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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解決吃飯問題,中國人手把手教非洲朋友種稻米

作者:上觀新聞

稻子熟了。

2022年4月,非洲南部的一片稻田裡,來自中國的稻米種子結出沉甸甸的稻穗。而在此之前,波紮那的土地上已許久未長出稻米。

2020年新冠肺炎疫情暴發後,波紮那進入全國緊急狀态。這個糧食依賴進口的國家面臨斷糧的風險。當地一位華僑聯系上海農業生物基因中心團隊後,一批節水抗旱稻種子漂洋過海抵達非洲,經過兩年的培育試種,終于獲得豐收。

全球疫情陰霾下,作為主要糧食作物,水稻的自主種植能力從未像今天這樣成為不少國家的隐憂。為保證糧食安全,除了波紮那,還有許多非洲國家如烏幹達、布隆迪、肯亞、奈及利亞、加納、布基納法索……都種植了中國科學家研發的節水抗旱稻種。

現在,我們從上海出發,前往萬裡之外,看看這些種子怎樣紮根非洲的土地,又如何長出飽滿的稻穗。

為了解決吃飯問題,中國人手把手教非洲朋友種稻米

6月27日,波紮那哈博羅内中國節水耐旱稻試驗田。新華社發(策基索特巴洛攝)

一通求援電話

陽光照在波紮那首都哈博羅内的稻田間,一陣風來,金色波浪起伏蕩漾。

2022年6月27日,“中國水稻豐收日”儀式正在此地進行。中國駐波紮那大使王雪峰同波紮那代總統措霍瓦内一起走進水稻試驗田,拿起鐮刀收割水稻,慶祝豐收。

儀式上,不止一位波紮那人感慨,天天吃大米,卻從來不知道大米如何生長,這次總算見到了。同樣在儀式現場慶祝的南庚戌覺得欣慰,大家的努力沒有白費。

一切要從兩年前那通至關重要的電話說起。2020年6月的一天,南庚戌在客廳裡來回踱步,最終下定決心撥通羅利軍的電話。

南庚戌是非洲農業有限公司及非洲裡程集團董事長,也是中非民間交流與合作促進會會長。自1999年來到波紮那創業,他過着每個月往返于中國和非洲各國之間的忙碌生活,“每年得飛幾百趟”。但這兩年,疫情中斷了頻繁的工作旅行。

同樣停滞的還有波紮那的糧食進口。波紮那本地人吃的主要糧食作物有玉米、高粱、大米,大部分依靠進口。

2020年,因為疫情封國,貨運大卡車無法進入波紮那,賴以生存的糧食運輸線中斷了。這正是南庚戌要給羅利軍——這位上海農業生物基因中心首席科學家——打電話的原因。

“論起種植水稻,中國人是行家。我想中國地大物博,總有一個地區的土壤和氣候與波紮那相似,總有在非洲也可以種的稻子。”南庚戌回憶道。

盡管曾在10年前就注冊過一家農業公司,但農業領域的業務南庚戌從未真正涉及。疫情暴發後,“吃飯問題”讓他不得不開始關注農業。他在網上找抗旱農作物的資訊,搜尋結果裡出現羅利軍的名字,緊跟着的詞條是“節水抗旱稻”。

資料顯示,羅利軍帶領團隊研發的節水抗旱稻在節水50%的情況下,畝産達到了700-750公斤。目前,節水抗旱稻在中國多個省份的種植面積已經超過300萬畝,并已推廣到“一帶一路”沿線國家。

南庚戌覺得在波紮那種水稻有希望,但心中仍有許多疑問。

“我現在和你通話是非常輕松的狀态,但兩年前,在同一個位置聯系羅教授時,還是有很多擔憂。”南庚戌說。他不确定遠在地球彼端的上海是否能提供合适的種子,跨越萬裡的種植試驗會不會成功。

羅利軍也對那通電話印象深刻,“當時他找到我,說當地沒飯吃了,非常着急。 ”隔着上萬公裡,羅利軍被海外華人想要改善當地人生活的熱情與願望打動,決定試試。

上海市農業生物基因中心原本就有與非洲合作的項目,但當時的合作國家中并不包括波紮那。研究員劉竈長是非洲項目的主要負責人,羅利軍安排他與南庚戌對接。

“那時候覺得,這件事情沒有理由做不好。”南庚戌說。他在波紮那經商生活20多年,熟知當地民情,與政府機構、社會各界都積累了不少資源,但在農業技術方面知之甚少。獲得來自國内的技術支援後,他信心倍增,“既然能夠發揮雙方的優勢,這事必須得做”。

為引進抗旱稻,南庚戌的非洲農業有限公司與波紮那農業與自然資源大學簽署了一份備忘錄,迅速成立一個創新農業中心,旨在推動在波紮那種植包括節水抗旱稻在内的抗旱農作物,篩選培育最合适的品種在全國推廣。

為了解決吃飯問題,中國人手把手教非洲朋友種稻米

抗旱稻生長期間,技術員在田間巡檢長勢。(受訪者供圖)

一次學術轉向

很快,一場兩國農業專家技術座談會線上上舉行。專家們通過讨論具體的土壤環境和氣候條件,才能決定寄什麼種子。

為了選擇合适的品種,研究員劉竈長對波紮那做了全方位的了解。這個地處非洲南部内陸國家,位于南回歸線上,東接辛巴維(威),西連那密比亞,北鄰尚比亞,南界南非。地勢屬于高原地區,平均海拔1000米左右,大部分地區屬熱帶草原氣候,西部為沙漠、半沙漠氣候。年均氣溫21℃,年均降水量隻有400毫米。

為了提高試種成功的機率,除了上海的團隊之外,南庚戌還聯系了安徽、江蘇相關專家。最終三地提供了7種旱稻種子進入試種環節。上海農業生物基因中心提供的抗旱稻品種,是基于“旱優73”并經抗性改良的低碳排放節水抗旱稻“WDR73”。

與傳統水稻相比,節水抗旱稻在有水灌溉的高産田,可節水50%以上,畝産可達750公斤。即便是在抛荒地和山改地,也能達到超過600公斤的畝産量。

許多年以後,農業科學家羅利軍在介紹節水抗旱稻時,依然記得20多年前的那個“決定性瞬間”。

1998年的一個尋常周末,正在國際水稻研究所做通路學者的羅利軍無意間讀到一篇關于農業與水資源的文章。文中的一組資料引起他的關注,水稻用水量占整個農業用水量的70%,農業用水量則占國民用水總量的70%。在以“增産”為主要目标的行業環境中,羅利軍忽然意識到,“節水”也應該成為研究的重要方向。

“要讓中國的水養得起中國的稻,當時隻有這一個想法。”羅利軍說。2001年,他帶領團隊來到上海,組建了上海農業生物基因中心,正式開啟了研究方向的轉型,以開發“節水抗旱稻”為主要目标。

節水抗旱稻不僅要解決節水這一個問題,還要解決與它相關的所有問題。幹旱不僅與降雨量、地下水量相關,與空氣濕度、風向也密不可分。如何在幹旱條件生存,同時實作高産,這是一個系統性的問題。

“20年。我們現在總算弄明白了這些問題。”羅利軍說。2021年11月3日,羅利軍主持的項目“水稻遺傳資源的創制保護和研究利用”獲得國家科學技術進步獎一等獎。這是中國農業界時隔8年後,在國家科學技術進步獎的評選中再次獲得一等獎。

近些年,節水抗旱稻培育出适應多地氣候環境的數十個新品種。在上海,節水抗旱稻最著名的品種是“八月香”。這是根據上海土地資源情況量身定制的品種。

由于上海耕地面積有限,為了保證産量,八月香的最大優勢是将傳統水稻收獲時間縮短了兩個月。原本10月豐收的稻谷8月就能“香”,節約下來的這兩個月,既可以選擇待其再長一輪二次收割,也可以種植其他經濟作物。無論怎麼選,都實作了農田增值。

更具革命性的是,它改變了千百年來水稻的種植方式。種植節水抗旱稻的農民不必再像往日一樣插秧、耕地、灌田,而是直接在雨季來臨前播撒種子即可。而且,因為減少了灌水,水分流失過程中帶走的化肥也減少了,種植節水抗旱稻不必像過去一樣頻繁施肥,農田甲烷排放量大幅降低。

“追根溯源,我們都是農民的孩子。我們研發的一大動力,就是減輕一些農民勞作的負擔。”羅利軍說。

科學永不止步。“還有新的問題等待被解決,像今年夏天這樣的極端高溫天氣下,如何進一步優化我們的抗旱品種,是我們接下來要思考的問題。”羅利軍說。

兩次異國試種

在國内環境中解決了一個又一個問題後,中國的種子走向了世界。

不過,在波紮那,抗旱稻的試種并非一次即成功。

“那包種子從上海到哈博羅内走了一個多月。”劉竈長記得。因為疫情,全球物流遲滞,平時五六天就能抵達的快遞經過了漫長的周轉才抵達非洲。再經過清關、檢疫、獲得進口許可證等一系列流程,收到種子已經是兩個月之後了。

種子到晚了,是第一年試種失敗最直接的原因。來自中國的種子在12月至1月間才開始播種,錯過了波紮那的最佳播種季節。

“第一次的試種,雖然苗都長得很好,但是到了三四月份才開始一點點抽穗,那時波紮那的氣溫已經很低了,夜間溫度在10℃以下。”劉竈長說。

盡管第一次試種失敗了,項目仍将繼續。劉竈長深入研究了波紮那氣象資料,分析了當地的熱量和降雨資料,最終得出結論,第二次試種一定要提前到10月或11月播種,才能確定來年4月——波紮那的冬季到來前成熟。

時間問題解決後,新的挑戰又出現了。波紮那土地地質條件并不均勻,部分地區沙化嚴重。最理想的狀态是在即将下雨前播種,種子下地後,立馬有雨水進行一次灌溉,促進水稻出苗。

但第二次試種時,試驗田裡播完種後,當地出現了持續幹旱,很多天沒有下雨。終于等到一場雨時,又因為土壤沙化嚴重,表層堅硬,陽光一照就容易闆結。南庚戌記得,第一次播種後,左等右盼,十多天後才終于發芽。

“理論上5到7天就應該看到發芽了,但當時我們沒能在發芽之前保證土壤濕潤,讓種苗能夠鑽出地面。現在看來也算是積累了一些經驗。”南庚戌說。

試種田面積大約占地五六畝,種植團隊主要由當地農民和農業大學的學生構成。但南庚戌隔三岔五就往稻田裡跑,想要親眼看看生長情況。

原本以為初期等待發芽的那段時間是最煎熬的一段時間,後來他發現,每個階段都會有擔心的事。土壤環境、溫度、濕度、病蟲害……任何一個環節都可能出現差錯。

“因為在試驗嘛,每一環都不能漏掉,得觀察它在當地自然環境中到底怎麼樣,能否生存。”南庚戌覺得心裡總是繃着一根弦。

“他經常在微信上給我發圖檔、視訊,有時候讨論長勢,看看有沒有生病或蟲害。”劉竈長記得,那段時間,隔着6個小時的時差,他總是在夜晚收到南庚戌來自地球彼端的消息。在“遠端教學”陪伴下,劉竈長發現波紮那田間的稻子“長得很壯”,結穗、灌漿都很順利。

4月,波紮那的土地上,抗旱稻迎來了豐收。舉辦慶祝儀式前,如何脫粒成了新的難題。剛剛開始種上稻米的波紮那,在農業裝置上還沒來得及跟進。

最終,劉竈長向波紮那寄去了一台小型家用碾米機。“淘寶上就能買到,現在物流恢複了,不到兩周他們就收到了。”

儀式現場,南庚戌貢獻出自家的電鍋,大米飯飄香田間。平時主要吃糙米的波紮那人對來自中國的稻米贊不絕口。大家甚至把收割下的稭稈帶回家,作為紀念。

南庚戌覺得有些感動,“幾十年後,波紮那人談論起每天吃的大米,能夠想起是來自中國的種子生長出來的,那麼今天我做的一切努力都很值得。”

為了解決吃飯問題,中國人手把手教非洲朋友種稻米

烏幹達節水抗旱稻WDR73示範田收割前的景象(受訪者供圖)

未來更多故事

試種成功之後,波紮那期盼稻田能夠年年豐收,這需要更多人長久的努力。

盡管有了成功經驗,但仍有許多種植技術需要積累——怎麼浸種、施藥、除蟲……授人以魚,也需授人以漁。南庚戌打算請國内專家來波紮那。“我們希望能夠在今年10月份,邀請國内專家來當地參加這一季試驗,現場指導。”

農業絕非急功近利之事,種植從試驗到推廣也并非一朝一夕之功。20世紀70年代,曾經有東亞的農業專家在波紮那試種過稻米,但一兩年後随着項目的結束,種植也告一段落。

“我們的品種如果想要真正在其他國家大面積推廣種植,首先要經過當地政府的審定。試種的過程,也正是為審定作準備。”劉竈長介紹。這樣的審定并非一次即可,通常需要三五年的反複試種和測試,與當地的農牧研究機構合作,才能獲得最終結論。

波紮那第一次試種成功的時候,劉竈長手頭另一個非洲合作國家——烏幹達的水稻項目已經進入審定推廣階段。

為了解決吃飯問題,中國人手把手教非洲朋友種稻米

技術員在田間巡檢長勢(受訪者供圖)

“我們在烏坎達每年有好幾千畝的試種面積。”劉竈長介紹。在烏幹達,他的合作夥伴是來自烏幹達國家農牧研究機構(國家農科院)的吉米·拉莫(Jimmy Lamo)博士。

拉莫說,在烏幹達,中國雖然遙遠但并不陌生。中國建造的道路、橋梁,中國生産的商品,在這個國家随處可見。是以,三年前,當中國的水稻種子出現在種植選項裡時,烏幹達的農民非常樂意嘗試,“來自中國的商品,總是品類豐富,物美價廉,在烏幹達很受歡迎。這給許多烏幹達人留下很好的印象,我想這也是推廣中國稻米種子非常順利的原因之一。”

更重要的原因是,中國稻米給他們帶來了可觀的經濟回報。吉米·拉莫介紹,烏幹達農民種植的大米,通常會留10%自己吃,其餘90%用于出售。稻米的價格最高可售每公斤1.3美元。最近進行的一項盲測結果顯示,來自中國的抗旱稻品種是參加測試的5個品種中最受歡迎的。

“很好吃,嘗起來香甜軟糯。”拉莫說。為了幫助烏幹達農戶們更好地種植抗旱稻,吉米·拉莫經常和他們交流種植過程。當地農戶告訴他,中國水稻種子非常高産,因為成熟期短,農民可以一年種植兩次水稻。而且,中國水稻品種活力高,成熟度均勻,莖稈結實,抗倒伏,也具有抵抗常見病蟲害的優勢。

作為有24年品種開發經驗的水稻育種專家,拉莫認為,中非農業合作有許多優勢。從2014年開始,烏幹達通過與國際水稻研究所合作實施的綠色超級水稻項目從中國獲得了600多個品類,幾年間,有三種中國水稻品種進入審定程式。

“他們非常有想法,不僅引進我們的品種,還嘗試在中國種子的基礎之上開發适合當地的新品種。”劉竈長說。

目前,烏幹達、肯亞、奈及利亞等多個國家,都有來自中國的種子在推廣審定階段。

8月20日,布隆迪傳來好消息。經過當地的幾輪全國區試和新品種測試,來自上海的低碳排放節水抗旱稻品種WDR73終于獲得了品種審定。這意味着又多了一個可以正式開展種植抗旱稻的國家。

提高稻米種植技術,建設糧食系統的韌性,是保證糧食安全的重要措施。現在,來自中國的節水抗旱稻,正在為解決世界糧食問題貢獻方案。

為了更好地在非洲推廣、培育種子,目前還有中非合作項目,計劃在非洲建立雜交種子生産基地、教育訓練當地科學家。劉竈長就曾指導過一位來自奈及利亞的博士研究所學生莫迪納特·阿德科亞(Modinat Adekoya)。

在上海農業生物基因中心完成博士論文後,莫迪納特回到奈及利亞後進入高校工作,将在中國學習的水稻種植技術傳授給更多人。

在非洲土地上種植中國種子,未來還将有更多新的故事。

欄目主編:王潇 文字編輯:王潇

6月27日,波紮那代總統措霍瓦内(前中)在哈博羅内收割中國節水耐旱稻。新華社發(策基索特巴洛攝)      

來源:作者:李楚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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