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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藝漫談|于無聲處

作者:經濟觀察報
文藝漫談|于無聲處

托馬斯·特朗斯特羅姆與莫妮卡

第一樂章:活潑的快闆

讓我們從頭開始。托馬斯·特朗斯特羅姆1931年出生在斯德哥爾摩,母親是國小教師,父親是記者。父母離異後,他跟母親和外祖父母一起生活。從幼年起,托馬斯就顯示出藝術家式的敏感與不安,在街上和母親失散便足以使他産生“死亡的恐怖”,被大人當作小孩看待也讓他感覺尊嚴受到侵犯。幸好,他最親近的幾位長輩給了他近乎溺愛的寬容,他們用對待成人的态度對待這個早熟的孩子,讓他像一株小樹般無拘無束地生長。

小托馬斯喜歡收集昆蟲,常常帶着捕蟲網在郊外漫遊。他對自然界的美仿佛具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敏銳,瑞典的曠野與森林給了他最初的靈感。直到兩鬓蒼蒼,特朗斯特羅姆仍然記得兒時和母親一起在斯莫蘭(Smoland)的樹林中采拾蘑菇的情景:“那時我就開始收集關于天空和林地的檔案了。”這些檔案在他的記憶中逐漸積累,形成了一座龐大的檔案館,并在他後來的詩歌中一再浮現。

随着年紀增長,托馬斯逐漸發現了現實之外的另一個世界。他開始大量閱讀文學、哲學和曆史。盡管他日後的作品全部屬于現代派,他的閱讀品味卻趨于古典;十五歲時他開始學習拉丁文,研讀古希臘與羅馬的經典文本。賀拉斯尤其令他沉迷,在這位古羅馬大師的詩句中他發現了超越時間的純真與老練。

同一年冬天,托馬斯經曆了他人生中的第一次煉獄——焦慮症。最初的症狀出現在深秋,他看了一部講述酒鬼精神狀态的電影後感到極度恐懼,随即開始抽搐;抽搐消退後,恐懼仍然緊緊纏繞

着他。此後的每一個夜晚他都如同“被關進一個不發光的黑探照燈”,被莫名的驚恐所控制。他無法入睡,整夜在燈下閱讀,卻什麼也看不進去;稍一合眼,腦海中就會出現扭曲的面孔和身體。醫學和宗教都幫不了他,整個漫長的冬季他夜夜孤身與恐懼搏鬥,直至黎明驅走黑暗。他擔心自己會陷入瘋狂,或是已經瘋狂。

到第二年春天,他的症狀才逐漸減輕,最終在一個“蒼白的春夜”徹底離去。多年後回顧這段無

法解釋的經曆時,特朗斯特羅姆寫道:“我發現了一種魔鬼的力量。或者不如說,是魔鬼的力量發現了我。”也正是在這個時期,他開始寫詩。詩歌對于他究竟是一種驅魔的儀式還是魔鬼力量的展現,我們無從得知;可以确知的是八年後他出版了第一部詩集《十七首詩》,震撼了當時的瑞典詩歌界。

北島這樣評論特朗斯特羅姆的處女作:“多數詩人是通過時間的磨砺才逐漸成熟的,而托馬斯從一開始就顯示出驚人的成熟。甚至可以說,托馬斯的寫作不存在進步與否的問題——他一出場就已達到了頂峰,後來的寫作隻不過是擴充主題豐富音域而已。”

《十七首詩》的開篇之作《序曲》清明犀利,如清晨号角刺破黑夜。在這首詩中我們讀到了托馬斯童年時代的漫遊與少年時代的思考,并看到他最終沖破混沌的黑暗,躍入青年時代的明亮天地。

序曲

醒悟是夢中往外跳傘

擺脫令人窒息的旋渦

漫遊者向早晨綠色的地帶降落

萬物燃燒。他察覺——用雲雀飛翔的

姿勢——稠密樹根

那無數盞燈在地底下搖晃。但地上

蒼翠——以熱帶風姿——站着

舉着手臂,聆聽

無形的抽水機的節奏。他墜入夏天,墜入

夏天眩目的坑洞,墜入

在太陽火爐下抖顫的

濕綠脈管的棋盤。于是停住

這穿越瞬間的直線,翅膀張開

急流上魚鷹的栖歇

青銅時代的小号

不安的旋律懸挂在深淵上空

晨光中,知覺把握住世界

像手抓住一塊太陽般溫暖的石頭

漫遊者站在樹下。當

穿過死亡的旋渦

可有一片巨光在他頭頂上鋪展?

(《十七首詩》,1954)

第二樂章:如歌的慢闆

許多文學大師都從事過和文學相去甚遠的職業。卡夫卡終身在保險公司工作,T.S.艾略特做過銀行職員,庫切寫過計算機程式,納博科夫早年流亡期間教過英語、法語、網球甚至拳擊;特朗斯特羅姆則是心理醫生。

或許是出于焦慮症經曆的影響,高中畢業後托馬斯選擇了斯德哥爾摩大學的心理學專業,同時輔修文學和宗教。經過六年的學習他獲得了文學學士學位,随後進入林雪坪市附近的一家少年犯管教機構工作。在北島的浪漫想象中,這個職業頗為适合一個詩人,因為“詩歌正像個少年犯”。但現實卻遠沒那麼浪漫。托馬斯面對的是一個躁動而粗魯的集體,為了赢得他們的尊重他不得不違背自己的天性,戴上嚴厲的面具。但他的演技并不像他期待的那樣高明。三十多年後,早已成為名詩人的特朗斯特羅姆偶然遇到當年的一位犯人,詢問對方當年對自己的印象。他以為對方會答以“嚴格”或“強硬”,不料得到的回答卻是“心不在焉”。特朗斯特羅姆在《金翅目》中寫下了這樣的句子:

那些除了自己的正面無處可去的人

那些從不心不在焉的人

那些從不打開錯誤的門、瞥見一張陌生面孔的人

遠離他們!

他自己顯然不屬于“那些人”。他的靈魂太響亮,不可能在平庸的生活中暗啞。我們可以說弗洛伊德是個業餘愛好文學的心理學家,而特朗斯特羅姆卻恰恰相反:他本質上是一個詩人,心理學背景則為他的詩歌添上注腳。

英國著名詩歌出版社Bloodaxe Books的編輯尼爾·阿斯特利點出了特朗斯特羅姆的創作與他的職業之間的聯系:“他做了大半輩子心理醫生,他的作品對人性具有一種強有力的心理學洞見。”1966年特朗斯特羅姆離開了少年犯管教中心,但直到1990年之前,心理治療一直是他的“主業”。

26歲那年,特朗斯特羅姆遇到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莫妮卡·布拉德。當時,她年僅18歲。兩人經熟人介紹認識,但并未立刻發展出深入的關系。第二年,他與她在斯德哥爾摩街頭偶然重逢,這一次仿佛某種機緣被觸動,他們迅速陷入愛河,同年結為夫妻。莫妮卡不會寫詩,但這絲毫不妨礙她成為托馬斯一生唯一的伴侶。薩特與波伏娃、海德格爾與阿倫特之間更多的是智力上的惺惺相惜,而托馬斯與莫妮卡之間的愛情卻源自靈魂深處的共鳴。這種愛情如此堅固如此強大,足以在這個喧嚣的世界中為兩個無名者提供庇護,使他們不被無處不在的孤獨所吞沒。

夫婦

他們關掉燈。白色的燈罩

在溶解前閃亮了一下

像一顆黑暗玻璃杯裡的藥片。然後飄起

旅館的牆進入天空的黑暗

愛的運動平息了。他們睡去

但他們最隐秘的思想

像小男生潮濕的畫紙上

兩種顔色相遇,滲透在一起

黑暗,甯寂。城市在夜色中

逼近。帶着熄滅的窗子。房屋走來

它們挨個站在擠壓的等待裡

一群面無表情的人

(《未完成的天空》,1962)

第三樂章:小步舞曲

特朗斯特羅姆從來不是一個高産的詩人。他寫一首詩往往耗時數年,每一個字都經過千錘百煉,

直至化為純鋼。他每四年出一本詩集,最多不過二十首詩,卻必定是瑞典詩壇的一件大事。

上世紀六十年代中,幾乎整個世界都陷入了政治癫狂。特朗斯特羅姆對轟轟烈烈的社會民主運動報以沉默,他的詩歌中找不到時髦的“革命”。同行們指責他是“資産階級”、“保守派”、“出口詩人”,卻無法阻止他的作品被翻譯成越來越多的文字,在世界各地傳播。許多因政治原因遭到封殺的東歐詩人在特朗斯特羅姆的詩歌中發現了他們自己的聲音,有些人從此與他結為莫逆之交。在那些日子裡,他寫下了《緻防線背後的朋友》。

1

給你的信如此簡短。而我不能寫的

就像古老的飛船膨脹、膨脹,

最後穿過夜空消失。

2

此刻這封信在檢查官手上。他打開燈。

燈光下,我的言詞像猴子一樣跳到欄杆上,

抖動身子,靜靜站立,露出牙齒!

請回味句中的含義。我們将在二百年後相會。

那時旅館牆上的擴音器已被遺忘,

我們終于得以安睡,變成化石。

(《小路》,1973)

那些“擴音器”的壽命比他預言的更短暫。僅僅二十年後,革命的幻夢便宣告破滅,時代轉過身來向特朗斯特羅姆緻敬。他成了歐洲公認的現代主義大師,榮譽紛至沓來。1985年春天,特朗斯特羅姆通路北京,見到了他的第一位中譯者——北島。36歲的中國詩人帶着54歲的瑞典詩人去爬長城:“那天托馬斯很高興,面色紅潤,陽光在他深深的皺紋中轉動。他觸摸那些城垛上某某到此一遊的刻字,對人們如此強烈地要被記住的願望感到驚訝。我請他轉過頭來,揿動快門。在那一瞬間,他雙手交叉,笑了,風掀起他開始褪色的金發。”

那是特朗斯特羅姆人生與事業的全盛時期。

1990年12月,59歲的托馬斯突然中風,從此喪失了語言能力。他的思維很清晰,卻唯獨無法調動唇舌說出他想說的句子,隻能吐出支離破碎的音節。與此同時,他賴以寫作的右手也失去了知覺。通向外界的道路被切斷,詩人困在了一個封閉的世界之中。十五歲時一度出現的恐怖再次攫住了托馬斯,而他甚至無法呼救:疾病把他變成了一個軟弱無力的嬰孩。

像做孩子

像做孩子,一個巨大的羞辱

如麻袋套住腦袋

袋子的眼孔閃耀着陽光

你聽見櫻桃樹的哼吟

但無濟于事,那巨大的羞辱

裹住你的腦袋,胸部,膝蓋

你的身體偶爾活動

但并不因春天而歡悅

閃光的帽子,就讓它蒙住你面孔

并從裡面向外張望

海灣處漣漪在無聲地擁擠

綠葉讓大地變暗

(《悲傷貢多拉》,1996)

這一次,是莫妮卡驅散了他的黑夜。她辭去了護士的工作,用全部的耐心和精力照顧他,傾聽他嬰兒般的咿咿托馬斯·特朗斯特羅姆 呀呀。1991年夏天北島去探望托馬斯,目睹了夫妻之間的交流:“隻見莫妮卡貼近托馬斯,和他的眼睛對視,解讀他的内心。她也常常會猜錯,托馬斯就用手勢幫助她。比如把時間猜成五年,手指向右增加,向左減少,微妙有如調琴。” 在莫妮卡的幫助下,托馬斯甚至重新拿起了筆。他用左手寫下潦草的隻言片語,她為他整理謄寫,他再根據她的打字稿做出修改,一來一回有如打網球。

七年之後北島再次到訪斯德哥爾摩,托馬斯的目光已經恢複了中風之前的鎮定。他和北島聊起天氣,音樂,詩歌……莫妮卡就是他的聲音,兩人早已達到了真正的心意相通。托馬斯給北島看了他的新作:自那個可怕的冬天以來他已經出了兩本詩集,正在積累第三本。他寫得比以往更慢,更少,卻更美。

第四樂章:莊嚴的行闆

從1993年開始,每屆諾貝爾文學獎的候選名單上都會出現托馬斯·特朗斯特羅姆的名字,但瑞典文學院卻一次次舍近求遠,将桂冠授給了來自美洲、非洲或亞洲的作家。除了藝術上的考量,這裡也有政治因素:自1974年兩位瑞典作家(埃溫特·約翰遜和哈裡·馬丁遜)共同獲獎引發了一場軒然大波後,諾獎評委會一直有意無意地避開自己的同胞。不少人為特朗斯特羅姆鳴不平,1992年的諾獎得主沃爾科特就曾公開表示:“瑞典文學院應該毫不猶豫地把諾貝爾文學獎頒發給特朗斯特羅姆,盡管他是瑞典人。”

然而,詩人自己似乎并不在意。他仍然以緩慢而堅定的速度創作詩歌,而他的文字越來越凝練,透露出東方的禅意。

俳句詩

電力引線

繃在音樂北部

那寒冷的王國

**

白色的太陽

向死亡的藍色山崗

孤獨地奔跑

**

必須和優美的草絲

生活在一起

和地窖的笑聲

**

太陽低垂

我們的影子是巨人。一切

很快是影子

(《悲傷貢多拉》,1996)

2011年,托馬斯八十歲。一年一度的諾獎競猜遊戲進行得如火如荼,一家博彩公司為他開出了七比一的賠率,令他啞然失笑。每年這個時候他都會興緻勃勃地和老妻莫妮卡一起坐在電視前觀賞這場熱鬧,但這一次他們提前得到了“内部消息”——最終結果揭曉前五分鐘,瑞典文學院常任秘書彼得·恩隆德給他們打了電話。

短短一個小時之後,特朗斯特羅姆夫婦的寓所門外就聚集起了大批記者。托馬斯在家常的條紋襯衫外面套上一件毛衣,在莫妮卡的攙扶下走出家門,人群中立刻爆發出一陣歡呼。面對着無數長長短短的鏡頭和期待的目光,托馬斯露出一個笨拙的微笑,含糊不清地咕哝道:“Ja, Ja(很好,很好)……”

是的,一切都很好。

文圖來源:經濟觀察報-書評增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