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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套《雍正劍俠圖》王玥波說了十三年

作者:星星飛翔
一套《雍正劍俠圖》王玥波說了十三年

◎辛酉生

9月底,宣南書館迎來第700場演出,演員王玥波一人表演兩小時,書目為《雍正劍俠圖》。自2007年建立以來,宣南書館先在宣武文化館表演多年,又轉戰天橋藝術大廈,經曆疫情期間的暫停和線上表演後,終于又在老舍茶館恢複線下演出。

十三部,十三年

《雍正劍俠圖》是民國時期評書藝人常傑淼将八卦掌創始人董林化名童林為主人公編纂的一部評書。這部書人物衆多,情節曲折複雜,武打精彩火爆,于人情世故又多有評說,十分吸引觀衆,頗有叫座魔力。自創編以來,評書演員多愛演出,有“說了《劍俠圖》又住房子又住樓”的說法。作為評書演員自己“攥弄”(曲藝行話,意為創作)的作品,本無文本行世,靠的是師徒間口口相傳。後常傑淼和弟子蔣轸庭陸續在《新天津報》等報紙連載文本,并一邊連載一邊編寫新内容。為滿足連載需要,後期情節枝節過多,主線極為模糊,内容也近乎玄幻。

上世紀80年代開始,有數量衆多的《雍正劍俠圖》評書文本出版,作者多為評書演員,如李鑫荃、單田芳等。他們從各自演出實踐出發,對故事做了剪裁、集約,融入自己的創作。以民國報刊連載内容為底本,北京師範大學出版社出版了《雍正劍俠十三部》,是各種文本中最全也最忠實于連載原貌的出版物。王玥波即以《雍正劍俠十三部》為底本表演。

其實在9月中旬,王玥波說至張方回公館,已到這一版本的收官,按說可以功德圓滿。幸有天津觀衆提供民國時期報刊連載的後續内容,王版《雍正劍俠圖》才得以繼續。對于王玥波的書迷而言,這場演出是個值得紀念的日子,王玥波說《雍正劍俠圖》這13部、13冊,恰恰用了13年。

一部評書表演時間跨度竟達13年未完,聽起來不可思議。廣播評書時代,袁闊成先生一部《三國演義》365回,每天半小時恰好一年。單田芳先生的《白眉大俠》400回,播下來一年多,已是極長的了。民國時候在茶館說評書,傳說最能給書聽的有“品八套”之稱的品正三,在兩個月的時間内能從《隋唐》說到《殘唐》,時間跨度300年。但王玥波在書館表演的任何一部長篇評書(《聊齋》除外),不論《隋唐》還是《水浒》,都要好幾年,這與當下評書演出模式發生的變化有直接關系。

從興盛,到遲暮

北京評書一說始自清代藝人王鴻興。他演出本有樂器伴奏,說唱并做,因雍正死後國喪期間禁止音樂,改為隻說不唱,成為北京評書之始。此後他的弟子及再傳弟子“三臣、五亮、九茂、十八奎”等人逐漸将評書發展壯大。到清末民國時期,又出現與伶界大王譚鑫培、鼓界大王劉寶全并稱為“三大王”的評書大王雙厚坪等著名藝人。彼時,北京評書演出場所數量衆多。據北京民俗專家金受申講,清末北京有大書茶館八家,書棚和露天說書場所無算。《江湖叢談》記載,民國時期北京書館有七八十家;齊如山則說民國時期北京演出評書的茶館有近千家,每天聽衆20萬,恐有誇大之嫌。

晚清到民國茶館演出評書,每天分為兩個時段,下午三至六時為日場,晚上七至十時為“燈晚”。日場前下午一至三時可加場,稱為“早兒”。演員兩月一換,稱為“一轉”。每一茶館除去“早兒”外,每年需演員12名。每年新年前,書館約請演員稱為“請轉兒”,在一個演出年度前要确定好全年演員和書目。演員接受邀請後不能反悔,如因各種原因不能演出,給書館造成損失要賠償。這種每日兩場、每天不間斷的演出方式,一直持續到1949年之後。根據網上可見的1950年代北京評鼓書演員業務表,當時北京還有茶館數十家,隻是演出由書館老闆約請變為演出院團指派。

這種演出模式對演員有一定要求,每場要演出約三個小時,兩個月就是180個小時。任何一個故事要填滿這個時長也不容易,演員就加入書外書和閑白兒,就有了雙厚坪說《水浒》“鬥慶殺嫂”,應出差聽衆請托,10天武松刀不落下,直到這位出差的回來才手起刀落的傳說;也才有了“淨街王”王傑魁說《包公案》,一個“包公喝茶”說下來也要十數分鐘的情況。當然隻一味拖延時間,聽衆也不買賬,需要演員高超的表演技巧。

因為在一個書館隻說兩個月,而書館數量衆多,一圈轉下來再回到這個書館,聽衆又能當新的聽,是以并不要求演員掌握書目非常多。品正三有八套書就可以當作外号來說,不少藝人一生就隻說一部書,如廣傑明一生隻說《善惡圖》。

新中國成立後,廣播評書長足發展,袁闊成等名家都是通過廣播取得全國性影響。特别是1980年代開始,廣播、電視成為觀衆聽書的主要方式,一回書半個小時,後來為加入廣告,更是壓縮到約20分鐘,書外書、閑白兒被擠壓,演員語速加快。為了适應電視表現方式,演員從桌子後面走出來,從“坐談古今”到身上大開大合。

1990年代中後期開始,評書不再是主要的文化娛樂,老先生們逐漸淡出舞台,全國從事評書表演的演員屈指可數,評書漸有夕陽遲暮之感。

靠情懷,多波折

即便如此,依舊有觀衆愛着評書。當汽車進入千家萬戶,不少電台轉而專門播放評書,同時線下評書演出依舊不曾絕迹。1980年代的老電影和關于廟會的專題節目中還能看到小書館評書的鏡頭;1990年代末,琉璃廠京味茶館聚集了一批熱愛評書的新老演員。此時的王玥波也在一個比鄰火車道、隻要火車通過房子就跟着震顫的小飯館說着《三國》。南方評話演員更是保持着跑碼頭的傳統,例如江蘇評話演員會去杭州進行一兩個月的演出,再換其他場所,至今仍舊如此。

當曾是京味茶館一員的郭德綱帶火相聲市場後,又在相聲園子附近開設德雲書館,煩請天津老演員金文聲進京獻藝。金文聲一直在天津南市一個僅容得下二三十人的小屋,為一群平均年齡60歲往上的觀衆說書,書資3元,每天下午兩小時,十餘年間除去春節全年無休,風雨無阻。德雲書館延續金文聲在天津的演出模式,每日不斷。惜乎金文聲先生來京演出未久偶發疾病,德雲書館演出頻率也慢慢降低。

2007年宣南書館創辦,每周六下午演出。創辦者連麗如先生之前曾在後海月明樓開設書館,說演家傳書目《東漢演義》,後因場地原因停演。宣南書館雖是劇場環境,但一定程度上恢複了茶館評書的樣式,觀衆可以喝茶,每個演員演出一個小時,一個故事講多少回沒有限制,可以穩坐桌案之後鋪平墊穩,娓娓道來。在宣南書館得到觀衆認可後,連麗如團隊又陸續開設崇文書館、東城書館,這兩家書館形式更近于傳統茶館,場地不大,演員離觀衆更近,形成了每周五、六、日均有演出的格局。

由于場地、疫情等原因,連麗如團隊的演出從三而二而一,又回到隻有宣南書館一家的情況。在宣南書館的帶動下,北京陸續出現多家評書演出場所,随着有開有關,現在北京還有三四家團體進行評書表演。

能書多,拟前人

宣南書館中王玥波是當仁不讓的中堅。之前,他更多以相聲演員身份出現,偶爾在票房表演評書,也曾在德雲社替演過幾場評書。宣南書館的出現,讓王玥波終于可以系統展示他的評書才能,人們對他的認識也轉而為評書演員。

王玥波能書甚多,既有袍帶書《隋唐》《征東》,又有短打書《雍正劍俠圖》《俠義英雄傳》,更是擅長《聊齋》。戲曲專家翁偶虹先生說評書有三派,一派以“貫口”争取聽衆,酣暢淋漓、氣勢磅礴;一派以“方口”取悅聽衆,整齊幹淨、郎朗清澈;一派以“活口”吸引聽衆,冷隽幽默,亦涼亦熱。王玥波表演近于“活口”,常有巧妙包袱,每至此王君已因自得而輕笑,觀衆則哄堂大笑矣。王玥波又擅長描摹細節,如說一人愛夜間數錢,拿出元寶先抽它一個小嘴巴,口中念叨你怎麼才來,配合發托賣像,真有入微之處。而說到征戰開打則幹淨利落,神完氣足。

王玥波的書外書、閑白兒是一特點,難得雖離題萬裡卻能一句拉回。每當他說書外書時觀衆不覺厭煩,反而思想跟着他的節奏運轉,甚至說不說正書都不太在意。如果說過去觀衆文化水準低,有拿說書人的閑白兒當知識聽的因素,當今若見解、思想無獨到之處很難吸引觀衆。也有說書人以能說書外書自居,長篇大論,了無趣味,觀衆如坐針氈。

關于評書對原著的二度創作,聽王玥波說《聊齋》能有所會心。他說一個小時的内容,常常隻是書中的十幾個字。如将演出錄音整理成文字,總要數萬字。這裡面有對原文的具象、分析,也有引申延展等,這種超越原故事的創造,是評書的魅力所在。通過王玥波的演出,或許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還原或追懷曾經的評書表演樣态。

新媒介,新模式

說回評書演出模式的變化。宣南書館保持每周一場的演出模式,可能是最适宜當下觀衆習慣的方式,最有效保證觀衆身臨現場觀看。王玥波說自己不善使用甚至有些排斥網絡,但自疫情之後,也先是線上演出,再到線下演出同步網絡直播。可重播、可回看的網絡内容,對需要連續觀看的評書太适合了,而且聚集了更大的觀衆群體。雖然現場能提供最佳的欣賞體驗,但終究誰都無法獨善其身于網絡時代之外。在傳統文化複興和文藝形式日趨分衆化的環境下,出現了定時直播的評書、鼓書、評彈,票友也出于愛好一部部上傳自己的作品,音視訊平台給專業、非專業演員提供了被認知的機會。單田芳先生回憶,1950年代憑借評書演出收入,可以輕松擁有自行車、瑞士表;現在網絡平台提供的收入,也為演員堅持走下去給予一定保障。

評書不曾遠去,它在行車的廣播中,它在晨練、夜跑者的手機中,它在書館的歡笑聲中。當年在火車帶來的共振中表演評書的青年,可能不會想到自己未來會用13年時間演繹一部作品,觀衆也可能無法想象會追随一部作品13年,這是演員與觀衆的雙向奔赴、陪伴和長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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