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飄零的紅葉:一個日本女人的時代沉浮錄(一)

作者:老林細說中日

編者按:

本文的主角山口澄子,是前文《一個二戰遺孤的中國情》中主人公山口昇的生母。日本悍然發動的侵華戰争,完全改變了她和她的家庭的命運,也讓她與中國永遠地關聯在一起。對于普通國民而言,無論是侵略一方,還是被侵略一方,無疑都是受害者,希望以本文警醒世人。本文最早發表于《通化縣文史資料》(1997年第7集第51-83頁),原名為《一個日本女人在中國》,作者是已故的蓋虹豔(前文署名為蓋洪豔)和樸尚春。經山口昇先生同意,轉載本文,編者僅對原文語句做了一定的調整。

前言

據日本《望鄉》雜志介紹,第二次世界大戰日本戰敗後,由于戰後混亂等多種原因,一些日本婦女滞留中國,她們大多生活在東北地區。此後,日本大阪市成立“中國殘留婦女歸國實作市民會”,負責接收從中國回國的滞留婦女。為使她們适應日本生活,日本厚生省(相當于中國的民政部)建立6個教育訓練中心。

新中國成立後,大部分滞留在中國的日本婦女隻身或者攜家庭陸續回國定居,但仍有極少數人未能回國,有的甚至幹脆紮根中國,放棄了回日本的打算。

有一位名叫山口澄子的日本女人,在1997年3月回日本定居之前,曾長期居住在長白山區通化縣境内的三棵榆樹鎮歡喜嶺村,村莊座落在一個山清水秀的幽靜山谷裡,附近有人參種植場。

1997年,76歲的山口澄子在中國整整度過52個春秋。她和日本兒子山口昇(中國名王貴湘)在日本早已被登記為“二戰時死亡之人”,于20世紀50年代初被登出戶籍,直到1992年她攜兒子山口昇回國探親時,戶籍才更正過來。

山口澄子那特殊而多舛的命運,追根溯源,是日本軍國主義的侵略戰争造成的。那麼,這位日本婦女的命運究竟如何?在中國是怎樣度過漫長的半個多世紀歲月的?留下了什麼樣的人生足迹?

1921年(大正10年)山口澄子出生在日本滋賀縣,結婚前的名字叫大野木澄子。她排行老五,上有兩個姐姐和兩個電器學校畢業的哥哥,下有兩個妹妹和兩個弟弟。父親大野木大助是鐵路職員,母親操持家務。

兩年後,山口澄子随父母來到南韓漢城(今首爾),父親仍在鐵路部門工作。當時,整個北韓半島已淪為日本的殖民地,她的整個學生時代都是在南韓度過的。16歲時,她在漢城仁川中學畢業。這所學校是日本女子中學,除了上文化課外,還上針織、禮儀等教養課。當時,男子中學每天都有軍訓課,學生舞刀弄槍,打靶投彈,赤手搏鬥,确切地說,他們是為日本侵略戰争教育訓練兵源。

山口澄子天生一副金嗓子,最喜歡歌唱,經常參加演出,演出時少不了她的獨唱節目。畢業那年,老師建議她上音樂專科學校,但她母親不同意,說道:“音樂學校有什麼好的?将來還不是賣唱的職業?”于是,她沒去成音樂學校。

1936年,山口澄子中學畢業後參加工作,當了鐵路話務員。父親沒文化,學校放假時常請學生來教他識字。母親經常搓草繩,幫助父親做草鞋。山口澄子經常同家人一起上山野遊,山上有很多栗子樹,栗子成熟時節,扯一根樹枝一搖,樹上的栗子噼裡啪啦如雨點般掉落,她歡天喜地地撿起來扒開皮生吃,或者回家煮着吃,吃得津津有味。

就這樣,山口澄子無憂無慮地度過了少女時代,覺得既快樂又幸福。然而,她還不懂得她的快樂和幸福是建立在北韓人民的痛苦之上的。殖民統治下的北韓,山河破碎,餓殍橫野, 三千萬人民在日寇的鐵蹄下受盡蹂躏。不願做亡國奴的反日勇士們正在同侵略者浴血奮戰。而中國的東北大地,也在日本侵略者的魔爪下痛苦地呻吟着。多少關東父老在流浪,白山黒水間也響徹着反滿抗日的槍聲。日本打着“大東亞共榮”的旗幟,侵略的野心愈加膨脹,準備侵吞全中國、全亞洲。

1940年,19歲的山口澄子同山口連結婚。山口連比她大 7歲,因為出生在中國的大連,是以起名為山口連。山口連家在南韓釜山市,緊靠海邊,以開酒店為生。她是經人介紹認識山口連的,山口連在日本國内當過3年兵,複原時是伍長。

山口澄子出嫁後,協助丈夫和婆婆在酒店做事,負責上街買菜之類的活兒。婆婆 家從日本來到南韓做生意已經有多年。山口澄子說:“那時候挺封建的,哪像現在這樣自由戀愛,當姑娘時出門上街都得結伴而行。結婚去釜山後,我就辭去了話務員的工作。結婚時,我丈夫是獨子,他原來有個弟弟,在美國留學時生了病,坐船回日本途中死在了船上,死時才24歲。丈夫和婆婆對我很好,都很疼我。我們從來沒吵過架、翻過臉,丈夫還經常領我去看電影。”

1942年,山口澄子生下了第一個孩子,起名為山口昇。

山口澄子踏上中國的土地,是在1945年初。她懷抱着3歲的兒子從釜山來到齊齊哈爾,是來找丈夫山口連的。

1944年(昭和19年)夏,山口連應征入伍,來到戰火紛飛的中國,他所在部隊在齊齊哈爾。

半個多世紀後的今天,山口澄子對當時丈夫入伍的情景仍記憶猶新,她說:“那天上面突然來了個招兵急令,讓丈夫去當兵。全家人心都慌慌的,我的心更是亂成一團麻。丈夫在日本國内當過3年兵,為什麼還叫他去?招兵急令裡沒說上哪去,但我也裡想,這回當兵不一定是日本國内,聽說日本國内十幾歲的小青年和四五十歲的男人都上中國打仗去了。我還聽說,中國有一個日本人說了算的‘滿洲國’。好多日本軍人死在中國的戰場上,如果把丈夫派到中國去打仗,他還能活着回來嗎?他回不來我不也成寡婦了嗎?那個年代有多少日本女人失去了丈夫,有多少母親失去了兒子?而那年我才23歲呀,兒子山口昇剛能坐起來,還不會喊爸爸呢。日本政府要求給丈夫送行時要高興,不許掉眼淚,說丈夫當兵上前線,是為天皇陛下孝忠,是愛國行動,是很光榮的事兒,是以立下了不許掉眼淚的規矩。送丈夫走的時候我表面上笑,可心裡别提有多難過了。送到大銜上時,我們分别了,分别的時候,丈夫突然往兒子臉上很響地親了一口,然後頭也不回地走了。回到家裡,我号啕大哭了一場……”

分别後,山口澄子接到了丈夫的來信,信上說他在齊齊哈爾,她的大姐大野木久子(結婚前名)和大姐夫也在齊齊哈爾。大姐夫是火車司機,後轉到鐵路辦公室工作。山口澄子思夫如切,她多想讓丈夫看看一天天長大、一天天長胖的兒子啊!她在擺攤算卦的地方轉悠了好一陣,想算一算上中國找丈夫是吉是兇,可惜算命的人太多沒算成。最後,她把心一橫,抱着孩子從釜山上了開往中國的國際列車,來到齊齊哈爾。山口澄子通過日本警察署找到了大姐,便在大姐家住了下來。

得到妻子來到齊齊哈爾的消息後,山口連請了3天探親假,與妻子重逢。山口澄子做夢也沒想到,這是夫妻最後一次團聚,也是生離死别。3天後,山口澄子送丈夫到客車站,依依惜别。丈夫從車視窗伸出一隻手,不斷揮動着,面帶笑容地喊一聲“再見”,車便開動了。山口澄子一路上哭着回到姐姐家。姐姐安慰她說:“别哭了,澄子,像你一樣的女人不隻你一個,等戰争結束後還會團聚的。”

此後,丈夫杳無音信。(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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