墟蔔辭中,“降”一般指神靈降福或親自降臨人間。而箕子是商朝重臣,對周邦來說自然非常尊貴,是以“來降”并非來投降,而是駕臨之意。同時周昌也非常緊張,擔心箕子此行會逮捕自己(其執?)—他可能是聯想到了父親季曆在殷都的下場。

至于南宮邰,史書中查無此人,但武王滅商時,有位将領叫南宮括:“命南宮括散鹿台之财,發巨橋之粟。”(《史記·周本紀》)是以,“邰”和“括”也許是同一字的不同寫法,也許兩人是同一家族之人。

從這些零散的資訊推測,周昌應該是在接待箕子時赢得了這位商朝重臣的好感,這才獲準到帛地拜見纣王。對周昌來說,這是個求之不得的機會:往常,他能見到的最進階别的商人是老牛坡的崇侯,現在則先是接待商朝大臣,接着還要去朝拜商王,自然有受提拔的機會。

目前尚未發現關于周昌首次朝見纣王的記載,但肯定比較順利,因為周昌又獲得了去殷都的機會。這次他可能還押送着一批羌人俘虜。對此,《易經》裡有多處記載。

關于周昌去殷都獻俘途中的經曆,前面已做了介紹。這裡再補充一點關于箕子的分析。在《史記》等文獻裡,箕子是商朝忠臣,因忠言逆耳而招來纣王的震怒和牢獄之災。但實際情況可能要複雜得多。作為王室宗親,箕子地位極高,倘若王朝形勢有變,他是離王位很近的人—商朝一直有王位兄弟相傳的做法(雖然最近幾代都是父子相傳,但傳統并非沒有再現的可能),是以他和纣王的關系比較微妙。考慮到纣王在統治後期經常壓制王室近親,并是以招緻越來越多的反對,不排除箕子巡視關中,對周族等番邦潛在的軍事實力有了一些了解後,暗中萌生拉攏番邦想法的可能,以備萬一王朝有變時,可以糾集起忠于自己的武裝。

但箕子和周昌應該都不會想到,他們的這次偶然相識會帶來什麼樣的後果。

目睹殷都獻祭儀式

周昌押送俘虜到殷都後,自然會目睹商人的各種殺俘獻祭儀式。

先是在商王宮廷中舉行獻俘儀式。夬卦曰:“揚于王庭,孚号有厲。”“揚”,是臣民頌揚王的偉大,“揚于王庭”是商周時臣下參見王的習語。“孚号有厲”意思是,有俘虜大聲慘叫,說明可能同時有殺祭舉行。

《禮記·郊特性》記載:“殷人尚聲,臭味未成,滌蕩其聲。樂三阕,然後出迎牲,聲音之号,是以诏告于天地之間也。”商人祭祀最重視聲音,所謂“殷人尚聲”。獻祭的動物大聲地嚎叫,是在向天界神祇報告祭品強壯、合格,所謂“聲音之号,是以诏告于天地之間也”。

《禮記》是東周時人編寫的,當時的人已經不太知道商人的人祭行為,是以才會以為商人和周人一樣都隻用家畜獻祭。還原到商代的真實場景,這顯然包含人牲的叫喊。

觀卦曰:“盥而不薦,有孚颙若。”“盥”,本意是禮儀性地倒水洗手,也指用酒灑地、告慰地神之禮。但不管是洗手還是倒酒,都是獻祭儀式開始階段的程式。

“薦”是指殺人獻祭,後世“薦俘”一詞即從此來,如《逸周書·世俘》有“薦俘殷王鼎”。但觀卦的内容有點奇特:這次不知何故,在“盥”的程式後,卻遲遲沒有開始殺俘,所謂“盥而不薦”。這應該是周昌初次參加殷都的獻祭儀式,雖不懂其中的操作原理,但卻在緊張等待中牢牢地記下了自己的見聞。

“颙”,本意是頭大的樣子,但不知為何,給《易經》做注解的唐代孔穎達将其解釋為“嚴正之貌”。其實,它在這裡是翹首觀望的樣子:儀式開始後,有些俘虜在緊張地顧盼。

萃卦也是周昌到達殷都後的見聞,卦辭中有商王殺牛祭祀(用大牲)的内容:“亨,利貞,用大牲吉。”

其中,初六爻曰:“有孚不終,乃亂乃萃,若号,一握為笑。勿恤。往,無咎。”意思是說,有些俘虜精神崩潰,試圖逃走,或者紮堆在一起,大聲嚎叫,還有人因精神失常而狂笑。但結論是,不用擔心,應當繼續進行下去。

六二爻曰:“孚,乃利用禴。”意思是說,俘虜正好用于禴祭。在商代,禴是一種在春天舉行的祭祀儀式。此外,升卦九二爻曰:“罕乃利用禴,無咎”,也是同樣内容。

兌卦九二爻曰:“孚兌,吉,悔亡。”“兌”,即“悅”,開心。這是說,在殷都的日子裡,有些俘虜似乎看到某些生機,變得樂觀了起來。但到九五爻,就是“孚于剝,有厲”,被剝皮,慘叫。

坎卦曰:“有孚,維心,亨。”意思是說,掏出俘虜的心髒,燒熟後獻祭。心髒是人體供血中樞,古人對其非常重視,認為是人的心智和魂魄集中之地,最适合敬獻神靈。比如,瑪雅文明和阿茲特克文明的人祭儀式就最為重視剖心獻祭。除了坎卦,《易經》其他卦也有用人心獻祭的記載。《史記》亦記載,商纣王“剖比幹,觀其心”。看來,這種行為在商人獻祭中比較常見。

除了捕俘和獻祭,《易經》裡還有周昌初到殷都的諸多觀感和經曆,特别是他被纣王囚禁之後的生活。

李碩:《易經》裡的獵俘與獻俘

本文摘自李碩著《翦商:殷周之變與華夏新生》,一頁folio·廣西師範大學出版社,2022年10月。澎湃新聞經授權釋出,原文注釋從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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