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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雪芹為何看重《大言賦》

作者:光明網

曹雪芹為何看重《大言賦》

——《芙蓉女兒诔》研讀劄記

作者:湖南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 劉上生

曹雪芹是一位既善于學習和繼承傳統又富有創新和開拓精神的作家。其學習和創造往往别具隻眼,令人驚歎。他代賈寶玉所拟突破“銘诔尚實”傳統體制的《芙蓉女兒诔》就是一個範例。

寶玉作诔文前,作品描述其創作心态雲:

“诔文挽詞也須另出己見,自放手眼,亦不可蹈襲前人的套頭,填寫幾字搪塞耳目之文,亦必須灑淚泣血,一字一咽,一句一啼,甯使文不足悲有餘,萬不可尚文藻而反失悲戚。”(紅樓夢研究所校注本《紅樓夢》78回,人民文學出版社2022年版,下同)很明确地強調為了表達情感需要可以“另出己見”地創造,但在具體寫作時,他又強調學習前人,特别是“師楚”:

“何必不遠師楚人之《大言》、《招魂》、《離騷》、《九辯》、《枯樹》、《問難》、《秋水》、《大人先生傳》等法,或雜參單句,或偶成短聯,或用實典,或設譬喻,随意所之,信筆而去,喜則以文為戲,悲則以言志痛,辭達意盡為止,何必若世俗之拘拘于方寸之間哉。”

這裡,他列舉了八篇作品,以及學習取法的内容和“辭達意盡”的目标。其中可以斷定為“楚人”屈原宋玉的是前四篇,即屈之《離騷》《招魂》(一說宋玉作),宋之《九辯》《大言賦》。值得注意的是,其排列順序,既非依時代(屈前宋後),也非按作家作品(屈宋分列),卻以宋玉的《大言賦》置于“遠師楚人”諸篇之首。至于如何師法,四個“或”字以下籠統言之。曹公為何如此表述?曆來讀研《芙蓉诔》者,不曾有人作出解答,留下空白。這不能不說是一種遺憾。本文嘗試作一抛磚。

首先,應該确認,文中所謂遠師楚人之“大言”就是指宋玉的《大言賦》。《漢書藝文志》雲“宋玉賦十六篇”。《大言賦》雖不見于王逸《楚辭章句》和蕭統《文選》,但晉宋時宋玉大小言賦已流傳,頗多仿作,唐人編《古文苑》宋玉作品已錄此二賦,明謝榛《四溟詩話》(卷2)、王世貞《藝苑卮言》(卷2)均有評論,可見已經為當時人所認同(吳廣平編注《宋玉集》,前言及附錄《宋玉及其作品的評論資料》,嶽麓書社2001年版)。曹寅《楝亭書目》錄有宋本《古文苑》兩種,他的孫子曹雪芹當然有機會讀到。

《大言賦》是一篇怎樣的作品,曹雪芹為何對它發生興趣并列為賈寶玉“遠師楚人”之首呢?

《古文苑》載《大言賦》原文如下:

楚襄王與唐勒、景差、宋玉遊于陽雲之台。王曰;“能為寡人大言者上座。”王因唏曰:“操是太阿剝(一作戮)一世,流血沖天,車不可以厲。”至唐勒,曰:“壯士憤(一作頓)兮絕天維,北鬥戾兮泰山夷。”至景差,曰:“校士猛毅臯陶嘻,大笑至兮摧覆思(一作罘罳)。鋸牙雲,晞甚大,吐舌萬裡唾一世。”至宋玉,曰:“方地為車,圓天為蓋。長劍耿耿(一作耿介),倚天外(一作之外)。”王曰:“未也。”王曰:“并吞四夷,飲枯河海。踆越九州,無所容止。身大四塞,愁不可長。據地天,迫不得(一作能)仰。”(據《古文苑》四庫全書本,原文無标點。)

全文不到二百字,比起宋玉《九辯》《招魂》(?)等長篇,顯得分量很輕。從内容看,隻是一場說大話的比賽,并無結果。後面《小言賦》開頭謂宋玉獲賞,似為補叙,作者如此處理,使二賦事件相接。但曹雪芹不提《小言》,獨重《大言》。

曆來對宋玉二賦,除作者争議外,評價并不高。明謝榛雖稱宋玉大小二賦“出于《列子》,皆有托寓”,但随後又引昭明太子《大言詩》說“此祖宋玉而無謂,蓋以文為戲爾。”王世貞則謂“《大言》《小言》,枚臯滑稽之流耳。”以後“以文為戲”“滑稽之流”就成為對宋玉大小二賦的基本評價。宋玉本為文學侍從之臣,以極度誇張想象之詞顯揚文采,娛樂楚王,寫下這類作品并不奇怪。但問題是,寶玉作诔,是為追悼被讒害屈死的丫鬟晴雯,宋玉的遊戲之作與寶玉悲情何幹?怎麼會被曹公看重并成為寶玉“遠師楚人”的首篇?

筆者認為,有必要将《大言賦》放在創作的曆史語境裡,重新解讀,才能發現和認識它對于《芙蓉诔》的意義。

《大言賦》是純粹的“遊戲之作”嗎?非也。錢鐘書先生曾曆舉中外大小并列之例,“或張小物而大之,或斂大物而小之。”謂“宋玉二賦,機杼若此。”(《管錐篇》第三冊卷10)形式或如此,内涵似未必然。遊國恩先生指出:“考小言大言之起,蓋出于先秦之世……凡有三因:曰道家之寓言也,曰賦家之侈言也,曰文人之藝增也。”其例見于《禮記.中庸》《晏子春秋.外篇》《莊子》的《逍遙遊》《齊物論》《則陽》《外物》及屈原《離騷》《九章》多篇。(《宋玉大小言賦考》,載《遊國恩學術論文集》,中華書局1989年版)但其所論所寫大小,多為天地動物或神界想象,宋玉的大言賦卻直言人事,特别是戰事。從王操太阿“流血沖天”起,到唐勒的“壯士”,景差的“校士”(鬥士),直到宋玉車蓋長劍的渲染烘托和楚王補充的“并吞四夷”“踆越九州”的輝煌戰績,都在刻畫一個肉身的勇武巨人形象。“長劍耿介,倚天之外”,更是以形象奇偉富有想象空間赢得後人——從李白(《司馬将軍歌》等)到毛澤東(《念奴嬌·昆侖》詞)的青睐。如果聯系當時楚國的艱危處境,懷王客死秦地,頃襄王昏庸荒淫,“其後楚日以削,數十年竟為秦所滅。”(《史記·屈原賈生列傳》),就不難了解,宋玉此賦,貌似遊戲,實則深懷國事之憂。賦中的楚王,并非現實襄王,而是期待中的有為君王,“并吞四夷”,正是戰國群雄争戰逐鹿的統一理想。但現實卻是“事楚襄王而不見察”。(劉向《新序·雜事第五》)兩相映照,以未了之筆收尾,顯然意味深長地隐含着某種悲情意味,暗示并未達到警醒楚王的效果。“願一見兮道餘意,君之心兮與餘異。”(《九辯》》司馬遷批評“(宋玉等)皆祖屈原之從容辭令,終莫敢直谏。”其實宋玉并非自甘以文娛人。“宋玉事楚王,立身本高潔。”(李白《感遇四首》)他有自己的堅持和作為,其方式是“谲谏”,《大言賦》即如此。謝榛說二賦“皆有托寓”,應是有所感悟吧。

還需指出,從實體意義的大小抽象出來以後,大言小言已經被賦予價值意義。《莊子·齊物論》雲“大言炎炎”,成玄英疏謂“夫诠理大言,猶猛火炎燎原野”。《禮記·表記》:“事君大言入則望大利”,孔穎達疏謂“大言,謂立大事之言。”《大言賦》表面上誇飾勇武巨人,但所述卻是關系國家存亡的時政戰争大事(《左傳.成公十七年》:“國之大事,在祀與戎”)。如果說,屈原的《國殇》是實寫楚國戰事的危急,那麼,《大言賦》就是以“大言”的高聲呼喚重磅發聲(此“大言”古義,《尚書·盤庚》:“丕乃敢大言汝有積德。”),借助虛幻的誇飾想象(此“大言”義二)表達對挽救戰事國事(此“大言”義三)危局的期待。宋玉以“大言”名篇,實在有一石三鳥之妙。

也許這才是曹雪芹所認識的《大言賦》的獨特價值,也是賈寶玉作诔時将其列為“遠師楚人”之首的真正原因。雖然賦體短小,而曹雪芹自創之诔體繁複宏偉,似乎難言取法。但曹雪芹的學習和創造精神正是在此種師法中獨放異彩。這就是既取《大言》賦體之長,又取“大言”語詞之義;既有所參照,更重在“另出己見,自放手眼”。甚至不妨說,曹雪芹是想把《芙蓉诔》作為他親自定稿的前八十回的“大言”即最強音之作。

從語義說,他要使《芙蓉诔》成為展現小說主旨的“大言”。“使閨閣昭傳”是寫作《紅樓夢》的本意,《金陵十二钗》是他給小說的命名。而晴雯是“十二钗”簿冊展示的第一人,也是大觀園清淨女兒夭亡的第一人,《芙蓉诔》是作品中最長最優秀的歌賦宏文,第77回以《俏丫鬟抱屈夭風流》叙寶晴訣别,以同回“美優伶”悲劇映襯,第78回以《癡公子杜撰芙蓉诔》标目,又以同回《姽婳詞》映襯,匠心運作,突出了诔文的“大言”即最強音地位。

從内容說,他取法《大言賦》以大事立言之莊嚴沉重。《大言賦》以關系國之存亡的戰事為大事,而《芙蓉诔》以關系人類社會發展存亡和未來理想的女性命運和美的命運為大事,而又以巧妙用典(如“閨帏恨比長沙”“巾帼慘于羽野”)關合時政批判,内容極其深刻豐富。

從審美說,他取法《大言賦》以誇飾創造崇高形象之優長。芙蓉仙子是女性形象,楚辭本長于描寫女性美,除《離騷》外,還有屈原《湘君》《湘夫人》《山鬼》,宋玉《神女》諸賦,而曹公一字未提,卻突出寫男性的《大言》,是因為他要創造的女性美是崇高而非傳統的優美柔美。雖然宋玉要創造肉身男性勇武巨人形象,而曹雪芹要創造的是至情至潔、由凡而仙、亦實亦虛的精神聖女形象。二者并不相關,但其審美特質卻又相類相通。同樣以“天”為參照,巨人之身軀勇力,是“據地天,迫不得仰”;晴雯之風骨人格,是“身為下賤,心比天高”。創造女性獨立人格的崇高美,是《芙蓉诔》的重要美學創新。自上古女娲神話以後,崇高美已成為男性專屬話語,《芙蓉诔》實作了女性崇高美的突破,這一突破是通過對《大言賦》的師法和逆襲完成的。

由是觀之,宋玉《大言賦》“以文為戲”為其表,“以言志痛”為其裡,真正做到了“辭達而意盡”,符合曹雪芹的審美創新要求,列為“遠師楚人”之首,也就不難了解了。(劉上生)

來源: 光明網-文藝評論頻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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