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思安
如果将莫裡哀的戲劇名作《僞君子》中的人物招魂至當代,在劇場裡講述一個德國乃至歐洲的資本與意識形态變遷的寓言,這個故事到底該怎麼講?德國編劇澤倫·沃伊瑪、導演福爾克爾·勒施及德累斯頓國家劇院的創作者,攜手完成了這樣一次野心巨大的改編。
《僞君子或資本與意識形态》去年10月在德累斯頓國家劇院全球首演,随後入選2022年柏林戲劇節十大“最值得關注”劇目,于2022年5月在柏林藝術節劇院主劇場進行了兩場演出。上個月,北京歌德學院放映了這部戲的高清影像。
正如這部戲的标題裡已經明示的,該戲改編自兩部體裁、風格截然不同的作品:莫裡哀創作于17世紀的戲劇代表作《僞君子》,以及當代法國著名經濟學家托馬斯·皮凱蒂出版于2019年的著作《資本與意識形态》。此次改編借用了《僞君子》戲中的故事主線、人物邏輯和喜劇性轉折,但對其進行了全新的創造性改造,将故事搬到了上世紀80年代德國西柏林一座社會主義形态的共享社群中來。在長達40多年的時間跨度中,劇中人物先後經曆了德國科爾時代、柏林牆倒塌、新自由主義經濟大發展、雷曼公司破産引發的全球金融危機,直至當下。可以說這是一出布萊希特式的極具野心的史詩性作品。
著作
本劇的劇構約爾格·博肖在與中國觀衆的分享中提到,德累斯頓國家劇院的創作傳統中,始終密切關注的議題就是德國政治經濟生活,希望能夠以劇場的方式介入政治議題的讨論及反思。本劇的編劇澤倫與導演福爾克爾創作這部戲的初始動力,就是希望能夠以劇場形态來表現皮凱蒂的最新著作《資本與意識形态》。
作為21世紀經濟學界搖滾巨星般存在的托馬斯·皮凱蒂,專注于研究收入與貧富不均現象。2013年他出版了著作《21世紀資本論》,論述了他對過去250年财富集中與分布的研究,一經出版便成為超級暢銷書,全球售出超百萬冊,一躍成為現象級作品,也讓皮凱蒂成為當今世界範圍内最受矚目的經濟學家之一。2019年出版的這本《資本與意識形态》,皮凱蒂以更加充分的篇幅、更加廣闊的曆史視野,以及更加尖銳的觀點,在前作的基礎上更進一步,提出了自己對于重新配置設定财富的可能手段的探讨。
然而将一部原文長達1232頁、使用大量資料分析的嚴肅的政治經濟學著作搬上舞台,要想讓人能看得下去,就必須将其含納在一個觀衆足夠熟悉,情節足夠吸引人,甚至帶有喜劇性的故事當中。莫裡哀的《僞君子》似乎成為一個非常合适的選擇。
劇情開始于上世紀80年代德國西柏林一座住宅較高價的電梯大廈中,較高價的電梯大廈的繼承人奧爾貢受到彼時德國社會民主主義的影響,自己沒有成為資本家的願望,從哲學專業辍學後,跟一大群跟他有類似觀念的辍學年輕人,每日在較高價的電梯大廈裡過着嬉皮士式的開心作樂的生活,拒絕為資本家工作。奧爾貢心甘情願讓年輕人們免交租金住在較高價的電梯大廈裡,形成共享社群形态。失去租金收入和較高價的電梯大廈完全無人打理的局面,讓奧爾貢的母親佩内爾夫人無法忍受,産生了剝奪兒子繼承權的想法。奧爾貢大學時代的朋友答丢夫适時出現,向佩内爾夫人保證要将奧爾貢帶回資本主義道路上。
答丢夫不僅逐漸侵入到較高價的電梯大廈的管理中,也侵入到每個房客及奧爾貢和佩内爾夫人的意識形态裡,一點點控制了所有人的生活。在答丢夫的引導安排下,奧爾貢解散了集體生活,他們将整棟房子分割成一間間小較高價的電梯大廈,蠱惑衆人買下房産,通過借貸、投機投資、炒作房産,來占有财産并貪婪地持續擴大财富。就在看似所有人都獲得了财富的時刻,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爆發,奧爾貢和房子中的一衆居民失去了一切,而押注賣空的答丢夫卻借機将衆人的财富席卷到自己囊中。與莫裡哀戲裡最後國王使者的到來審判類似,本劇的結尾出現了答丢夫與艾耳密爾所生的小女孩,對答丢夫進行了決判,答丢夫從豪華較高價的電梯大廈的電梯井裡墜樓身亡。答丢夫雖死了,他身後的系統仍然活着。
作為全劇的靈魂人物,本劇中的答丢夫具有非常鮮明的全新形象和強烈的戲劇特質。盡管與在莫裡哀原著一樣,他也是一個具有強烈蠱惑性的騙子,但經過改編後,仿佛化身新自由主義和資本的招魂者,一個當代的梅菲斯特。答丢夫最初登場時,他穿着嵌有美國國旗肩章的美式流蘇皮衣、牛仔帽、皮靴,暗示着上世紀80年代德國政治經濟轉向中受到的美國芝加哥學派的影響。随着時間的推進,答丢夫的形象越來越肥胖,這似乎是他的貪婪和對财富無盡攫取欲望的視覺化呈現。
實驗
答丢夫墜入電梯井身亡後,就在所有觀衆都以為這部戲走到了盡頭時,劇中演員卻褪下戲服,換上更加當代和日常的衣服,逐一上台進行了一段長達近30分鐘的“講演”。演員講演的觀念及内容全部來自皮凱蒂《資本與意識形态》一書的重點内容:到底怎樣的财富配置設定手段才更加公平、更加有益于人類社會發展,又該如何實作這種配置設定手段?皮凱蒂提出了一系列建議,包括恢複收取累進式所得稅、累進式遺産稅,新征收累進式财富稅,甚至是相當激進的“普遍資本贈予”——這種資本贈予将在所有年輕人達到一定年齡時,例如25歲,由國家直接給予他們一筆可觀的資産,讓他們能夠“充分參與經濟和社會生活”。
演員們站在舞台前區,對着台下的觀衆背誦着大段并不算通俗易懂的經濟學論文,吐出一串串佐證觀念的複雜資料。公演後,這段表演受到了相當兩極的評價,一部分評論認為這段表演過分冗長和沉悶,令觀衆昏昏欲睡,另一部分認為這段表演是非常好的劇場發聲,恰是現在德國劇場中所需要的氛圍。約爾格先生在談到結尾這段表演時坦言,在創排階段主創便預想到這種表演方式不會被觀衆和評論界順利地接受,但他們在實驗了各種把這些觀念打散加入劇情的嘗試後,仍然堅持認為現有的處理方式是最想要的效果——他們熱切渴望以劇場的形式與觀衆分享《資本與意識形态》這本書裡所要傳達的重要資訊。從這個角度來看,這部戲或可視為主創們邀請觀衆來共同探索的一場精神實驗。
回應
北京歌德學院自6月下旬到9月底,陸續放映了2022年柏林戲劇節十大“最值得關注”劇目中的5部,并邀請劇目的導演、編劇、劇構等主創與中國觀衆交流。
除《僞君子或資本與意識形态》外,放映的作品包括:2022年柏林戲劇節開幕劇、克裡斯托弗·盧平導演的《新生活:我們将何去何從》,該劇取材自但丁詩作《新生》,将古老隽永的十四行詩與當下流行歌曲進行大膽融合,講述關于愛情、失敗、無法挽回的瞬間,以及藝術如何從中産生的故事;由裡米尼記錄劇團赫爾加德·豪格創作并執導的《好吧。晚安》,将2014年馬航MH370航班不留痕迹的消失,與她父親患上認知障礙這兩個事件交織在一起,聚焦于一個重大的人生議題——消逝和伴随而來的死亡;由埃維林娜·馬西尼亞克導演、喬安娜·貝德納茨克編劇的《奧爾良的姑娘》,改編自席勒的同名浪漫主義悲劇,主創對原著進行了大刀闊斧的女性主義視角解構及深度剖析,作為對男性建構物的反駁,導演讓女性和舞台上的女演員們發聲,重塑貞德的故事;由比那爾·卡拉布魯特導演及編舞、希文·本·伊沙伊編劇的《像戀人一樣(美杜莎的回憶)》,借用美杜莎被波塞冬強奸,卻反被雅典娜懲罰的古典故事,以詩化和音樂感強烈的流暢而直接的文本,表現對結構性性别歧視和性暴力的反抗。
柏林戲劇節作為當今世界戲劇界最受矚目的戲劇節之一,向世界展示德語戲劇對當下世界的回應與表演藝術的新發展。2022年的柏林戲劇節,雖然終于得以重返現場表演,卻面對着與疫情前世界截然不同的新語境:戰争、疫情、氣候危機與分化加劇。德國文化部長克勞迪娅·羅斯在柏林戲劇節開幕緻辭中講道:“我們生活在一個危機四伏的時代,各種危險接踵而至。在還未告别新冠肺炎疫情的同時,我們還面臨着戰争、氣候危機和其他層出不窮的問題。文化、戲劇、藝術家可以且必須為應對問題做出重要貢獻。”
生活繼續,戲劇也在繼續,在劇場中創造寓言,探索可能的共識。
攝影/Sebastian Hopp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