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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竹斯先生的八百元獎學金——壓斷張愛玲與母親感情的一根稻草

作者:玉人舊時光

1937年,張愛玲在聖瑪麗女校讀了幾年書,很快就要畢業,該考慮上大學的事了。

在這節骨眼上,她與繼母孫用蕃發生了沖突。

張愛玲沒跟繼母打招呼去母親黃逸梵那裡住了一夜,孫用蕃大怒,扇了張愛玲一個耳光。張愛玲要還手,還沒還回去,孫用蕃就尖叫着奔向樓上,口裡喊着“她打我,她敢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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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的父親張廷重怒沖沖下樓,抓住張愛玲拳打腳踢,然後把張愛玲關了起來,一關半年,張愛玲生病也不放出來。

父親為何如此狠毒?後來張愛玲一語道破——父親在與母親的離婚協定上寫明要供她上學,但是父親怕她留洋花錢,故此借着這次家庭風波把她關起來,就不用給她籌留洋經費。

三十年代,留洋的花費是很驚人的。别說留洋了,張愛玲中學時就讀的聖瑪麗女校,一年學雜費、生活費合起來,大約就有二三百元,抵得上一個普通勞工兩三年工資。

普通人家的孩子,上大學是想都不敢想的。

但是張愛玲并非普通人家的孩子。

她的祖父張佩綸是清末名臣,曾外祖父李鴻章更是大名鼎鼎,祖母李菊耦的嫁妝就夠她家吃上兩三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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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祖母的嫁妝再豐厚,擱不住張愛玲有個揮金如土的父親扔錢,抽大煙、逛窯子、娶姨太太,每天嘩嘩扔錢,田産一天比一天少,房子一天比一天小,最後竟淪落到無房可居,隻好向幾乎不來往的大哥的兒子借了間房住。

張愛玲被父親關起來時,她父親的經濟狀況還算可以,家裡的排場還能撐起來,仍然住洋房,使奴喚婢,隻是内裡一天天虧空上來了,靠賣房賣地勉強維持着。

對女兒要去留洋上大學,張廷重的内心是恐懼的。

如果他要給女兒擠學費,他的大煙就抽不痛快。他空虛的精神世界全靠大煙支撐着,抽大煙都抽不痛快,對他來說,與死何異?

他與女兒,必有一人不痛快,這位自私的父親,選擇了讓女兒不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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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愛玲被父親關了半年,在女傭何幹幫助下,逃了出來,逃到了母親黃逸梵那裡。

黃逸梵對女兒的到來怨聲載道。

與整天躺在榻上抽大煙的丈夫不一樣,黃逸梵是一位現代女性,一生遊曆亞、非、歐諸國,一雙放大的小腳走遍大半個世界,豔遇無數,情人無數。

但她跟前夫張廷重一樣,也是愛自己勝過愛子女,犧牲自己的自由成全子女并不覺得理所當然,而是認為兒女拖累她。

對黃逸梵來說,送女兒留洋的費用也是頭疼的問題。

黃逸梵是江南水師提督黃翼升的孫女,黃翼升僅黃宗炎一子,黃宗炎早逝,僅留一對遺腹子女,這個遺腹女就是黃逸梵。黃逸梵是出嫁的女子,黃家的田産房屋沒她的份兒,古董字畫,她還是分了不少的,維持個人生活和子女教育沒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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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如果從她的财産中擠一份給兒女做教育費用,她的個人生活就會受到影響。況那時,因為各種揮霍,她的财産已經大為減少,手頭并不寬裕。

她想把張愛玲嫁人,甩掉這個包袱。張愛玲是少女,沒有破處,中國男人向來有處女情結,行情應該還可以。

最終她還是選擇了支援女兒留學,不惜高價,請了一位老師給女兒補課。

但是,我們設想一下張愛玲——她從自私的父親家中逃出來,投奔母親,母親嫌棄她累贅,想用把她嫁出去的方式甩掉包袱,而母親認為她能嫁出去的唯一資本,是她可以迎合男人的處女情結,她是什麼心情啊?

這個世界上,哪怕有一個人真心愛她也好啊。

她雖然覺得母親的評價有點冒犯她,也不敢抗議,如果母親惱了,不管她了,她投奔何處?

在母親眼中相貌平平又笨拙的張愛玲英文成績出奇好,獲得倫敦大學遠東區考試第一名,如果不是歐洲戰争爆發,她就可以循着母親和姑姑的腳步到倫敦大學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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歐洲戰争爆發,打碎了張愛玲的歐洲留學夢,她隻好持倫敦大學的考試成績單到香港大學就讀。

張愛玲在香港大學讀書期間的生活可以參考她的小說《小團圓》,《小團圓》名為小說,實為張愛玲的心路曆程再現。

《小團圓》中的九莉,原型就是張愛玲本人。

香港大學生源複雜,來自于内地、港澳、南洋,有南洋橡膠大王的子女,汪精衛的侄女、何東爵士的侄女,還有一些混血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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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莉靠獎學金勉強維持着學業,在這所學生非富即貴的學校裡,她居然買不起一支自來水筆,不得不每天端着一個墨水瓶上下課。

更讓九莉難堪的是,别的同學不放假都經常想辦法回家,隻有她,放了假也不回去,仍住在學校宿舍裡,她與父親鬧翻,母親在國外漂蕩,她無處可去,另一個原因是節省旅費。

可是學校宿舍不能隻為她一個開着,餐廳也不能隻供她一個人膳食。

管理宿舍的嬷嬷很不高興,隻好把她帶到嬷嬷們居住的修道院,讓她在修道院國小教兩節英文課,免費供她膳宿,這已經是因為她英文好的緣故給她的一個大情面。

母親來修道院看她,說話中得知,母親住在香港最貴的淺水灣飯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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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嬷嬷不動聲色,九莉仍然感到“奇窘”,母親住香港最貴的旅館,女兒在修道院蹭飯吃,嬷嬷一定會以為她在“裝窮”。

不過,母親回港,讓九莉在修道院之外又有一個去處,她每天去淺水灣飯店去拜望母親,享受一點稀薄的母愛。

這天,九莉在修道院吃早飯時,收到一個郵包,長條形,像一本字典,卻比字典長。她翻過郵包,從磨損處看見是鈔票,不由吓了一跳,是誰寄這麼一大筆鈔票給她?

趁着餐廳無人,九莉拆開郵包一看,原來是香港大學教授安朱竹斯先生寄給她的。安竹斯教授聽說九莉沒申請到獎學金,怕她上不起學,自掏腰包,獎給九莉一筆小獎學金。他安慰九莉,隻要她保持這樣的成績,明年一定會拿到獎學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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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百元錢是很不小一筆錢,胡蘭成在香港報社做編輯,月薪僅七十元,八百元差不多是他一年收入,他要用這八百元養活一家人。

普通勞工,收入更低。

安竹斯先生是教授,收入高,拿出這八百元也不易。他寄給九莉的這筆錢,有一些是舊的五元、一進制票,可知是把手底下幾乎所有鈔票都湊上了。

九莉心情激動得久久不能平靜。

這不僅是一筆錢,而是一個人對她的欣賞,了解,體貼。

九莉不舍得把錢存銀行,存到銀行裡就隻是存折上一個數字,再提出來,是别人摸過的錢,不是安竹斯先生親手包起來給她的錢。

她迫不及待地趕往淺水灣飯店,想讓母親分享她的喜悅。母親看了安竹斯先生的信和錢,懷疑九莉與安竹斯先生有私情,讓九莉把錢還回去。

九莉連忙辯解,她與安竹斯先生除了上課,别無來往。

母親讓她把錢放在桌上,就不再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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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莉回去以後急得萬箭穿心,想去把錢拿來,覺得不妥,放在那裡,心裡又着急。第二天下午她又去母親那裡,錢已不見,母親也不再提讓她把錢還給安竹斯先生一事。

九莉在回去的公共汽車上,九莉想起母親的好友南西說母親昨天輸了八百元,母親用眼神提示警示好友不要再說。

九莉忽然回味過來——母親昨天輸掉的八百元,就是安竹斯先生寄給她的錢啊!

從這天起,維系在九莉和母親之間的那條細若遊絲的感情線斷了。

九莉童年時,母親抛下她出國留學,一去四年,回來時她已經八歲。

母親就這樣錯過了她的童年。

歸來後,母校也沒有彌補兒女缺失的母愛,她沒有抱過女兒,沒有親吻過女兒,牽女兒的手,也隻有一次,那次九莉跟着她過馬路,馬路上人來車往,母親咬了咬牙,牽起了九莉的手,過了馬路,立即把手放開,多牽一會兒都不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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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年後,母親再次出國,把九莉和弟弟抛給父親。直到七年後,忍受不了父親暴政的九莉逃到母親那裡,與母親同居。

母親嫌九莉起床的時候弄得彈簧床晃動,影響她睡眠;嫌九莉推椅子弄壞她讓人精心編織的小地毯,當着客人的面斥責九莉是“豬”;埋怨九莉拖累她,想趁着九莉是處女把她嫁掉,懷疑九莉與安竹斯先生有私情,用身體換錢。

種種,種種,九莉都吞下了。

可是母親把安朱竹斯先生給她的八百塊錢在賭桌上一把輸掉,九莉不能忍了。

回到上海後,九莉與姑姑談起此事,姑姑安慰她,說母親為她也花了不少錢。意思是,你原諒你母親吧,權當這筆錢抵了母親以前給你花的錢。

九莉暗暗打算還上母親給她花的錢。

安竹斯先生給她的這筆是唯一無二的,是她心裡是一團溫暖的火,不能用母親以前給她花的錢抵消。

《小團圓》裡,九莉與邵之雍(原型為胡蘭成)談戀愛,談起她缺錢,她想還母親的錢。

邵之雍以為是她找借口跟他要錢,但還是不聲不響拿了一皮箱錢給她。這是邵之雍能網住衆多女性的原因之一,如果他有錢,對方又需要錢,他會大方給予。

那時,九莉的母親漂泊在印度、南洋一帶,沒有回國。

戰亂紛紛,物價飛漲,紙币一天天貶值,九莉換成兩根金條收藏着,想等母親歸來時還她。

母親終于回來了,與張愛玲和姑姑住在一。有一天,她請張愛玲到她房間喝下午茶,張愛玲趁機拿着兩條手絹包着的金條還給她。

如同哪吒故事裡的“剔骨還父,削肉還母”,雖不是那樣恐怖,也是同樣的決絕。這是暗示母親——自此,我再也不欠你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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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哭了:“就算我不過是個待你好的人,你也不必對我這樣。‘虎毒不食兒’嗳。”但她還是沒有想到九莉是要還清她的錢的原因,以為是她這些年的風流名聲,傷了九莉的心。

母親的哭泣讓九莉心中尴尬,但沒有愧悔,此時母親的傷心與當日她的傷心無法相比。

九莉終于在内心裡保全了安竹斯先生那筆錢,沒有用那筆錢抵消了母親以前對她的投資。

但是,九莉為此欠了邵之雍的錢。

她本來以為她與邵之雍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關系,用邵之雍的錢也沒關系。卻沒想到,在邵之雍眼裡,她隻是他情感之路上的過客,他很快投向别的女人懷抱。

九莉當編劇掙了一筆錢,還給邵之雍,自此與邵之雍也不再虧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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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親手割斷了她一生中刻骨愛過又刻骨傷害過她的兩個人的感情線。自此,她是世間飄零人。

那時,她就看到了自己必将孤獨而死的命運。

安竹斯先生的原型是張愛玲在香港大學時的曆史老師佛朗士教授,張愛玲在回憶香港淪陷生活的《燼餘錄》中有大段佛郎士教授的描述,從外貌到死因,都與安竹斯先生對得上。

佛朗士教授是一位中國化的英國人,在香港淪陷時應征入征,有一天他回軍營時在思索問題,沒聽到哨兵問話,被哨兵開槍誤打死。

他幽默地把操演稱為“練武功”,經常歡快地跟學生們說:“下禮拜一不能同你們見面了,孩子們,我要去練武功。”

張愛玲寫道:“想不到這‘練武功’竟送了他的命——一個好先生,一個好人。人類的浪費……”

安竹斯先生的八百元獎學金——壓斷張愛玲與母親感情的一根稻草

▲中為佛朗士教授,右為陳寅恪教授

冷靜的語言裡,滿是傷痛。

《小團圓》中,九莉是在洗襪子時聽到安竹斯先生死難的消息,她怔了一會兒,無聲落淚。

如同人世的衆多過客,佛朗士死後漸漸被遺忘,但他在張愛玲心裡是生着的,那沒來得及花費的八百元錢,永遠溫暖着張愛玲。

母親把這八百元錢在賭桌上輸掉的行為,也深深刺傷了張愛玲,像一根稻草,壓斷了最後一點母女情。

多年後母親在倫敦孤獨離世,據說張愛玲收到母親遺物時悲傷得不能自已,但這未必是悔,而是痛,一世母女緣分,就這樣劃上了句号。

她與母親皆是孤身飄零異域,母死,尚能把一點遺物寄給她,她死,将來把遺物寄給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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