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1年2月15日下午六時，支援砥平裡的美國騎兵第一師第五團的先遣隊十輛坦克開進防禦圈，說明志願軍包圍圈被撕破，在砥平裡守軍驚異的目光注視中，坦克先遣隊指揮官從炮塔上探出頭，對跳出戰壕熱烈歡呼的美軍用軍帽緻意，這場面讓湯姆遜的記憶回到了戰後勝利後的歐洲某個小鎮。那時候他就坐在這樣的坦克上，跟着盟軍裝甲兵解放納粹鐵蹄蹂躏的比利時與荷蘭。可是，這詫異的場面僅僅給了他幾秒鐘的回憶，就在幾乎所有美軍用迫擊炮和機槍追殺撤退的志願軍的轟鳴聲中頓醒。
納粹在哪裡？真正蹂躏砥平裡的人是誰？這些房子、磨坊、國小和教堂早在美軍與志願軍對壘前，就已被北韓民族自家殘殺的力量摧毀，何來解放，雙方又在解放誰……湯姆遜的視線模糊了，望遠鏡裡，有幾個在最後時刻撤離砥平裡的志願軍在炮火中倒下，他沉重地放下望遠鏡，難過地低下頭。
天蒙蒙黑了，美軍的炮火卻将天幕打成了火燒雲一樣血紅，他看到了一個小時前還可憐巴巴躲避志願軍槍林彈雨的美國人和法國人昂揚地朝志願軍開火，那種激動的神經質的興奮，讓湯姆遜想到了二戰時期反水的反擊安東尼斯庫将軍的羅馬尼亞軍隊，看到了脫離納粹陣營的捷克起義軍隊，他看到了曆史的重演？可他又糊塗了，這些軍隊原本就是“納粹”侵略者。湯姆遜感覺到莫名其妙，雖然他不曾有機會看到更大的戰争場面，可是在砥平裡，他有機會重新對曾經的信仰産生了動搖——即美軍總是解放者，為什麼他們總能找到“正義的借口”？
湯姆遜沒有絲毫的興奮，卡利也出奇地沉默，兩人在指揮所暗堡裡，連勤務兵都出去歡呼騎兵團的坦克車了，那種見到救星的喜悅，使得團部的大廚都在炮彈皮和瓦礫中輪着湯勺和一個士兵跳起了狐步舞，隻有從橫城回來的兩人盯着地圖發呆。
卡利的心情和湯姆遜一樣，他對似乎看到的勝利沒有絲毫興趣，作為一個軍事情報的指揮官，他的大腦所想，絕非普通軍官和士兵所想，卡利在為這次戰鬥做總結。三天來，發生的戰鬥多是那種近距離的單兵肉搏，對手的戰術靈活性不足，讓卡利覺得對手一直在試探性進攻，而并不想投入過多的兵力，雖然英勇頑強，誓死守住陣地的決心猶為感人，但卡利覺得這裡面缺少了什麼，到底是什麼呢？卡利一時找不到答案。
有一點讓他不解，期待的志願軍有規模的進攻始終都沒出現，那種在清川江、臨津江和橫城漫山遍野，如潮水般進攻的志願軍部隊似乎始終沒有出現。起初他為戰俘的口供而感到緊張，那些人說在506高地的背面，還有八千人的志願軍沒有使用，卡利那時候幾乎喘不過氣來，可是，第三天的戰鬥還沒有正式開始，志願軍竟然在十輛坦克車的沖擊下，就有計劃地撤了回去，雖然沒法預料他們回不回來，但是，從志願軍目前撤退的規模看，他們的第二次進攻，肯定會推遲。
他們什麼時候來，能不能來，卡利開始在腦海中劃起問号。“湯姆遜，你在想什麼？”卡利摸着幾公分長的胡子，走過來問道。“我在想，我們守在這裡有沒有意義。”湯姆遜的話很有情緒。“你說，我們可能正在陷阱裡？”卡利摸到了湯姆遜的脈搏。
“要是有那口井就好了，我感覺這樣守下去，看不到結果，這是一座盆地，而我們的屁股下面就是燃燒的火山。”湯姆遜沒有将真實想法說出來，他差不多已洞悉了志願軍的戰略意圖，純屬戰役欺騙，根本就不想拿下砥平裡，綜合志願軍的作戰部隊人數，遠沒有傳說中的4個師，甚至連預想的三分之一都不夠。但他不會說出口，不過預計志願軍的戰略欺騙計劃差不多已經實作，是以這個時候，他需要“聰明”一點。卡利也有此意，隻是還沒弄清楚脈絡。
“我剛才就想，為什麼砥平裡會這麼順利地守住了，要知道，我們的外圍從情報看至少有敵人的6個師，他們完全可以将從原州撤回的部隊投入東部，然後從砥平裡兩面夾擊，不用多，一萬人的強攻，就在我們彈藥告罄的時候強攻，肯定會突破。如果敵人那麼幹，你和我早就成俘虜了。”卡利很有頭腦，他有點找到問題的結症了。
“我剛才沒說話，就是想這個問題，我覺得，23團守在這個地方長達20多天，真有點像中國人說的那句話。”湯姆遜想到了看過的一本中國小說，聳了下肩膀，這時候湯姆遜必須要讓卡利感覺自己是他的幫手，聰明的幫手，日後他還要依靠這小子。
“什麼話？我想聽聽。”卡利這個人平時嘴如刀子不饒人，可他從善如流，尤其是兄弟湯姆遜的意見，他豎起耳朵傾聽。“是畫地為牢。”湯姆遜大緻簡單講了下這句的含義，然後畫了個圓圈。“那是中國的古代典故，一個人在畫的圈裡，一動不動，他認為不能出這個圈子，按照規矩，這個圈既然畫成了牢房，就要恪守規矩……”
卡利聽懂了，他眨眨眼，明白了湯姆遜的意思。當炮擊聲暫歇的時候，卡利擦了下滿是灰塵的臉。“是啊，三天的戰鬥，看起來有驚無險，就好像……我小時候玩的印第安人遊戲，我不明白為什麼敵人不使用大炮轟擊一個薄弱點，然後用一個營的兵力直接摧毀我們的連排陣地，哪怕撕破一處，這三百六十度的防禦，我們每一處都很薄弱。隻要他們加把勁，就能沖進鎮子，那時候我們的炮兵基本就殘廢了，我們不能接收空投物資，傷員不能撤退，整個醫療營都會被幹掉，指揮中樞也會被血冼，這支看起來人數不少，但非常分散的戰鬥隊就基本沒救了。”
卡利少校吧嗒着嘴巴，覺得自己的思路吻合湯姆遜的這個“畫地為牢”的比喻。“可敵人淺嘗辄止，突進來兩次，但都感覺兵力單薄，就像沙漠中流進來的一條小溪，很快就幹涸了。我不了解，敵人那麼多的人馬在外面，他們為什麼要和我們比耐心耗彈藥，你知道中國人以前戰勝我們的訣竅是速度和中間穿插，可這次他們改成和武器精良的我軍對壘，而且是沒有戰壕依靠的對壘……上午，我還在想，砥平裡的指揮官簡直是個蠢豬！可是蠢豬卻守住了籬笆，你知道為什麼嗎？”他問湯姆遜一個饒有趣味的疑問。
湯姆遜搖搖頭，表示沒興趣，卡利卻看着天際紅彤彤的彈幕，挑了挑眉頭說：”一個蠢豬能率領一群豬守住籬笆，那是因為來的不是狼群，而是一群狐狸。對于狐狸來說，再肥的野豬也不是他們菜單上的獵物。”
美國空軍再次飛來，對砥平裡周圍的山地進行狂轟濫炸，炮兵和坦克手們也都傾其所有，打光了最後一發炮彈，因為新一輪的彈藥空投馬上即将開始。美軍23團經曆了一次嚴酷的考驗，有驚無險。但是，自從戰争以來，從未嘗過堅守住一個陣地甜頭的美軍和法國人們，似乎還不敢相信這種勝利，有兩個營要求追擊敵人擴大戰果，但指揮官切爾斯中校謹小慎微，他深知四周的志願軍仍然有幾萬人，離開塹壕陣地的美軍根本不是善于野戰的志願軍的對手，還是保持榮譽，保持完整建制準備再戰的好。
切爾斯中校告訴卡利，叮囑各個營一定積攢彈藥，對敵人不要追擊，說不定這是志願軍的詭計。當夜幕再次降臨的時候，23團仍然像一個守紀律的國小生一樣，規規矩矩地蹲在戰壕“畫地為牢”，等待他們熟悉的小号和銅喇叭吹來。
寒冷的夜晚，志願軍的迫擊炮繼續打來，美軍上下嚴陣以待，由于第五騎兵團生力軍的不斷湧入，砥平裡現在兵力驟然增多，彈藥也充足，美國人倒希望志願軍這時候打過來，也好讓他們過過痛擊對手的瘾。可是，月朗星稀的時候，他們沒有看到一個人影，然後期待志願軍淩晨最犯困的時候進攻。
卡利組織了多路的巡邏隊，在午夜時出去偵察。但是，很快他們就發回情報說在397和506高地附近遭遇了共軍阻擊。美軍的炮火再一次轟鳴，一直持續到淩晨。當巡邏隊于2月16日清晨再次出發，來到那幾個高地偵察時，發現了幾千個“狐狸洞”的臨時單兵掩體，但志願軍部隊早已離去。當這個消息傳回團部，切爾斯中校仍然不敢大意，指令巡邏隊繼續巡察，務必找到志願軍去向，防止敵人聲東擊西。
到了上午，偵察機起飛，到砥平裡外圍偵察，終于發回了讓23團戰鬥隊放心的消息：敵人撤走了，東南部的公路上，到處散落志願軍丢棄的大炮，基本都是他們繳獲的美軍裝備。卡利和湯姆遜帶着人去檢視武器類型，并希望以此判斷中國人抛棄這些珍貴武器的理由，也好找到志願軍突然撤走的真實原因。
當卡利見到這些裝備時，美軍士兵們正在争先恐後讓戰地記者拍照，這些人蓬頭垢面，猶如重見天日的巴士底獄的囚徒們，站在被志願軍破壞嚴重的炮車前，在膠片上留下了美國兵久違了的勝利者的微笑。但卡利卻不能笑，也沒心思笑，當湯姆遜将總部傳來的美軍失蹤和報為戰損的榴彈炮車編号和這些武器對照時，才驚愕地發現，這些武器都是橫城美軍第15野戰炮營和美軍步兵第38團屬炮兵連等機關的武器。
用橫城的大炮轟擊砥平裡的美軍，然後用光了炮彈丢棄，再讓砥平裡的美國人感覺到繳獲戰利品的喜悅和歡慶勝利的涕淚奔流，到底誰是勝利者呢？卡利的心頭湧起悲壯和莫名的燒灼感，他的記憶中，還保留橫城38團那些生龍活虎的炮兵營的小夥子們的模樣，但是這些家夥十有八九都消失在塵埃裡見上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