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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子眼中的抗日名将戴安瀾

作者:上海故事周末茶座
兒子眼中的抗日名将戴安瀾

父親戴安瀾

兒子眼中的抗日名将戴安瀾

兒子戴複東

按響戴複東教授家的門鈴,我的眼前頓時浮現出戴安瀾的照片:那英武矯健的身姿,方正剛毅的臉龐,一對灼灼閃亮的眸子………我在想,這位抗日名将的長子,長得不知像不像他的父親。

來開門的是戴複東教授。

乍一看,他和父親長得很像。仔細一打量,他沒有父親那種“仰天長嘯,壯懷激烈”的神情,是一汪靜水的安詳;另外顯然不同的是,戴複東額上有不少皺紋,鬓角有縷縷白發。戴複東是一個長者,而他父親是個英俊的小夥子——難怪,戴安瀾1942年犧牲時オ38歲,當時戴複東年僅14歲。

在客廳裡坐下,戴教授藹然可親地問,“你想了解什麼?”

“談談你眼中的父親,令尊對你的影響,還有,你的經曆。”我說。“好的。”他不加思索地說開了。

父親伸手撫摸着兒子的頭

兒子眼中的抗日名将戴安瀾

往事如煙,随風飄逝,但也有一些曆史鏡頭,至今仍在戴複東的心頭時常閃現。

那年,戴安瀾的北伐軍部隊駐紮在河南開封。一天,戴複東從幼稚園回來,意外地沒有見到媽媽,警衛員說:“你媽媽有事出去了。”以後接連幾天,他回來都沒有看見媽媽,于是大哭大嚷,“我要媽媽!我要媽媽……”警衛員被纏得沒有辦法,隻好說,“跟我走吧。”

來到一個大廟前,警衛員指着關着的花格子門,說“就在裡面”。戴複東“砰”地推開門,隻見裡面坐着許多人,有一個大人站在最前面講解着什麼。他用目光四處尋找,在最後一排發現了媽媽。戴複東不顧一切地撲向她,興奮地喊,“媽媽!”所有的人都驚訝地回過頭來。媽媽滿臉通紅,低下頭,拉了戴複東就往外走。

到了家,媽媽罵了他一頓。晚上,父親從駐地回來,母親把事情的原委告訴了他,并傷心地說,“我再也不能去上課了。”原來,母親報名念書,是說自己還沒有結婚。結了婚的人是不招收的。戴複東心裡既難過又害怕,他怕爸爸發脾氣。

父親轉過臉來看他,威嚴的面孔上,現出一片慈愛的神情,什麼話也沒說,伸出手撫摸他的頭,輕輕地撫摸着、撫摸着……

1931年“九·一八”事變爆發,日軍進犯東北,父親率領部隊開往北方。那時戴複東有了弟妹,全家住在南京。那天父親回到家,親朋好友都來看望他。他們問東北局勢如何,會不會打起來。父親說,日本人亡我之心不死,要準備打大仗。親友散去後,父親坐到戴複東面前,給他講了個故事。

很多年以前,一個法國少年偶然來到邊境旁的一個樹林裡,無意中發現有許多大炮,炮口都對着法國。他轉身正要走,這時圍上來一群普魯士士兵,把他當間諜抓了起來。後來,來了一個普魯士軍官,一看是個小孩,就讓他發誓不告訴任何人,然後放了他。法國少年回到自己的家,想告訴家裡人,可又不願意違背自己的誓言。他終于想出一個辦法,對着鏡子,大聲地自言自語,“我剛才看見了許多大炮……”

家裡人一聽,非常震驚,立刻跑去告訴法國軍隊。法軍先發制人,一下子摧毀了普魯士的炮兵陣地。

講完故事,父親對戴複東說,“你也要像這位法國少年一樣,熱愛自己的祖國。”

父子朝夕相處的日子

抗日戰争爆發後,戴安瀾奔赴前線,戴複東和母親、弟妹四處逃難。1939年,父親率部駐紮在廣西。戴安瀾讓年僅11歲的兒子住到部隊裡,戴複東是以親身經曆了父親的軍旅生涯。

他和父親一起住在司令部裡。說是司令部,其實它是個連神龛也沒有的破廟,相當簡陋。

白天,父親請人為戴複東補習功課;晚上,戴複東和父親面對面,坐在一張方桌子旁,就着一盞暗淡的菜油燈學習。他做功課,父親補習大學課程。父親幼年讀私塾,以後在安徽公學肄業。1925年,他進入黃埔軍校第3期,1926年畢業後,在北伐軍任副官連長。為了彌補沒有受到系統教育的缺憾,戴安瀾見縫插針地學習。他虛心地拜部隊中的大學生為師,學習英語。戴安瀾英語進步很快,二三年後到緬甸作戰,已能和英軍用英語交談,晚上9點鐘左右,戴複東上下眼皮打架,就隻好上床睡覺。說是床,不過是兩張闆凳加一塊門闆,然後鋪上一條灰色的質地粗糙的軍毯和白被單,再蓋一條薄被子。戴複東一覺醒來,常常看見父親還在看書。

兒子眼中的抗日名将戴安瀾

戴安瀾夫婦和子女

兒子眼中的抗日名将戴安瀾

每天,天還沒亮,父親就叫醒戴複東一起下部隊去。他跟在父親後面,走在最前面和最後面的是衛士。四個人的腳步聲,在清晨的田野裡很清晰,很響亮。有一次到了部隊駐地,父親停下來等候。起床号響起來了,戴安瀾大步走進連長的寝室,看見他還在被窩裡。戴安瀾光火了,跑上去拎起他的耳朵往上提。連長“喔喲”一聲,趕忙爬起來。父親讓戴複東到小河邊的草地上去玩,他自己帶部隊操練。結束後,他帶他回去吃早飯。夥食實在簡単,不要說肉,就是肉末子也很少看得見,胡蘿算是頂尖的好菜。和父親朝夕相處一年,戴複東也養成了早起的習慣。五十多年後,當上了同濟大學建築與城市規劃學院院長的戴複東,也喜歡一大早站在學院門口,看看有哪一個老師是否遲到,當然他隻是看看而已。

父親對部屬要求很嚴。新來的軍官,父親都要進行面試。廣場上攤開一塊布,上面放一支槍,叫來将士圍着“監考”。父親指令蒙上“考生”的眼睛,然後讓他把槍全部拆開,再重新裝上去。一次,一個軍官無論如何裝不上去,父親嚴肅地說,“你回去吧,練好以後再來‘補考’。”

“我忘不了那段日子。”戴複東教授深情地對我說。

養傷期間的父親

兒子眼中的抗日名将戴安瀾
兒子眼中的抗日名将戴安瀾

上圖:日本侵略軍進攻緬甸 下圖:中國遠征軍在緬甸的樹林中打擊侵略軍

1939年冬天的某日,戴複東正在軍人子弟國小上課(該校校長為杜聿明太太),突然有一個人跑進教室裡來,對他說:“有急事,快跟我走!”走到外面,那人說:“你父親受傷了,帶我去見你媽媽。”

戴複東帶着那人見到了媽媽,大家一起又趕到有無線電話的某部隊。電話接通了,傳來父親的聲音,“受了點輕傷,沒關系。”“我要來看你!”媽媽對着話筒說。“那好吧。”父親說。

原來,為了奪回被日本人占據的廣西昆侖關,戴安瀾指揮200師發動了猛烈進攻。戴安瀾原本在指揮部指揮戰鬥,後來跑出來“露天”指揮。一顆敵軍炮彈落在附近爆炸,一塊彈片飛進了他的背部,鮮血流了出來。他仍然堅持指揮,直到被擡下火線。昆侖關戰役是抗戰史上的大戰役之一,攻打昆侖關的作戰計劃是戴安瀾制定的,當初,蘇聯軍事顧問認為是“做夢”。當昆侖關奪回來,日本旅團長(相當于中國的師長)中村正雄被擊斃之後,蘇聯顧問對戴安瀾翹起了大姆指。

兒子眼中的抗日名将戴安瀾

戴複東和母親從廣西全縣(今全州),花了一天多的時間,趕到柳州父親的“病房”——号稱“裝甲兵之父”的徐庭瑤家裡。徐氏是昆侖關戰役的總指揮,他把戴安瀾接回自己的家,因為那時醫院條件實在差。

進了“病房”,父親讓人把帳子拉開,緊緊地握住母親的手,又拉住戴複東的手。他看見父親的背部裹着一塊很大的紗布,還可看見滲透出來的血,戴複東直想哭!

次日上午,戴複東又趕到“病房”,軍醫正在為父親換藥。醫生把紗布一層層解開,清洗傷口,用鑷子夾了一塊黃紗布放在傷口上,再用紗布一層層包起來。父親一雙手緊緊地抓住床的兩邊,一聲不吭。

軍醫走了,戴複東問,“爸爸,你疼嗎?”

“哪有不疼的?”父親笑了笑,“你知道三國的故事,華佗用刀割開關雲長的皮骨,刮去骨頭裡的毒箭,關雲長還下棋呢。我要向他學習。”

不幸中之大幸,拍過 X 光片,彈片沒有傷到肺部和心髒。過了一段時間,傷口好多了,戴安瀾回全縣休養。母親要回去照顧弟弟妹妹,就留下戴複東陪伴父親。

盡管養傷,可父親每天上午寫作,中午休息一會兒,下午又拿起筆來不停地寫。戴複東好奇地探過頭去,發現父親在寫練兵教材和諷刺那些貪生怕死、腐敗之輩的小說。他感到很驕傲,父親能文能武,真了不起!

一天,有人來向父親彙報,談到某營長做事不負責任,經常一連幾天“失蹤”,不知跑到哪裡去了。父親沉下臉來,又問了其他幾個人,回答都是一樣的。父親傳令讓營長馬上來。一會兒,門被推開了,那個營長站在門外,不敢進來。父親大步走過去,狠狠地打了他兩記耳光。

戴複東看到這裡,心想大人的事小孩不該管,就一溜煙地跑了……

不久,父親回部隊,戴複東也前往貴州念中學。

萬民痛悼戴師長

兒子眼中的抗日名将戴安瀾

進入緬甸的遠征軍

戴安瀾奔赴雲南,又到保山。轉眼,寒假到了,戴安瀾要家裡人都到保山聚一聚。戴複東來到昆明,見到了先期抵達的母親和弟妹。他們來到保山呆了幾天,全家來到昆明,住在父親的朋友家裡。那幾天,全家人人喜笑顔開。

這天清晨,戴安瀾要回部隊去了。全家人送他到門口,父親邁着軍人的步伐,走到汽車前,打開車門,又回過頭來,向他的妻兒們招了招手,爾後鑽進車子。大家望着車子,直到它消逝在遠方。

戴複東沒有想到這竟是永訣。

以後,他常在報上看到父親的消息。一次,報紙頭版頭條刊登了父親率部殲滅五千日軍的新聞。戴複東十分得意,嘿,父親又打勝仗了!

漸漸地,沒有了父親的消息。一天,一位老師問戴複東,“你父親叫什麼名字?”戴複東回答了。老師看了他一眼,沒作聲。戴複東有些奇怪。幾天後,他在翻雙杠,一個高一級的同學跑來對他說:“你父親是不是叫戴安瀾?”“是的。”“你父親死了。”

戴複東聞言,如雷擊頂,一下從雙杠上跌下來。他顧不上疼痛,趕忙跑去找報紙——果然,父親犧牲了。

父親犧牲的經過是這樣的:1942年3月,應英、美的要求,中國遠征軍奔赴緬甸作戰。父親率第五軍200師當先鋒,最先開赴緬甸。父親的部隊推進到東爪,由于後續部隊沒能及時跟上,緻使200師陷入“孤立”的境地。侵緬日軍主力猛撲過來,并施放毒氣。200師重創日軍,取得大捷。戰後日本防衛廳在記錄這次戰役時寫道:“正面守軍為重慶200師。自司令官飯田中将以下各将官無不贊歎其勇氣。”

不久,200師接到指令“相機返國”。回國要跨越二道河流、三條公路的日軍封鎖線,每經過一條封鎖線,就有一場血戰。在5月18日的一次戰鬥中,戴安瀾胸腹各中一彈,但他仍指揮部隊突圍。5月26日下午5點半,他傷勢急劇惡化,參謀長和步兵指揮官急問,在日軍的重重包圍下,如何把部隊帶回國。

這時,戴安瀾已不能說話了。他用手指在地圖上指了一條回國的線路,并要人将他扶起來。戴安瀾向北方的祖國深情地望了一眼,才倒了下來,閉上了眼睛。

聞知父親噩耗的第二天,戴複東見到了母親。母子兩人抱頭痛哭。

兒子眼中的抗日名将戴安瀾

7月27日,父親的靈柩運到貴陽,戴複東前去迎靈。父親的部下把父親的公文包給了戴複東。他打開一看,裡面是父親寫的遺囑和日記本。戴複東還被告知父親犧牲後是被擡在擔架上的,因為天氣太熱,屍體腐爛了,不得不就地火化。工兵臨時做了一個小棺材,盛放骨灰。進了雲南境内,一個老人把自己的楠木棺材獻了出來,這才把小棺材放進大棺材裡。戴複東怕母親傷心,沒有告訴她棺木裡裝載的不是遺體而是骨灰,直到30多年以後母親去世,戴複東也沒有透露這個秘密。

當時裝載靈柩的車子前部,挂着戴安瀾的血衣,車上堆着花圈。戴複東和母親弟弟坐進另外一輛小轎車裡。戴複東朝車外看去,隻見沿路兩旁,都擺放着香案,上面供有香燭和花果。成千上萬的群衆,流着眼淚,“要複仇”的口号聲響遏行雲……

追悼大會在廣西全縣舉行,主持大會的是蔣介石派來的代表李濟深,國共兩黨的上司人都揮筆為民族英雄戴安瀾寫了挽聯。

兒子眼中的抗日名将戴安瀾

戴安瀾犧牲後,戴複東一家生活很艱苦,下飯的菜總是一大碗黃芽菜湯……

1946年,蔣介石來到貴州花溪,在一個風景區的俱樂部裡接見了戴複東一家,陪同接見的有蔣經國、貴州省主席楊森。晚上,有一輛汽車又把戴複東接到蔣介石下榻處。蔣介石沒有出來,他的侍從交給了戴複東一筆錢……

為毛澤東設計東湖飯店

戴複東中學畢業後,考取了南京中央大學建築系,于是全家随之遷居南京。

1952年,戴複東被配置設定到同濟大學當助教,毎個月60元工資。他自己留下20元,每月将40元寄到南京。半年後,戴複東在上海有了自己的房子,就把全家都接到上海來了。不久,戴複東在上海結婚。飄泊了20多年的他,終于有了一個家。

1958年7月,湖北省委籌建東湖飯店,專誠派人帶着設計圖紙到上海來征求意見。這天下午,同濟大學建築系主任帶着戴複東應邀來到錦江飯店。

戴複東仔細看完圖紙,說:“設計沒搞好,建築物沒有利用和發揮地形的優勢,兩者沒有渾然一體的感覺。你們看!”他指着圖紙,“客房在東湖旁邊,可在房間裡卻看不見美麗的東湖,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很大的遺憾。”

湖北省委的人頻頻點頭,旁聽的工程設計人員也覺得有道理。

以後,湖北省委否定了原設計方案,請戴複東設計,他婉言謝絕了。最後,中共上海市委派人來到同濟大學,宣布決定由戴複東為主完成這個政治任務。

沒有退路。10月,戴複東和太太昊廬生前往武漢,她也是建築設計的高手。沒日沒夜的設計開始了,其間,戴複東對一些設計要求很難了解,如,一間卧室要有七八十平方米。他想,太大了,太浪費了。毛主席教導我們,要節約鬧革命。他對“主管”多次提出異議,據理力争,最後得到的回複是:“别多說了,你照設計要求做就是了。”

一個星期天的晚上,戴複東夫婦和一群同仁說說笑笑地走出招待所,來到一家小餐館。正當他們在品嘗“三仙豆皮”等風味佳肴時,忽見那個“主管”喘着氣跑了進來,大聲說,“啊呀,你們在這裡,快跟我走!”戴複東他們大為吃驚,忙跟着走出餐館,登上汽車。

回到省委招待所,戴複東等人被引進小禮堂。這裡正在演出,台上又歌又舞。他們被帶到中間靠邊的座椅上。

戴複東松了一口氣,原來是看演出。他心裡掠過g 絲疑惑:前面八九排位置都空着,隻有第一排正中坐着孤零零的一個人,怪。而中間和後面密密匝匝地坐滿人。

演出結東,燈光大亮,坐在前排的那個人站起來,舉手鼓掌;稍頃,那人回過頭來,揮手緻意——啊,毛主席!

戴複東喜出望外,聚精會神地凝視着毛主席。在熱烈的掌聲中,毛主席退場了。他從戴複東旁邊的通道走過時,僅有伸手可觸的距離,戴複東睜大眼睛,把毛主席看得真真切切。他欣喜若狂:啊,我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啦!

“主管”走過來笑眯眯地問,“為誰設計房子,你現在該明白了吧。”

戴複東唯有幸福地笑着。怪不得卧室要這麼大,聽說毛主席的卧室和辦公室、會客室是連在一起的。

兒子眼中的抗日名将戴安瀾

東湖飯店

兒子眼中的抗日名将戴安瀾

毛澤東在東湖飯店

東湖飯店第一幢樓于1959年竣工,第二幢樓于1960年竣工。據說,毛澤東很喜歡東湖飯店的設計風格,“文革”中,他老人家離京南巡,把東湖飯店當作自己的家……

東湖飯店是戴複東的代表作,他設計的作品還有很多。戴複東有不少著作,早在“文革”期間,他就偷偷地寫了一本40多萬字的《機場航空樓》,介紹世界上最先進的建築設計藝術,該書出版後風行一時,成為建築專業必不可少的參考書。在考察了貴州各地的石建築後,戴教授撰寫了<<石頭與人>>一書,引起世界上許多學者的重視。他與太太吳廬生教授合譯的英國學者的《中庭建築)一書,備受贊譽。他獲得了美國傳記中心頒發的“終生成就獎”和榮譽獎杯,他還被收入《國際名人錄》,榮獲英國劍橋國際中心頒發的“20世紀成就獎”……

陌生人闖進門抄家

1966年底,同濟新村某号底樓。

這天晚上7點多鐘,戴複東剛放下飯碗,聽到窗外響起一大片聒噪聲。在一陣咚咚的敲門聲中,戴複東上前開門。

“你家有沒有藏着槍?”戴紅衛兵袖章的頭頭問。

“沒有。”

“你說沒有就沒有了?”紅衛兵頭頭冷笑着一揮手,七八個男女紅衛兵沖了進來。這些紅衛兵都是同濟入學的學生。他們喝令戴複東的母親、妻子和兒子“滾進”9平方的小房間,勒令戴複東一人呆在客廳裡,然後掘地三尺地査抄起來。紅衛兵看到又大又笨重的顯然是從外地帶來的箱子,不禁高興地大叫。打開來,伸進腦袋,伸進手摸了半天,什麼也沒有發現。

兒子眼中的抗日名将戴安瀾

客廳裡,戴複東坐在椅子上,平靜地偏着臉。一直=坐在他旁邊的那個高個子紅衛兵問:“你怎麼一點不緊張?”

“我沒有什麼可緊張的。”戴複東答。

兩個多小時過去了,“戰鬥”結束,可紅衛兵沒有得到任何“戰利品”。他們走到一邊,壓低聲音說着話。戴複東聽見一個女紅衛兵說,“這家好窮啊,連一件值錢的東西都沒有。”

戴複東心想,不僅僅是我窮,爸爸媽媽小時候也窮。爸爸中午放學回家,經常跑到竈房掀鍋蓋,可裡面空空如也。他轉身從水缸裡舀水當“飯”吃。媽媽過去住的房子看得見天空。一個冬天的早晨,媽媽醒來,發覺床頭堆滿了雪……

“好好考慮考慮,坦白從寬。”頭頭對戴複東說,“我們再給你一個機會。”

他們鬧哄哄地走了。一片狼藉,全家神情黯然,戴複東看到11歲的獨子在悄悄地流淚。

紅衛兵剛走,造反隊又來了。他們認為戴複東的“烈屬證”是通過關系搞來的,要查!

這話還從1955年講起,妹妹戴藩籬參加抗美援朝歸來。她告訴哥哥,中央有個檔案,凡是在抗日戰争中為抵抗日本侵略者而犧牲的人,包括國民黨的人,均應視為烈士。戴藩籬寫信給謝覺哉申請“烈士證”,又寫信給李濟深。信傳到周恩來手裡,周總理批示“應予烈屬證”。有了毛澤東簽名的“革命犧牲軍人家屬證”後,許多人對戴複東一家投來的目光不再是敵視的了,但也有一些人仍然認為戴複東的父親是為國民黨而死的。

外查内調,造反隊查到“烈屬證”是周總理簽發的,于是不作聲了。

之後,戴複東每天到學校參加政治學習、開會,有時打掃衛生、在蠟紙上刻寫毛主席詩詞,有時被拉去陪鬥……

美國為戴安瀾重鑄勳章

兒子眼中的抗日名将戴安瀾

1986年6月1日,戴複東以通路學者的身份,前往美國哥倫比亞大學講學。

戴複東坐在飛機上,腦子裡想到的都是父親的事。父親犧牲5個月後,美國政府于1942年10月29日頒發給他一枚懋績勳章,父親成為反法西斯的二戰中第一位獲得美國勳章的中國軍人;該勳章由美國國會準許,羅斯福總統親筆簽發。戴複東中學時曾見過它,全是用英文寫的。解放後在一次政治運動中,戴複東親手毀了它。之後,他飯食不香,神思恍惚,像是生了一場大病似的。此次受弟妹的拜托,當然也是他的願望,到美國後,要求美國政府補發那枚勳章和榮譽狀的影印件。

他對父親另有愧疚;解放初期,大學同學說他父親是反革命,他也違心地跟着說;加入共青團以後,1951年冬天,他說過“國民黨裡也不全是壞人”,引起同學們的集體憤怒,群起而攻之,他被迫在會上批判父親。妹妹參軍前将父親的遺囑交給組織儲存,可後來再也要不回來,丢了;父親犧牲時穿的血衣儲存多年,最後也不見了。如今,但願在美國能要回勳章,以作一些彌補。可是,他也知道,這很難。

到了美國,戴複東很忙,又老是搬家。9月,他寫信給裡根總統,希望能補發一枚勳章和榮譽狀存根的影印件。他把信扔進了校園裡的藍色郵簡,心想,美國總統能收到嗎?

盼了幾天,沒有消息。他忙于講學,漸漸地把這事給“忘了”。

一天,戴複東來到學校,系辦公室的小姐說,“戴教授,你的挂号信。”

他感到奇怪,在美國舉目無親,哪來的挂号信?

“哪裡來的?”

“美國陸軍部。”

他的心“咚咚”地跳起來,和美國軍方接觸,這不成了特務?回國講也講不清楚啊。

“戴教授,給你,信!”美國小姐遞過來信。戴複東猶豫了一下,“豁出去”地接過信,是美國陸軍部副總參謀長帕特裡克· J·何蘭先生寫來的,寫信的日期是11月3日。

親愛的戴教授:

謝謝你9月20日給裡根總統的、有關你父親身後得到美國勳章的一封信。你一定能諒解作為我們政府的主要行政官員,總統本人不可能親自回複每一封寄給他的信件。是以,總統指令每一行政機關指派一名具有專門知識的聯邦官員以他的名義來處理那些方面的事。

授于你父親的是一枚軍團榮譽勳章(武官級)………我已請求美國陸軍支援行動組織司令員重鑄一枚勳章并把它直接給你寄去,估計你将在三十天内收到它。

最後是副參謀長的親筆簽名。

戴複東興奮得流出了眼淚流。他激動地把信傳給美國的老師和學生看,他們都為戴複東高興,同時又善意和嘲諷地哈哈大笑。戴複東很窘,忙問為什麼笑,原來他們在笑那位副總參謀長,竟把裡根總統的姓名拚錯了。

當天晚上,戴複東給國内的弟妹寫信,又填了一首詞以抒胸臆。

一個星期後,又有一封挂号信來了,是一個盒子,裡面裝着勳章。

兒子眼中的抗日名将戴安瀾

戴複東要回的勳章

往事悠悠,因為父親,他有過榮耀;也因為父親,他飽嘗過艱辛。

“有這麼一個父親,你感到幸運嗎?”我問。

“當然幸運!”他笑了,笑得很燦爛。

(原文刊載《上海灘》雜志1997年第2期)

作者柯兆銀簡介:

兒子眼中的抗日名将戴安瀾

柯兆銀,副編審,現任某雜志副總編輯(叢名正 攝)

《上海故事周末茶座》公衆号,在今日頭條平台同名同步釋出,并被平台認證為優質文化領域創造者。

工作簡介:

曾在《滬港經濟》《浦江同舟》《浦東開發》《國際市場》等雜志和《聯合時報》《上海商報》等媒體和遠東出版社工作,擔任責任編輯、編輯部主任和副總編輯。

先後采訪海内外衆多人物。

擔任主編的圖書(部分):

1.《上海灘野史》(江蘇文藝出版社,1993年6月第1版)

2.《老上海叢書》主編

叢書分冊有《老上海名人故居》《老上海财富故事》《老上海僑民生活》《老上海摩登女性》《老上海迷人風情》(中國福利會出版社,2004年3月第1版)

兒子眼中的抗日名将戴安瀾

主要作品:

1.長篇小說《聯考的故事》(上海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13年6月第1版)

2.《嬴在起跑線上》叢書3種:

《學生成才的42條建議》(少兒出版社2003年1月第1版)

《10位傑出中學生成才紀實》(少兒出版社2003年8月第1版)

《學生成才地圖》》(少兒出版社2004年8月第1版)

3.《大德必得其壽:書畫家李成勳豐年傳略》(上海書店出版社2014年3月第1版)

兒子眼中的抗日名将戴安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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